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須磨再三詢問,也沒有比監察官問出更多的細節,賴方只是幾句話帶過。於須磨和賴方這些時日的相處,也瞭解她不想說的話,怎麼問也是問不出來的。心疼賴方的傷勢,讓她早些休息。賴方以爲會是一夜無眠,哪裡知道一覺就到了天亮。長屋裡的人除了他們,都已經出去了,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連阿生都去約會了。難得的,院落裡很安靜,也迎來了意外的訪客。
“見過四小姐。”加納政直恭敬行禮,賴方抱臂看着此人,心情一時難以形容。這人,總是在她遇事的時候第一個出現,每次都爲死局帶來緩衝。她從寺廟裡歸家是她,她在因爲梅得罪了二姐的時候以爲有場硬仗時也是她,也許,她代替本尊之前,還有更多次。其實,公道的說,加納政直應該算是她的貴人。只是,逆向想想,每次此人出現,也是有大事情發生的時候。就像前世有人說過的一句戲言,柯南明明就是個倒黴的孩子,他去哪兒,哪兒就得死人。這樣說,不合乎邏輯,但賴方此時,看着加納政直歷久不變的表情,從心底升起一股無力感。
阿圓和有馬都有理的向加納政直行禮,連於須磨都對着她鞠了半個躬。賴方看看安靜的院子,心想,看得出阿圓和有馬都對她很恭敬甚至有些畏懼,特別是阿圓,每次見了她,舌頭都和被人剪掉了似的。
加納政直像不曾窺見院內尷尬詭異的氣氛,依舊保持着她的表情和語速,道“恭喜四小姐,昨兒個將軍的人到了紀伊殿,封小姐‘左近衛權少將’四位下。”賴方淡淡的看着她,知道她還有後話。果然,她繼續道“藩主得知,很是欣慰。也是這樣,才知道了小姐昨天的舉動,特派我來慰問小姐的傷勢。”這是怪她沒有稟報了,倒也合理。她昨天是有些失態,也就沒想起這茬來。不過,她總覺得,她那個看似莽撞粗魯的母親,不像是她不稟報就不知道此事的人。
“藩主關懷小姐的傷勢,令小姐即刻啓程,回紀伊養傷。”加納政直並不特別關注賴方的反應,只是宣佈着主子的決定。賴方聽了這話,難得的笑了。這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來是臨時通知即刻啓程,回也如此。只是,她爲紀伊藩主四女,說白了就是在領導手下討飯吃,領導讓走,那就走吧,多說無益。
“阿圓,你聽到了?去和‘大家’交代聲,結算一下房錢,看看剩了多少能當路費。”哭窮,賴方是從來不手軟的。“有馬,收拾行李,即可啓程。”
加納政直看了眼要從身邊離開的阿圓,點了點頭,隨意道“你還是快去快回,不該去的地方就不必去了。”阿圓腳下一滑,差點兒跌倒,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僵着臉出去了。加納政直這纔回頭,微微帶了些笑,對賴方說“四小姐,回程贈儀主子已經替您備下,回去坐船,幾日便達,少了顛簸對您傷勢有益,禮物和將軍、藩主的封賞也已經裝上船了。”言下之意是,四小姐您放心走吧。賴方倒也不多言,點點頭,只是,加納政直又出言道“四小姐,接您回來時,得靜圓院大人託付,還是提醒您幾句,有些人,您還是不招惹的好。”說完,還別有深意的看了於須磨一眼。
於須磨自知行得正,那這話就是對賴方說的,賴方得罪了或者沾惹了什麼不好的人麼?想着賴方近些日子的反常和她身上的傷,再加上加納政直那一眼,於須磨忽然有了危機感。加納政直見於須磨了悟的樣子,心裡贊他一點就透。人就在他身邊,能不能看住,就看他自己的了,義務她盡到了。賴方有種被人看透的感覺,十分不自在,這和居住在緊窄的沒有私密空間的長屋不同。是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卻有人明確的告訴你,我知道你做過什麼的詭異感覺。加納政直該說的都說了,鞠躬告退,走到門口,想了想,還是回頭說了句“藩主大人會在江戶住滿一年,這已過去一半,再有半年即回,到時候,會有一些決斷。小姐此次回去,如果有什麼事情,還是和大小姐多商量的好,鶴君也是可託付之人。”說完,鞠躬走了。
賴方站在院中,琢磨了半天,這話,應該不是母親交代的,而是加納政直對自己的提點了。這話是何意?點明她的靠山?不像!那就是……大姐即將出任藩主?這個消息可不簡單,還有就是,之前不知道鶴君是敵是友,現在倒是讓她放心結交。何意?本來有危險,現在危機解除了?因爲藩主之位訂了。但是,原本不就應該是大姐,只是時間提前了?賴方搖搖頭,有些想不明白。在這種事情上,她缺乏一些經驗和敏銳性,也缺少一位可以指點她的導師。她最恨別人這樣說半句留半句了,好像把話說明白,很侮辱她和自己的智商似的。但是,加納政直能說出這番話,加之母親對她的信賴,應該屬於不宜。
賴方搖搖頭,回屋收拾去了,她在想加納政直臨走說的話,自然沒有注意到於須磨的欲言又止。阿圓不多會兒就回來了,神色有些暗淡,賴方知道她必然是來不及和阿仙告別了,事情未定卻要分離,再相見不知何年何月了。只有在此時,賴方有些恨自己的無力,她幫不了阿圓,因爲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所以,給不了阿圓承諾。明年,以後,對她來說,太遙遠了,也太不可測。
有馬倒是有些釋然,加納大人今日最後說的話,比自己被召見這事兒,可出格多了,那是不是說,自己也不用太在意這不太好界定的灰j□j域?主子是藩主的女兒,本身就沒有什麼利益衝突,不然加納大人也不會提點主子不是?這麼想着,她好像舒服多了。
要帶走的東西沒有多少,回藩主府,很多東西就顯得多餘了。阿圓他們收拾妥,依着和“大家”說好的,留給了她,對方很是高興。賴方最後,看了看長屋,元旦那日分發禮物的時候,大家喜悅的表情還依稀在眼前,再見卻不知何日了。分別,好像是個永恆的主題。不知道爲什麼,這緊窄的空間,短暫的生活,卻讓人生出類似家的感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遺憾的只是不能親口道別。賴方如此安慰自己,出了長屋。
屋外早有馬車等候,終於坐上了馬車,阿圓卻沒有了雀躍的心情。別說她和阿仙八字沒有一撇,即便兩個人已經約定好了,感情又怎麼經得起長久的時空分割。想到這兒,阿圓的心都疼了,好像身體的一部分被生生剝離。
於須磨看着車外的光景,來時的場景,還在眼前,彷彿就是在昨日,不曾和母親妹妹交代,就又離開了。母親和妹妹出江戶很難,再見,又不知是何時了。早知道,就多陪陪母親,人,總在分別時,纔想起有太多太多的話沒來得及說,許多事想做卻沒有做,空留遺憾。以後,要珍惜眼前。
藩主僱的船,噸位不小,揚起帆,風臌脹着帆,順水而下,離弦的箭一般飛馳。賴方看着越來越遠的碼頭,忽然升起一股離愁。她從紀伊走的時候都未曾有過,而她在江戶僅三個月不到,卻生出了歸屬感,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城市。海風迎面而來,吹拂着她,賴方的心絃忽然被撥動了一下,莫非,是因爲這座城市裡,有了她記掛的人。她自嘲的搖搖頭,竹是個掌控人心的高手,他的吻,成了兩人分別後的終止畫面。只要想到竹,就會想起。這樣的人,是自己不該沾惹的,也沾惹不起。難得的,她對加納政直的話,有了瞭解。
“送走了?”紀伊殿內,德川光貞在背陰的地方坐着,像是在看院子裡的風景,沒有回頭。加納政直立在她身後,恭敬道“屬下親自看着他們上了船。”
“她可曾埋怨我?來時沒有說明,走也這麼突然。”
“四小姐和來時一樣,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而且,以後一定會知道您的苦心的。”
“哼,我還不用她來理解。我吩咐,她照辦就是了。聰明是她,糊塗也是她!”德川光貞不滿道。
這話加納政直自然不會去接,只是說“好在將軍大人沒有說什麼,就準了您的請求。”
“這江戶城,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場血雨腥風了。我現在只希望這場風暴,不要波及到紀伊。”德川光貞難得疲憊的揉了揉眉,她,真的上年紀了,面臨風雨早沒有了年輕時的興奮,只餘下風雨後對損傷的擔憂。
加納政直最是瞭解她,問道“主子爲何又讓四小姐和鶴君來往了?之前您不就是擔心她和鶴君有來往,才早早喊她來了江戶?如今?”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見識過江戶的繁華,和那許多人的許多手段,她哪裡那麼容易迷了眼。而且,我雖然多年不滿鶴的善妒,但他也有他的好處,否則,我如何放心在這江戶呆滿一年。”光貞看着院子裡被風吹動的樹葉,她反倒是擔心老二更多。人有好惡不怕,怕的是沒有好惡,鶴的善妒是缺點,但在這種時候,就是優點了。
加納政直這才忽然想明白許多事,把許多事串了起來。驚恐的看着德川光貞的背景,問“不會吧?主子您是否多慮了!這~~這不可能~~~將軍大人她!”
德川光貞擡起手,制止了加納政直的話,後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可是,這件事情,真的太震撼了。
加納政直矮下身子,挨着德川光貞坐下,低聲耳語道“將軍大人現在身體尚可,不會這麼快讓位吧。而且,即使讓位,那麼多人,未必就是大小姐。”忽然,她像想到了什麼一般,停了嘴。
德川光貞欣慰於加納政直和她多年的默契,許多話,不用說明,她已知道自己的態度。“所以,當年我才那麼反對鶴下嫁吾紀伊。”
“主子,您,不放心小姐?”加納政直想問的,是,主子驚才絕豔,難道對將軍之位從來不曾垂涎麼?綱吉將軍前半段政績卓然,不想也就罷了,她越上了年紀越是糊塗,這些年,在武士中和民間,聲望震懾力都大不如前,主子也不曾想過麼?現在,大小姐有這個機會,主子還是不肯鬆口麼?但是,這些話,即使主子再信任她,她也不敢問出口。
“老大什麼本事我最有數,守住紀伊,綽綽有餘,可這江戶,這天下”德川光貞搖了搖頭,“我不放心的,是這風雨欲來,搖搖晃晃的基業。若這幾年,再無不世之奇才出世,戰亂或再降人間。”
加納政直的瞳孔猛然收縮,手下意識的攥緊了衣服,強忍住驚呼出聲的衝動。天啊,主子說了什麼!
“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以後,讓人不分大事小事,都要報上來。間隔從一天一次提至一天兩次,有事隨時來報。把所有的人,都鋪出去吧。”德川光貞懶懶的道,現在,她想的,只是怎麼把傷亡減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