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方他們收拾妥當了,簡單梳洗過後,喝了火上熱着的粥食。胃裡的飽滿和溫熱感,讓賴方覺得從下船以來的不適應,緩解了許多。吃完了現成的飯,她纔想起遣走的那兩人,不知會如何回稟。遷怒終歸不好,只是相比被人操縱,只能選擇前者了,她也希望此事能表明自己的態度。房子不好拆,人總能不要吧?想想,也就心安理得的放下了碗。
她察覺到阿圓偷偷瞄了她一眼,疑惑的用眼神詢問,阿圓趕緊又埋頭喝粥,好像沒有看過她一樣。賴方正疑惑,卻聽見了院子外面的叩門聲。有馬趕緊起身,去應了門,這活兒其實阿圓做更恰當。可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個怕冷的,現在圍在爐子旁邊,想必她是不肯輕易起身的。
阿圓認真品着碗裡的粥,好像在品什麼珍饈,有馬進來,爲難的看了阿圓一眼,可惜阿圓連一個眼神都沒空給她。她只好對賴方說“主子,是鶴君派了身邊的人來探望您。”賴方倒不意外,想起她房間裡擺放好的刀架,上面放着阿圓臨走存起來的太刀,再想想別在自己腰間的肋差,心情有些複雜。她有的,都是別人給她的,別人給得輕易,要拿走時,是否也是如此,粗神經的賴方,第一次,在心裡計較起了這些。
賴方想着心事,見有馬欲言又止,擡了擡眼,有馬只得說“他還替主子帶了兩個服侍的人來。”
“我不是已經說過不用了麼?”賴方脾氣再好,也動了氣,哪有這樣強人所難的。
“主子見您將人退了回去,知道不合您的心意,就讓我又送了兩個來。”鶴君貼身服侍的阿布進了大廳,有禮的鞠躬道,眼神和言辭卻透着倨傲。他身後果然跟着兩個男子,都跪伏在地上。
賴方壓下火氣,深呼吸了幾次,淡淡的說“替我謝過鶴君,情我領了,人還是你領回去吧。”
阿布像是料到她會如此,也不多說什麼,轉身就要領人離去。這兩人,明顯沒有賴方第一次遣走的人乾脆,竟是都在地上抖了起來。一個人沒忍住,擡頭哀求道“求四小姐憐惜,就留下咱們吧。”倒是一張極英俊的臉,比第一次的那兩人還要出衆。
“沒規矩的東西,別在這兒給主子丟人,還不隨我回去。”阿布斜了賴方一眼,要笑不笑的樣子,讓賴方心裡極不舒服,好像這“沒規矩”說的不是那兩人,而是她一樣。
“既然你來了,那就一事不煩二主,我從江戶給鶴君帶了賀儀,煩你們捧上物件,引我去拜謝一下。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受鶴君照顧良多。”賴方起身,掃了眼阿圓。阿圓被嘴裡的吃食噎了一口,拍了幾下胸口才勉強吞了下去。趕緊去儲物間裡取東西去了,這小姐的腦子裡不知都裝了什麼。不過,這樣不按常理出牌,搞得人措手不及也不錯,阿圓在人看不見的時候,裂開了嘴,甜甜的笑了。
阿布有絲閃神,立在廳裡,於須磨放下碗筷,替她取來了衣服,小心的在不碰到她肩膀的前提下,給她穿上了。阿圓捧着東西出來,看了眼阿布的尷尬神情,高興的對他說“那就辛苦你陪小姐走一趟啦,咱們剛回來,這屋裡要收拾的地方太多了。畢竟,住慣了的地方一回來,被人搞得面目全非的,要理順的東西太多了。”阿布難以置信的看了眼阿圓,這天守閣裡的人,一個兩個都敢不領主子的情,真是該遭雷劈。阿布畢竟是個精於世故的,只是跟隨在鶴君身旁這麼多年,沒有人敢給他難堪罷了。
他擡眼掃了眼衆人,有禮的說“四小姐有心了,鶴君卻是對您照顧良多,一會兒見了,還是當面謝過的好。”賴方懶得和他打嘴仗,揚了揚下巴,示意阿布前面帶路。阿布命兩個男子捧着禮物,自己領先一步,走在了前面。賴方無不可的跟着,兩個男子小心的落後半步,表情明顯比剛纔輕鬆了一些。
看着他們出了屋子,於須磨哪裡還有吃飯的心情。阿圓倒是大喇喇的坐了下來,又裝了碗粥,不在意有馬的眼神暗示,和於須磨打趣道“梅少爺,你說,小姐一會兒領回來的,會是怎樣的兩個男子?”
於須磨看了阿圓一眼,抿緊了嘴脣,阿圓確實是個精明幹練的,這樣的事情,她也敢拿主子開涮。
“阿圓既然知道,爲何不提醒小姐,何必讓她去得罪一次人,還挨一場訓。”於須磨正視着阿圓,語氣裡甚至有了指責的意味。
阿圓卻是不在意,吃着東西,微笑看着於須磨“梅少爺身爲小姐的側室都沒出聲,我怎麼好說什麼。我還以爲您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等着小姐去做惡人,替您擋了這些麻煩呢。”
別說於須磨了,有馬聽了阿圓這話,都皺了眉頭。有馬心想,這丫頭是怎麼安全活到今天的,真是一朵奇葩。於須磨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竟是對着阿圓行了個半禮“今後我如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還望阿圓不吝賜教。”有馬驚得都想躲出去了,阿圓卻理所當然的受了於須磨的禮,揮揮筷子“好說好說。”
阿圓看了看有馬憋得難受的臉色,心裡嘆了口氣,象徵性的安撫了一下於須磨道“您也不用過分擔心了。”有馬和於須磨都吐出口氣,卻沒料到她還有後半句“畢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另一邊,賴方踏着暮色,又一次來到了鶴君的院落。她的心情,和之前大不同,其實一直以來,她都不太明確鶴對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思,是敵是友。她既然能在寺廟裡住了那麼久,她父親能在母親還活着的時候就落了發,想來必然有一番不怎麼愉快的前塵往事。所以,她雖然欣賞鶴恣意到有些豪放的生活狀態,從心裡對他也很敬佩,但是即使聊得那樣愉快,也並沒有真的去找鶴討教問題。
“主子,四小姐帶了賀儀來問候您。”阿布跪在拉門外,恭敬回稟,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卑微恭敬,和在賴方面前的傲慢簡直是天壤之別。
“進來吧。”鶴慵懶的聲音在裡面響起,拉門被打開了,賴方覺得眼前一亮,一個世界在她眼前展開一樣。
鶴在看信箋,可能是剛沐浴過,頭髮微溼披在身後,隨意用髮帶綁了,劉海貼在臉側,溼漉漉的。穿着銀灰底麻葉紋的浴衣,披着純白的皮裘,前襟就那麼鬆鬆的敞着,能清晰的看到深凹的鎖骨和結實的胸膛。
原來,狐狸精也有男的,賴方忽然想到。
“頭髮溼着的時候綁起來,容易頭疼。”像是受到了蠱惑,這話賴方張嘴就出口了,她真的只是在心裡想想罷了,但話就順溜的從她嘴裡滑了出來。
鶴從信箋中擡頭,看了賴方一眼,眉頭微微鬆動了一下,順手扯下發帶,隨手一扔,溼漉漉的頭髮就披在了一根雜毛都沒有的雪白皮裘上。賴方覺得呼吸有些困難,那頭烏黑的頭髮,像海里的水藻,把人緊緊纏住,危險又魅惑。不知道爲什麼,賴方心頭一動,又想起了竹,進而想,大奧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淨出產些這樣的男子。
鶴絲毫不在意賴方的情緒變化,歪靠在身邊的方枕上,也不和賴方客套,開口第一句話,竟直接就說“你可知道,赤穗藩的後續命運?”
賴方是有準備來打一場硬仗的,但沒料到開頭會是這件事。“是株連九族麼?”她一路上,從阿圓那兒也瞭解了一些,但這種事情太少前例可循了,畢竟沒有幾個在御前拔刀的,而且還是藩主級別的。政治這方面,她身邊能幫她分析,並給予解答的人很少,不,是根本沒有。下意識的,她就跪坐在了鶴的下首,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傾,眼神裡多了絲凝重。
看着賴方的神態,鶴心裡點了點頭,不妄他覺得這個孩子可教,看似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心裡很有主意,又是個有眼光的。“株連九族是自然。”鶴神情淡淡的,好像在討論天氣“赤穗藩要撤藩了。”
賴方心裡一緊,手不自覺的攥了拳。
“五萬三千石的領地被沒收,三百多名家臣將入絕境。”鶴每說一句,賴方的心就緊一分。這是多少人命,又會引起多少後續的紛擾,她想想都覺得喘不上氣來。再想想,她就在現場,怎麼也不能完全以聽故事的心情來聽。“這事說來,就像個笑話,這淺野長矩一時義氣,就葬送了一個強藩。對了,聽說將軍封你四位下左近衛權少將,恭喜了。”
賴方瞬間後背就冒了汗,冰冷冰冷的,額頭也涼涼的,腦袋嗡的一下,後面鶴說了些什麼,她能看到他的嘴在動,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她自己何嘗不是一時義氣,不過她比較幸運而已,此事沒有牽連到她,甚至還得了封賞。但現在讓鶴一說,那麼多的人命,好像兒戲一般,瞬間就化成灰了,賴方覺得腦袋發麻,自己竟然也在其中插了一腳。
鶴看着賴方的臉失了血色,嘴脣都白了,才停了口,示意阿布倒茶。他端起茶水,潤了潤脣,又看了眼賴方的方向。阿布會意,上前替賴方倒上了茶水,遞到了她的面前。賴方下意識的接過茶水,一口倒了下去。茶水竟然是涼的,把她激得打了個顫,倒也清醒了過來。她看着鶴,鶴也看着她,兩個人什麼都沒再說。
最後,鶴開口道“你今天來,究竟是爲何?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和你繞圈子。”這送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眉眼一挑,風情立現,卻也帶着一股犀利,直透人心“你該不是特意來向我道謝的吧?”
賴方抿了脣,放下茶杯,端正的對着鶴行了大禮,道“今日來此,就是向鶴君道謝來的。不在府這段期間,勞您費心照看了。”
鶴聽她此話,也是一愣,隨即又是大笑出聲,笑聲從他胸腔發出,迴盪在屋子裡,形成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