夏日涼風習習,吹動香樟樹葉,落下點點細碎的小黃花,那小黃花悄悄地落在人的衣服上,有一種靜謐安逸的感覺,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將這王府中崢嶸的歲月也磨平了,留下的只有這猶如香樟樹一樣細細的清香。
歲月安穩,現世靜好。
傾城知道,她已經得到,便不能貪求更多,都道是意難平,但是在她來看,意已經平緩了很多。
這十日以來,杜如晦每日都來給陰孌請安問診,傾城從未跟他有過像現在這樣多的接觸過,只是不便說話,只是靜靜地伸出手來讓他診脈。
一日,他照例給傾城號脈完畢,傾城將擱在手腕上的雪白綢巾取下,照例客氣道:“杜如晦,要不要來碗酸梅湯解解渴。”
杜如晦卻是出乎意料的笑着點點頭,道:“好啊,好啊,素聞風華居的酸梅湯是極其有名的,說是段主子也不知道在裡面下了什麼樣的迷魂湯,迷得王爺暈頭轉向的,整日都在這裡流連忘返,連病危的韋主子那裡也沒去過幾次呢。”
杜如晦素來說話都是這樣不大好聽,傾城也不在意,只是朝墨玉笑笑,“去,端一碗酸梅湯給杜大人喝,記住,裡面多加些酸梅,我瞧着杜大人的心氣難平,多加些酸梅,杜大人的氣也可以稍微平息一些。”
墨玉答應着去了,杜如晦卻笑吟吟地看着傾城,忽然道:“你爲什麼不找太醫來給你看病?”
“太醫?”傾城淡淡一笑,不願意跟他有過多的交談,“太醫固然是好的,只是不如杜大人這樣博聞強記,平日裡我有個小病小災的自然麻煩太醫就可,但是事關小郡主的生死,還是需要杜大人這樣的經緯之才。”
杜如晦卻是根本不接她的話茬,只是瞄了傾城一眼,忽然笑笑,“那在下倒是有個問題想要請教段主子呢。”
“請教不敢,杜大人但講無妨。”傾城維持着淡淡的笑意,禮貌地問。
杜如晦忽然綻出一個迷離的微笑,輕聲道:“小郡主,到底是誰的孩子?”
“啪——”的一聲,是傾城手中茶盞落地的聲音,她大驚,宛如自己心底最隱秘的恐懼被人直接揭開攤在太陽底下,人人觀看!
“你什麼意思?”傾城看着杜如晦,眼中已經不復剛纔那般含着客氣的假笑,而是冷冷地盯着他,淬鍊如鐵。
杜如晦輕扯脣角,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的笑意,“臣等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問了段主子一個問題而已,段主子雖然沒告訴在下答案,不過——”
他說到這裡便看了看傾城掉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優雅地笑笑,輕聲道:“小的想,主子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答案了。”
“我什麼也沒說。”傾城在瞬間恢復了冷靜的神態,從容而又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纖指微微撫摸過袖口上那微微凸起的纏枝蓮圖樣,眼中卻猛然迸裂出一陣決絕的殺意!心中更是不解,這個杜如晦,難道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難道他也是韋主子的人?派他來這裡無非是想要查驗我的底細?
傾城知道,若果然是這樣,只要杜如晦不爲她所用,那就趁着杜如晦沒對李紹明胡言亂語之前,她便要結果了杜如晦的性命!
此時恰好墨玉端着酸梅湯從窗前走過,傾城不過微微一個眼神,墨玉便看到了,她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墨玉輕輕點點頭,面色沉靜如水,仍然端着那碗酸梅湯走了進來。
“杜大人,酸梅湯已經來了,大人請用吧。”墨玉端着那碗酸梅湯,輕輕遞給杜如晦。
傾城在一旁坐着,瞧着墨玉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放在袖管裡的匕首,知道待會只要她一個動作暗示,墨玉就會下手的!
可是杜如晦卻笑笑,擡頭看着墨玉道:“墨玉姑娘,我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間,待會你下手的時候,記得要穩準狠一些,因爲只要給了我一線生機,你跟你家主子的命,就難說了。”
墨玉眼中冷芒大盛,傾城聽聞這話,卻忽然笑笑,“墨玉,你先下去吧,在門口守着,我叫你的時候你再進來,我有些話,想跟杜大人深切探討一下。”
“是。”墨玉狠狠地剜了傾城一眼,利落地轉身離開了。
傾城待墨玉走後,纔看向杜如晦,道:“杜大人,你是聰明人,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可知你剛纔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犯了大忌諱的,污衊小郡主不是王爺親生的,杜大人是嫌這顆腦袋在自己的脖子上待得太牢靠了嗎?我知道杜大人跟王爺關係一向很好,只是關係再好,始終不是一家人,杜大人,你說對嗎?”
杜如晦覷着傾城,眼中閃着試探的光,“段主子之前一直被人下毒毒害,身體裡肯定會殘留各種毒素,即便能生下孩子,也是非死即殘,因爲孩子吸收了母體的毒素,定然會產生種種之相應的症狀,可是依照微臣來看,小郡主的身體似乎好的很哪!所以微臣才斗膽揣測——”
“大膽!”傾城拍案怒喝,美目中燃盡烈焰,“你是何等樣的人,居然敢有這樣的心思!難道就不怕被誅九族麼!”
杜如晦本以爲傾城會怯懦,沒想到她反而如此義正言辭,反而有些不得其意,只是不得不起身唱喏道:“是微臣的揣測罷了,段主子不要——”
傾城冷笑着看向杜如晦,冷笑道:“不要什麼?不要生氣還是不要動怒?我難道就是要是如此的好性兒,被人騎在脖子上拉屎也不管不顧麼?杜大人剛纔所說,可有真憑實據?若無真憑實據,一切不過是杜大人的妄自猜測而已,若一切只是杜大人的猜測,我敢問杜大人,敢不敢跟我打一個賭?”
“什麼賭?”杜如晦擡起眼來,注視着傾城。
“很簡單。”傾城輕輕笑笑,撥弄着她小拇指上長長的鎏金指甲,這樣的夏日裡,這鎏金的指甲卻那麼樣的涼,宛如一塊冰塊,沉沉地壓在她的指尖,給她壓力,卻也讓她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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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單,我願意跟杜大人打賭,賭一下杜大人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的,若杜大人的猜測是正確的,我願意慷慨赴死,杜大人儘管告訴王爺去,我絕不阻攔。”傾城在這裡稍加停頓,冷眸瞥向了杜如晦,微微厲聲說道:“不過若是杜大人輸了,小郡主果然是王爺的親骨肉,那麼杜氏九族,連帶老師等三族,共十二族,我就要他們的鮮血來給我和小郡主洗刷冤屈,不知道杜大人意下如何呢?”
傾城知道,她命不久矣,但是現在卻不是解開真相的好時候,左不過一死,不如試一試。
所以有了這樣的底氣,傾城說話的神態便有了十成十的勝算,縱使杜如晦閱盡無數人,亦無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傾城更是知道,杜如晦縱使再桀驁不順,始終也得顧忌他的親族乃至師友。
果然,杜如晦眼中的神色立刻轉爲遲疑,傾城越是冷定,他越是遲疑,只是他一向自視甚高,如何肯在傾城的面前落了面子?
傾城冷冷一笑,從容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端起另一杯高山茶來喝,透過氤氳的水汽默不作聲地觀察着杜如晦的一舉一動,半晌,她冷哼一聲,厲聲說道:“怎麼杜大人不是一向最會決斷的嗎?我聽聞杜大人向來得王爺心,怎麼今日倒像是鋸了嘴的葫蘆,一個字也倒不出來了呢?杜大人若是實在是沒有想好,不要急,慢慢想,墨玉。”
墨玉立刻推門進來,“主子。”
“找人去將王爺請來,就說我與杜大人有一件關於小郡主的大事,不得不王爺相商。”傾城從容不迫地說着,好像已然勝券在握一般。
方纔傾城說的話墨玉自然全都聽到耳朵了裡,此刻知道傾城已經完全掌控了局面,不由得冷冷一笑對她說:“主子何必去請王爺,依奴婢看,不若就現在就在宗人府來!讓他也知道知道,我們家主子豈是那麼軟弱可欺的!”
傾城輕輕笑笑,擡眼看向杜如晦,享受着他此刻的遲疑跟迷惘,“不着急,杜大人死不足惜,可是他還要留着給小郡主解毒呢,若他死了,難道你會解毒?”
說到這裡她又看向杜如晦,一字一頓道:“杜大人,方纔的事情我可以當做沒聽見,我跟杜大人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杜大人能夠解了小郡主的毒,我定然還會在王爺面前替大人美言的,到時候大人求仁得仁,何樂而不爲呢?”
她這樣說便等於是給杜如晦一個天大的臺階下了,杜如晦若是再不識好歹,可真就是沒有救了。
杜如晦不是傻子,見傾城主動講和,便也笑笑道:“段主子如此寬宏打量,微臣感佩感佩!既然段主子都既往不咎了,微臣自然也不會一直抓着過去不放手的,段主子擔心小郡主的病情,微臣跟段主子所想是一樣的,微臣定當竭盡所能,爲段主子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