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紮用的白布掉落在地,沾染上灰塵。
時小酥整個人呆住,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努力思索着白硯池那句話的意思。
以成親那天爲起點,輪迴重生,二十七次。
這就是白硯池最大的秘密?
“果然,連你也沒辦法接受吧?”白硯池苦笑一聲,脣邊彎起自嘲弧度,“之所以想要隱瞞這個秘密,就是因爲輪迴之中我已經經歷過類似的場面,你——不,應該說是十娘,得知真相後那種懷疑的眼神,讓我覺得一切坦白都毫無意義。而其他人,更是把我當做瘋子一樣看待。”
“不,不是這麼回事。”時小酥反應過來,用力甩甩頭保持清醒,繞到白硯池面前坦誠道,“我並不覺得你陷入輪迴中的說法有什麼問題,我只是在想,一遍又一遍經歷同樣的事情,卻不能向任何人傾訴,無論對誰來說都是種煎熬吧?究竟是什麼支撐着你堅持到現在,沒有陷入絕望?”
看着那雙似乎能夠感同身受的眼,白硯池忽然有了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釋放,輕鬆。
終於,可以有一個人毫不懷疑相信他的話,有這麼一個人,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瘋了,他在撒謊,而是他在漫長的無盡頭的輪迴重生之中,忍受了多少困難折磨。
她的出現,就好像是一份恩賜,一份來自上天的禮物。
“絕望嗎?怎麼可能沒有?”他啞着嗓子,語氣透着無盡疲憊,“每一次輪迴的結局都是一場絕望,我不過是無路可逃,只能妄想着某一天能夠脫離苦海,爲此硬撐下來罷了。”
時小酥盯着他的眼睛:“輪迴的結局是什麼?”
“……對我來說,是一切的終結。”白硯池似乎不想談這個話題,猶豫之後,卻還是選擇了面對,“輪迴的結局,永遠都是侯府滅門,白家家破人亡,只剩下我自己。我想過改變,試過自殺,然而無論我怎麼努力,怎麼故意避開選擇,最終仍是我一人獨活,眼睜睜看着我的親人們,我最愛的那些人們……”
他語速越來越快,最後幾個字未出口,便戛然而止。
像是在抗拒噩夢一般的結局。
時小酥陡然明白了,爲什麼別人都說他一夜之間變化巨大,爲什麼他如此孝順趙氏,爲什麼他鄭重其事要申姜好好活着,又爲什麼對媛韻郡主予以百般柔情。
那些,都是他掌中至寶,是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殘酷失去,越發不捨的重要的人啊!
呼啦。
時小酥突然起身,緊緊抱住他。
“你……哭什麼?”熾熱液體順着肩膀滑落,白硯池不知該如何是好,茫然呢喃,“這些都是與你無關的事情……”
她卻以更緊的擁抱做迴應。
“沒必要獨自承擔,以後有我可以傾訴,難過的,開心的,害怕的,所有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不用再一個人孤獨承受。你只要相信我,這就夠了。”
不斷重生,擁有,又再失去,沒有什麼罪惡值得如此懲罰,更何況,他從不是一個惡人。
無關身份,也無關心計,她只想給這個獨行於殘酷輪迴中的男人一點點溫暖,一絲絲希望,哪怕只是微末之光。
這種心情,該名之爲心疼嗎?
白硯池有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安慰,幾經猶豫才緩緩擡起雙臂,輕輕抱住略顯單薄的脊背。
她很瘦,卻莫名地有着能夠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種力量,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
長久以來獨自揹負的痛苦早已壓得白硯池喘不過氣,忽然有人分走一半負擔,疲憊之後緊隨而來的便是睏倦,竟不知何時沉沉睡去。
二十七次或長或短的輪迴中,他不曾有過如此安穩的睡眠,再度醒來,已是次日晌午。
環顧一圈,時小酥並不在屋子裡。白硯池慌忙起身,這才發現傷口已經包紮妥當,身上還蓋着被子。他穿好枕邊放着的換洗衣裳,打開門走到院子裡,只見到申姜忙碌的身影。
“申姜,少夫人呢?”白硯池有些緊張。
“去看老侯爺了,說是之後還要去七爺那邊一趟。”申姜翻曬着笸籮裡的草藥,頭也不擡道,“少夫人讓我別太早叫醒你,她說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說,小侯爺,你們倆昨天又在屋子裡切磋增進感情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時小酥以切磋武藝爲溝通方式來增進感情的傳聞傳遍侯府,隔三差五就會有人揶揄一番。
白硯池百口莫辯,索性不予理會,反問道:“林府有派人過來嗎?”
“林府?林府怎麼了?”申姜一臉茫然,顯然還不知道昨天晚上出了事。
“沒什麼。廚房有飯嗎?我餓了。”
“小侯爺稍等,我這就去端飯菜過來。”
支走申姜後,白硯池扶着石桌坐下,單手撐額嘆息道:“唐兄,在麼?”
牆外傳來一聲有氣無力的應答,少頃,唐印扶着後腰翻牆而入。
“腰怎麼樣?沒斷吧?”
唐印咧嘴苦笑:“多少年的毛病,要斷早斷了。不過關鍵時刻耽誤事,這還是頭一次。”
白硯池點點頭:“林府的爛攤子,都收拾妥當了?”
“我辦事你還不放心?我這腰動不了,不是還有我那羣小徒弟嗎?你和弟妹還沒走出林府,我這邊就已經打掃乾淨了。”唐印一擠眼鏡,故意壓低聲音揶揄笑道,“昨天我可看清楚了啊,弟妹見你受傷後,那股子瘋勁兒還挺嚇人的,她是真關心你啊!”
白硯池下意識想要反駁,張開嘴愣了片刻,卻又搖搖頭憋了回去。
“也許我真的看錯她了,她並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個十娘。這倒是件好事,現在的她……”白硯池短暫失神,而後一聲輕笑,“沒見過這麼不循常理的女人,蠻有趣的。”
唐印看怪物一樣盯着白硯池的臉仔細打量,而後嘖嘖兩聲:“我好像嗅到了愛情的酸臭味。”
白硯池不置可否,低頭看着雙手。
掌心裡,依稀還記着與她相擁的感覺。
此時的時小酥正哼着小曲兒給老侯爺診脈,她並不知道,昨晚代表着心疼的那個擁抱,卻在白硯池心裡種下了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