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子見那道黑芒衝過來,就知道不好,還未來得及做些什麼,就已經被捲到了一個灰濛濛的地方。
靈眼掃過,方知自己應該陷於一個大陣之中,只是這陣法的佈置過於複雜,一環套着一環,竟然看不破。
既然靈眼無用,不如暫且閉了,拖久了對眼睛也不好。
天淵子用劍在四周畫了幾個感知用的陣,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再睜眼,瞳孔失了焦距,身旁沒有人,也沒有一丁點聲音。
死寂,黑暗。
隱隱傳了一聲呼喚,輕輕的,飽含着久別重逢的喜悅:“兒啊……”
天淵子渾身一顫,猛的捂住了頭,手指狠狠抓着頭髮,試圖讓自己冷靜些。
這居然是個幻陣,真是糟糕。
感知陣驟然亮了起來,有什麼東西踏了進來,天淵子神色一凜,剛要出劍,又一聲壓抑的驚呼,“守中,你……”,持劍的手頓時顫抖起來,彷彿有千鈞重般,舉也舉不動了。
塵封舊事揭開來,都是血淋淋的疤。
天淵子本來是一介凡人,卻又不是普通的凡人,出生那日,整個穆府都慌了。
接生婆慌慌張張的從產房裡跑出來,涕淚橫流的喊道:“老爺老爺,夫人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穆老爺大喜,呵斥道:“這可是喜事,你哭什麼哭呢!”
等孩子抱到手裡,穆老爺也愣了。襁褓裡剛出世的奶娃娃,竟睜着眼,而且那雙眼睛啊,湛藍湛藍,亮晶晶的。
那孩子姓穆,名守中。
穆守中漸漸大了,作爲穆府的大少爺,待遇卻像個庶出的般,只有娘疼愛他,悄悄給他送些吃的,穿的去。
“王家多美人,天仙入塵來。
林家出才子,文曲下凡來。
只有穆家子,妖星禍世來。”
街上孩童嬉戲着,笑鬧着,唱着歌謠,唱的穆家老爺臉色鐵青。穆守中七歲,稚嫩的面容上帶着一點孤獨,一點哀愁,靜靜的坐在沒人會來的小院裡。
他已經快半年沒見到娘了,被關在這個破敗的院子裡,孤零零的。忽然有一日,穆守中的眼睛不再是湛藍的了,和普通孩子一般,烏溜溜的。
可他看不見了。
究竟穆家大少爺是個妖星丟臉些,還是個瞎子丟臉些呢?穆老爺看着月亮想了一宿,搖搖頭,決意將那個孩子繼續關着。
穆夫人眼睛都哭腫了,日日夜夜求着穆老爺讓她去看一眼孩子,卻被斥責道:“你不好好照看剛出生的守仁,想那禍害做什麼?”
天生靈眼,從降世起,開七年,閉七年,方能收放自如。可惜凡俗人家又怎會知曉。
穆守中長到十歲,整整三年沒有人與他說過話,只有僕人送飯時候的腳步聲和碗碟叮噹作響。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黑暗孤寂,決意逃出去。
一根竹筷子被磨得尖尖的,足夠傷了送飯來的僕人,然後逃走了。穆守中又聽見了碗碟在籃子裡敲擊的聲音,他磕磕絆絆着走到門邊,捏緊了竹筷,在門開的剎那,毫不猶豫的刺了過去。
溫熱的液體流到手上,鐵鏽的味道,穆守中哆嗦着,幾乎邁不開逃跑的腳步。
然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帶着久別重逢的喜悅,又飽含痛苦:“兒啊……”
穆守中愣了,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嘶啞着嗓子,哭的撕心裂肺:“娘……娘……”
“兒啊,快逃吧……莫要再回來了……”
穆守中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幾日後,聽聞了穆夫人去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支竹筷究竟刺在了哪裡,傷的這樣重,一下子整個人都懵了,而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失聲痛哭起來,撲在塵土裡,滿身的灰,滿臉的淚痕,滿心的絕望。
沒了家,也沒了娘,穆守中渾渾噩噩的一路走着,從一座城流浪到另一座城,風餐露宿,過着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沒人願意理會這個看起來沉默寡言又不討喜的小瞎子,直到有一日,有人喊住了他。
“你就是穆守中?可讓我好找。”
穆守中正啃着半個髒兮兮的饅頭,聽見有人說話,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慢慢擡起頭來,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道:“你是誰?”
“我乃天君座下的一隻鶴靈。”少年輕緩的嗓音很是好聽,“奉天君之命,將你帶上天界。”
白衣翩翩的少年,和街邊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溫聲細語的說話,接下來的戲碼似乎應該是小叫花感激涕零的跟着走了,多年後衣錦還鄉,途經這街角時感慨萬千。
戲本是該這麼寫的,人生如戲,到底還不是戲。
事實是,穆守中,未來的天淵子,衝着尚且還不是雲霄子的鶴一扔了半個饅頭,罵了一聲臭騙子,跑了。
每每回想起那次尷尬的見面,天淵子都會覺得非常丟臉,非常非常丟臉,丟臉到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
鶴一拿着半個饅頭,沉思了一會,去了隔壁的饅頭鋪問胖胖的老闆娘:“這饅頭,是你家的嗎?”
穆守中拐進衚衕巷子裡,大口喘着氣,一邊可惜那好不容易弄到的半個饅頭,憤憤道:“臭騙子,臭神棍!”
“我不是騙子,也不是神棍。”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穆守中一跳,慌張的往四周望了望,虛張聲勢道:“你要做什麼?別以爲我不會對你動手!”
鶴一靜靜的看着慌里慌張的穆守中,好心的提醒道:“我在你左面。”
“你幹什麼……”
有什麼熱乎乎,噴噴香的東西被塞到了手裡,還包着紙。
“饅頭,和你之前拿的是一家店裡的。”
穆守中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天,低頭咬了一口饅頭,又軟又好吃,再加上腹中飢腸轆轆,便狼吞虎嚥的吃了起來。
“多,多謝……”穆守中吃太快,被噎的打了個嗝,臉都紅了,磕磕巴巴道,“能再,再來兩個嗎?”
“那你跟我回天界麼?”
怎麼可能因爲倆饅頭就把自個給賣了呢?穆守中揉了揉鼻子,低低道:“天界……是神仙住的地方吧?爲什麼會要一個……我這樣的……”
“唔,你跑太快,我還沒來得及說。”鶴一遞了塊帕子過去,讓他擦擦嘴,“你是天生靈眼,以後定大有作爲,在凡間修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天君很看重你,讓我提前帶你回去。”
“天生……靈眼?”
“你莫不是以爲,自己是個瞎子?”鶴一訝然道,“沒有人同你說過嗎?”
穆守中惶惶道:“可我確實什麼也看不見,你弄錯了吧……”
“約摸再過半年,你就能看見了。天生靈眼,開七年,閉七年,方能收放自如。”鶴一收回那塊用過的帕子,只看了一眼,臉就黑了,乾脆的丟到了地上,“你今年快十四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多大……那,那你能不能等到我看得見,再帶我走?”穆守中到底還是有幾分不信,小心翼翼道。
這回鶴一沉默了。
“不,不行麼?你說的太玄乎了,我……”
“你可有住處?”
“有,有的……城郊的茅草棚子。”
鶴一面無表情的看了穆守中一眼,似乎有些想不通自己哪裡看上去像是肯住那種地方的,又想想他現在看不見,只得硬生生把一口氣憋了回去,淡漠道:“跟我來。”
轉身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又轉了回來。比劃了幾下,穆守中那髒兮兮的手着實牽不下去,鶴一嫌棄的皺了皺眉,拾起地上的帕子,道:“抓住了,別鬆手。”
橋段總是按着劇本走了。
白衣少年郎,邋遢小叫花,中間一條淡藍的帕子牽兩頭,靠着街邊慢慢走着,夕陽暖黃的光鋪滿了整條青石街,一旁小食鋪子裡剛做好的餛飩,撲通落入大鍋沸水裡,冒起熱騰騰的香氣。
真好。穆守中這麼想,彷彿只要抓緊了帕子,另一頭的夢就永遠不會醒一般。
半年光陰一眨眼就沒了。
天淵子記得很清楚。那個清晨有點起霧,院子裡的梨花樹沒有花,也沒有果,綠綠的葉子滿枝椏。太陽纔剛從山後面露出一丁點,屋裡半開的窗雕的是一幅魚戲蓮葉間,淡淡的光影落在桌上鋪開的白色宣紙上,就像在上面作了幅水墨畫。
時隔七年,他再度看見了。
穆守中本以爲,不會有比自己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這些更美的景象了。然後他推開了門。
矮牆青瓦白漆,藤蔓掩映,幾叢翠竹斜斜的生着,旁邊有張石几,擺着個棋盤,棋盤上落着些棋子,白衣少年正捻着枚黑子,冥思苦想。
聽見動靜,少年微微偏頭,衝他笑了笑。初陽恰好翻過了矮牆,放出萬丈光芒,晨光不深不淺的映着薄霧,金紗一般,襯得少年整個都縹緲了起來。
“你是……鶴一?”
“唔,你的眼睛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神。”少年將棋子收攏了,站起來,伸出手,“我乃天君座下鶴靈,名鶴一,奉天君之命將你帶回天界。如今你可願隨我走?”
穆守中近乎貪婪的盯着少年的面容,慢慢握住那隻修長的手,一字一頓,仿若誓言般鄭重:“我願意跟你走。”
天涯海角,生死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