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守中到了天界後,再也沒見着過鶴一,總覺得有些彷徨無助。
一羣仙童得了閒,聚在一塊嘰嘰喳喳。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做仙使呢?”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怎麼不想想當個仙君?”
“能修出仙格來的,萬里挑一,你還妄想做仙君?反正,仙使總比仙童好,不用做雜活,可以乾點正兒八經的差事。”
“就是,莫非你想學那隻尾巴翹上天的鶴靈?成了半個仙使,平日裡那麼傲氣,還不是被天君責罰了……”
穆守中一愣,快步上前道:“你們說的可是鶴一?”
一個圓臉仙童答道:“正是他。”
“他如今在何處?”
“錦繡海唄。那些個什麼靈啊向來不愛同我們住一塊,也不住在仙君府……咦,你是剛從凡間上來的仙童?”
仙童們頓時興奮了,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打聽凡間的事,穆守中含糊的應了幾句,逃也似的走了。
錦繡海長着各種奇花異草,還有不少珍稀鳥獸,雖然是個洞天福地,卻也不是生在這就都能修成靈的。
遠遠的,就看見一個白色身影坐在樹下,閉眼歇息。
穆守中放輕了腳步,走過去。鶴一睡得很熟,歪着腦袋靠在樹幹上,面色有幾分蒼白,如玉石般冷硬,長長的睫毛隨着呼吸一顫一顫的,煞是好看。
“……守中?”鶴一睜開了眼,有點迷惑。
“吵到你了嗎?”穆守中捏了捏衣角道,“我,我聽說你被天君責罰了……”
“那些傢伙真是多嘴。”鶴一揉揉眼,冷淡道,“整日就會背後議論別人,不思進取。”
“你臉色很差……”
“不礙事。”
穆守中眼尖瞥見鶴一後頸上露出道焦黑的傷痕,心裡一慌,伸手拽住領子就是一扯,急急道:“你的傷是不是很重?天君爲何要責罰你?我……”
聲音戛然而止,穆守中傻眼了。他沒想到這麼一拉,竟然把整件上衣給扒了。鶴一把衣服穿的很鬆垮,應該是不想繃着傷口,也沒料到穆守中會直接來扒自己衣服,當即就黑了臉。
“千雷澤,你可以試着去那裡待半個時辰,再來問我傷的重不重。”鶴一慢慢的拉上外衣,掩去背後猙獰的傷痕,冷冷道,“天君給我的期限是三個月,我光是尋你便花了一月餘,回來晚了自然要被責罰。”
說罷轉身就走了。
穆守中呆了半晌,忽然一拳狠狠的砸在樹上,嘩啦震落了滿地的葉子。
月上柳梢,穆守中準備翻牆進仙君府,剛落地就被逮着了。
“守中,你怎麼又弄得一身傷?”木犀子是位少見的女仙君,身上總帶着股清淡的甜味,很是好聞,如雲的髮髻鬆鬆的挽着,不愛戴什麼飾品,溫柔又可親,總能讓他想起母親來。
“和別人打了一架。”穆守中心虛道。
“拿些藥去擦擦吧。你來天界的時間還短,雖天賦了得,修煉的快,到底還是比不過別人的,莫要胡亂惹事。”木犀子摸了摸他的頭,口氣稍稍嚴厲了些,“你下午翹掉的活,明日可要補上。”
“是。”
總有一日要他們如數奉還。
穆守中暗暗咬牙,他從錦繡海回來,聽見那羣仙童還在說鶴一的壞話,一時間沒忍住,上去挑釁,結果被揍得滿地找牙。
擦完藥,穆守中望着窗外的月亮,一宿沒睡。他開始沒日沒夜的拼命修煉,努力到連木犀子都不得不多招了個仙童來輪班,省得哪天把人累病了。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也沒多久。
那羣愛嚼舌根的仙童把鶴一給堵了。穆守中聽到這個消息,火燒屁股一樣的跳了起來,甚至來不及同木犀子打個招呼,就急匆匆趕了過去。
“鶴一,你以爲半個仙使好當?替天君做事就了不得?”
“就是,這次天君分明讓人來問我們誰願意去,就你答應的最快,我們都來不及說話就被你搶了差事!”
“事情還做的這樣糟糕,真是可笑,趁早知道自己的斤兩……”
被圍在中間的鶴一低着頭,不說話,眉宇間隱隱有幾分頹靡之色,一手緊緊握着劍柄。
“一聲不吭?心虛了?”一個仙童伸手狠狠的推了他一把,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穆守中二話不說,衝上去就是一拳,接着整個場面便亂了。也分不清是誰打了誰,反正似乎每個人都在捱揍,也都在揍人,只有鶴一站在一旁,帶着幾分驚訝看着穆守中。
以寡敵衆,到底還是吃了虧。忽然一柄劍鞘從斜刺裡探出來,仙力透過其上猛的一震,剎那間就逼退了其他人。
穆守中抹了把鼻血,錯愕的回頭道:“鶴,鶴一?”
鶴一劍柄橫在身前,目光凜冽,滿臉冷傲,輕聲道:“還有誰?”
鼻青臉腫的仙童們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一鬨而散,很沒出息的跑了。
“呃,你自己能解決啊,那……那我先走……”
穆守中有些訕訕,覺得很丟臉,來救人反倒被人救了。正要溜走,衣袖忽然被用力扯住了,緊接着那白色身影一頭栽進了懷裡,穆守中心猛的一跳,呼吸都快停了。
“帶我回去。”
“回,回哪?”穆守中扶着鶴一,嗅到髮絲間散着的草木味,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臉也燙的要命。
“木犀子府上。”
“那你,你先從,從我身上起來……”
鶴一沒說話。穆守中覺得有點不對勁,扶着鶴一的手溼漉漉的,低頭一看,血都從衣服裡面滲出來了。
“鶴一,鶴一!”
穆守中火急火燎的揹着鶴一回了木犀子府上,給他重新包紮了裂開的傷口,扶他躺到自己牀上歇息,然後坐在一邊發呆。
“你爲何一直看着我?”牀上的人不知何時醒了,虛弱道。
“啊?”穆守中嚇了一跳,趕緊編了個理由,“我……我在想怎麼每回見着你都一身傷。”
“上次是被罰了,這次是一時大意遭了偷襲。”鶴一認真道,“那個小妖很是狡猾,我又只有一人,顧不過來。”
穆守中沒想到他會答得這麼認真,尷尬的摸摸鼻子,道:“你不生我氣了?”
“生氣?”鶴一愣了一下,無意識的抓緊了衣襟,低聲道,“我只是不習慣給人看到傷……難怪你後來一直沒來找我,我以爲……以爲你和他們一樣……”
穆守中心裡癢酥酥的,彷彿有一株嫩芽破土而出,還開了朵燦爛的小花,迎風招搖。
“以後我跟你一塊去好不好?這樣你就不會那麼容易受傷了。”
“我本來就不容易受傷!”鶴一難得急了,“他們胡說,我一個能挑他們一羣!”
“是是是,我都看到了。”穆守中趕緊點點頭,又道,“你也沒什麼伴,一個人孤零零的不難受嗎?我跟去,絕不會給你添亂的。”
鶴一靠在軟枕上,睜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穆守中半晌,才輕輕道:“跟我走的太近,你也會沒伴的。”
半分落寞,半分孤單,又摻雜着一點習以爲常的無奈。
穆守中脫口而出:“有你一個就夠了。”
兩人都愣了。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不喜歡和他們在一塊……而且要不是你,我大約還在要飯,你,你還被罰了,只因爲我想半年後走……”
“天君只是恰巧遣了我去接你罷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穆守中不知道怎麼說纔好,舌頭都快打結了,急得在原地跳腳。
鶴一忽然笑了,像在凡間那樣,對着他伸出手,道:“那我姑且,算你是個朋友吧。”
“嗯……嗯?等等,什麼叫姑且?這麼勉強的嗎?”
“姑且就是姑且,沒別的意思。”
“我不聽,你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去掉姑且兩個字!”
“你上次扒我衣服。”
“我真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不對,這是兩件事啊,你不許打岔!”
“……我傷口很痛。”
“又裂開了嗎?我看看……你耍我!鶴一我跟你沒完……”
“我真的傷的很重,你老實點。”
後面的日子風平浪靜,除了穆守中偶爾會和別人打個架,或者偷偷抓了池子裡的錦鯉烤了送給鶴一,要麼就是蟠桃園又丟了幾隻桃子……
修煉也很順利,只有一點。
穆守中不敢用靈眼。
那幾個挑事的仙童湊在一塊,滿肚子壞主意,一合計,把人騙進了個烏漆墨黑的洞窟裡頭。
“鶴一怎地會在這裡?”穆守中站在洞口疑惑道。
帶路的仙童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得意道:“下去吧!”
穆守中眼前一黑,摔在了一堆厚厚的枯葉上,四周黑的出奇,竟什麼也看不見,只餘下頭頂一丁點光亮。錦繡海里無奇不有,有這麼個洞窟也不算奇怪。
穆守中嚥了咽口水,抓緊了手邊的劍,試探的喚道:“有人嗎?”
漆黑一片的洞窟裡驟然響起了密密麻麻刺耳的叫聲,似乎有什麼一大羣東西被驚動了。
嘩啦啦的,翅膀撲棱的聲音。
竟然是蝙蝠,而且是數不清的吸血蝙蝠。
莫大的恐懼讓他幾乎拿不住劍,眼前什麼也看不見,恍惚間,又以爲天界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了,自己還是那個無家可歸的小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