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方是在一陣濃郁的飯香中醒來的,她睜開眼,晃了晃有些發木的腦袋,以後這種特別需要趕工的活兒,她不接了,燃燒生命啊這是。
“起來了,正好能吃飯了。”於須磨在蒸騰的熱氣中轉過身來,衝她笑了笑。賴方利索的起身,啪嘰啪嘰的走到竈臺旁,聞了聞。“吃什麼,這麼香。”
做飯的人最幸福的,莫過於做的飯別人愛吃,於須磨看着賴方有些發紅的眼睛,說“以後別熬夜了,就那點兒亮光,好乾什麼啊,把眼睛熬壞了。”見賴方點點頭,他把鍋子上的木蓋子揭開,香氣撲面而來。“蛤蜊豆腐味增湯。”
賴方端着盆子去洗漱“我馬上就回來。”於須磨見她這麼說,就從早悶好的鍋裡,舀了勺米飯,用木勺子輕輕把米飯弄鬆散,再舀一勺,弄鬆散。盛了碗滾燙的湯,又從罐子裡取了些醃蘿蔔裝在了淺口碟子裡。賴方不能吃太燙的東西,微微燙口最好。將她的飯擺好,放到了矮几上,才又盛了自己的。賴方一身清爽的進來時,正好開飯。
吃過飯,賴方把店鋪要的行燈碼好,放在一個背架上,準備去送貨。
“嗯,我今兒要和阿袖上街去看看燈。”於須磨和賴方說。
“好,帶點兒錢,喜歡吃什麼,看好什麼就買,錢富餘着呢。”賴方邊踩上木屐,邊說。她也沒料到木匠真的這麼賺錢,她都想,以後如果在紀伊藩混不下去了,不如來江戶開個木匠鋪子。賴方覺得錢富餘,一是她手藝好,做的都是精細活兒,掙得自然和工匠不同,再就是他們年輕家累少,又是外來的沒什麼親戚,少了人情往來這一塊兒。別人即使掙得差不多,餘下的不會比他們多。就比如阿袖的母親,是泥水匠,也是頂頂搶手的,掙得也不少。但是,有三個張口的孩子,這錢,就有些侷促了。
賴方出了屋子,見對門的與兵衛也要去奉行所奉公了,難得的是阿生居然也起了,梳洗打扮的很利索,像是準備要上街。“今兒還是巡邏?”賴方客氣的問。後來熟悉了,她才知道,與兵衛是町奉行所的同心,町奉行所真正執行公務的人就是與力和同心,同心一般是與力的手下。但是與兵衛是“回方”,直屬町奉行所和與力平級,甚至因爲她是“臨時回”,也就相當於教官和督導,級別還要略高。簡單說,與兵衛就是江戶警察,穿制服別搶那種。哦,是騎馬佩刀。
其實坐到與兵衛今天的位置,可以有很多生財之道,但是她爲人正直,很少如此。甚至,因爲與力和同心人數少,她雖然出任了臨時回,但還是和同僚一起巡視辦案,是個很有職業操守的公務員。只是,在家庭方面嘛,與兵衛就稍顯弱勢了一些,昨晚的爭執全院子都聽到了,今早阿生如此,那是直接宣誓勝利啊。別人家的日子什麼樣,只有人家自己知道。賴方倒是不像其他人那麼接受不了阿生和與兵衛的相處模式,也因爲如此,阿生對她不像對院子裡其他人那麼尖銳。當然,賴方的身份也在這兒。
起初阿生很不平衡了一陣子,甚至想搬家,爲什麼?他一直是院子裡的獨一份兒,很體面的,現在賴方來了,於須磨也來了,自己硬生生被比了下去。但是生活久了,見賴方也不張揚,於須磨基本就是在家呆着,穿着打扮言行舉止都沒有越過自己很多,甚至賴方還去做了工匠,他也就平順了。偶爾在井邊洗衣服的時候,還能和於須磨聊兩句。當然,這個待遇阿袖是沒有的,因爲阿生覺得自己是武士的丈夫,那身份是很不一樣的,和阿袖交際,丟了身份。
與兵衛知道自己昨晚和阿生的爭執大家肯定都知道了,但也沒什麼尷尬的,微微點點頭,道“嗯,今天巡邏,帶阿生也去轉轉。賴方你是第一次在江戶過‘初午’,一定好好轉轉。”
賴方想想昨晚阿袖的兩個妹妹鬧騰勁兒的,對初午還真有些期待。她點點頭,走了。阿圓今兒從商鋪請了一天假,要去茶屋喝茶,這幾乎融入她的生活作息中了,和起牀洗臉一樣自然。今兒之所以請假,估計是想着看能不能約阿仙出去轉悠一下。要說烈女怕纏郎,其實倒過來也一樣。之於有馬,早早就避了出去,生怕對着主子,不知道手腳該放哪兒。其實賴方還真未必觀察得這麼仔細,她自己心裡有鬼罷了。
賴方出了巷子,轉入主道上,節日氣氛很是濃郁。沿途的商鋪基本都掛上了燈,插上了迎風飄揚的旗子,小孩子還沒出來,但貨郎卻比平日明顯多了許多,挑的貨物也是應景的東西。江戶的市場,是一個供需關係相對平衡的市場,沒有什麼硬性規定,或者說限制,也很少是官方買斷的。所以市場上呈現的氣氛是活躍的,商品種類是豐富多彩的。
她先是去店鋪把貨交了,店主客氣的結了現錢給她。江戶是個火災多發的城市,燒沒了再重建,短短的歷史,已經有好幾次大火了,所以纔有了現在這麼整潔的規劃,真是禍兮福所倚。也因爲如此,江戶人基本手裡不存什麼錢,如果賴方來之前,她可能會覺得,這是一種消極悲觀的態度,但她真的融入其中,才發現這是種今日有酒今朝醉的豪氣。
沿路,還碰上了鄰居,也就是門口兩間單身的兩個女子,一個四十多歲了,一個剛二十。年長的叫阿判,是算八卦的先生,別懷疑,就和天朝古裝劇裡的算卦先生一樣。就是擺攤鋪塊兒布,杵着個布幡,給人算命。她獨身一是因爲男人少,再就是因爲這人是個老饕,什麼好吃吃什麼。江戶有名的館子“八百善”一席一兩金的飯,她也敢去吃,錢都花費在這兒了,估計這輩子也就單身一人了,她自己倒是樂在其中。
二十歲的女子叫阿筆,是個勤奮但是沒什麼長性的姑娘,什麼學徒都做過,沒到出徒就跑了。現在每天就是做着無本買賣,早晨去“百一文”借一百文錢做本錢,看什麼好就賣什麼,晚上連本帶利還人一百零一文。今兒賴方見着她的時候,她就是穿着帶尾巴的衣服,臉上畫了鬍子,夾了倆小耳朵,賣狐狸糖呢。因爲是初午,一會兒孩子都上街玩兒,必然好賺。賴方驚奇的發現,原來日本的cosplay這麼早就開始了。看着阿筆給買了糖的孩子跳着狐狸舞,沒心沒肺的笑着,賴方也笑了,什麼是幸福,只有自己知道吧。
一院子人,也就是阿袖的母親阿巧不常見,她是出門最早,回來最晚的,生活把這個人所有的精力都壓榨光了。有時候,賴方覺得,如果不是有阿袖他們,她其實對生是沒什麼期盼的,過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好在阿袖懂事,顧家,兩個小的雖然頑皮但也還算聽話。
賴方沿街走着,不知道自己的步子輕鬆而快意,在別人眼裡她又何嘗不是幸福快樂的呢。
走着走着,賴方的步子忽然重了起來,漸漸的,她停下了步子,呆立在路中央。夾道的旗幟飄揚,初午的陽光鋪灑在路上,走在路上的都是對生活滿懷希望的人,幹勁兒十足。賴方愛這樣的畫面,這是她還活着的證據,也是她所追求的。只是,現在,這些都變得黯淡,淪爲了迎面走來的那個人的陪襯。賴方覺得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疼的她鼻子都酸了,原來,這就是藍色,她好像第一次看到認識這種顏色。迎面而來的男子,二十多歲,中藍色的內裳,深藍色的吳服染着墨色,碩大的“卍”字和草書的漢字鋪在上面,但這都不亂人眼,迷人眼亂人心的,是着衣的人。似笑非笑的薄脣,眼中像閃爍着兩顆最明亮的星星,飛起的眉毛讓立體的五官更顯得刀削一樣硬朗。
那人在笑,眼中目空一切,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就是這樣囂張的氣勢下,賴方卻覺得這個人的孤獨,那樣的清楚,如有實質般刺痛了她。賴方捏緊了拳,覺得手心冰涼一片,想要不顧一切的逃跑,這是人自我保護的本能。當人變得軟弱,在殘酷的環境中,意味着死亡。這種本能,延續到男女關係中,一樣適用。
男子一路收到了很多矚目禮,來自男人女人的都有,他已習慣,自走自己的路。這些人在他眼中,和路上的旗幟沒什麼區別,擺設爾。但是正對面路中間少女的眼神,讓他覺得刺眼。那裡面的情緒讓他有些陌生,不是驚豔不是垂涎不是畏懼,而是震驚恐懼,還有,同情。男子的嘴角依然帶笑,雙眼卻泛了寒,他的手,摸上了腰間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