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離清塵下葬的那一日,已經有四個多月了,而蕭逸,也有四個多月,不曾來到皇陵了。
皇陵的附近羣山翠林,依舊蒼茫卻又依舊荒涼着,連綿不絕的墳冢看過去,竟讓人心中生出無比地淒涼,帶着一絲無奈的愴然之感。
蕭逸此刻的心情便是如此。
這片皇陵中,埋葬着他的至親至愛,卻也埋葬着他的至仇至恨,而在這裡躺着的人,不管她們生前是至交好友,還是苦大仇深,死後都要在這同一片地下長眠。
凝月先帝的死忌,祭禮是早在一個多月前便吩咐禮部準備好的,場面繁複而又宏達,昭示着永寧新帝的一顆孝子之心,也昭示着凝月國朝臣對凝月先帝的崇敬和愛戴。
“維永寧二年,歲次辛未,四月庚戌朔,越二十四日丁卯,皇帝謹遣禮部尚書安友和致祭於泰興先帝曰:
昔者奉天明命,相繼爲君;百王相承,萬世永賴;欽承祖訓,嗣守本邦;奉命南田,還經陵下;代天理物,撫育黔黎;彝倫攸敘,井井繩繩;至今承之,生民多福;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思而不忘報,茲特遣使賚捧香帛,祗命有司,諧陵致祭,唯帝英靈,來欲來格。尚饗!”
一段祭文從禮官的口中念出,飄蕩在皇陵的天地間,帶着悲愴的氣息,揮之不去。
不管是凝月皇族,還是文武百官,都很安靜地站在一邊,聽着禮官的唱和,腦海中回想起先帝在世時的畫面,比起殺父弒君陰謀篡位的蕭凌,比起剛剛接任皇位未有建樹的蕭逸,凝月先帝也算得上是一個偉大的帝王。
祭禮約莫持續了兩個時辰,待到所有的朝臣和皇族對先帝一一焚香叩拜,躬身禱告,這場祭禮纔算是落下帷幕。
“九皇弟,我想單獨跟父皇說說話,好好向他懺悔。”祭禮完畢,蕭凌走到蕭逸的面前,開口說着。
“大膽!你該稱呼聖上爲皇上!”吳悠跟在蕭逸的身邊,聽見蕭凌如此說話,便率先開口呵斥着。
蕭逸聞言,眼中閃過一抹不容錯認的殺機,似吳悠這等小人,能出賣師傅換取榮華富貴,又能對昔日的主子吆五喝六,捧高踩低,見縫插針,若不趁早處理了,留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
“朕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蕭逸點點頭,說着,一揮手,四周圍着的禁軍便四散開去,給蕭凌讓出了一條路。
蕭凌的手腳上還被鐵鏈鎖着,行動不便,可是他卻走的十分堅定,叮叮噹噹的聲音縈繞在衆人的耳邊,滿朝文武看着昔日意氣風發的帝王,看着在天星國一戰中大敗天星戰神樓惜玉而大放異彩的蕭凌,心中不由得唏噓不已。
儘管凝月國的朝臣很不想承認,但是他們卻無法否認葉傾城和葉家在蕭凌登基一事上所做出的貢獻,尤其是先皇后葉傾城,當年若非是她替蕭凌承擔了一切,蕭凌未必有這個運氣,在凝月國的龍椅上坐這麼久。
衆人看着蕭凌一步步走向先帝的陵寢,看着蕭凌撲通一聲跪在先帝陵前,看着蕭凌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頭。
蕭凌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麼,可是由於衆人離他太遠,並不能聽到他到底在說什麼,只是見他神情肅穆,面色凝重,卻不知是不是在對先帝懺悔。
“父皇,你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因爲你愛莊妃,所以你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給了九皇弟,你想讓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安定了江山卻讓九皇弟坐享其成,我就偏不讓你如意。我買通宮人在你的藥裡下毒,那又如何?莊妃身死,九皇弟在天星國十年,是我和母后陪在你的身邊,可是你卻對我們母子視而不見……”
“小時候,你將九皇弟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卻對我們這一衆兄弟視而不見,你以爲我們都是瞎子,看不見?就連你將九皇弟送往天星國,也是存有私心,因爲你怕他留在京都,捲進我們兄弟之間的奪嫡之爭中,所以讓他遠離是非,坐山觀虎鬥……”
“你既讓他去往天星爲質,又爲何要暗中給他那麼多的力量?因爲你在爲他鋪路,你想讓他在敵國蟄伏,想讓他練就處變不驚忍辱負重的本事,想讓他成爲凝月國的主宰……”
“就連葉傾城,你也打算留給他的。葉傾城那樣聰慧的女子,能力出衆,智計無雙,你居然也是要留給他的!你將葉傾城留在自己的身邊,給予無邊的信任,甚至將葉傾城在天星國的消息透露給蕭逸,讓他想盡辦法和葉傾城偶遇……”
“可是你沒想到吧?終究是被我捷足先登,九皇弟忍辱負重,我又何嘗不是?我爲了得到葉傾城,追隨着她的腳步江湖奔波,雨天在葉府門口上演苦肉計,終是讓她一心一意愛上我,所以……你最寵愛的兒子,他終究還是個失敗者,因爲他得不到葉傾城的心。”
……
蕭凌跪在先帝的墓前,將自己心中憋悶已久的話盡數傾訴而出,如同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因爲由始至終,先帝心中的兒子,永遠只有蕭逸一個,因爲先帝心中的女人,也永遠只有莊妃一個。
其他的女人,是爲了平衡朝堂的關係才納入後宮的,其他的皇子公主,是爲了均衡後宮的勢力才允許出現的。而真真正正因爲愛情而醞釀的子嗣,只有蕭逸。
“可是父皇,你等着看吧,你辛辛苦苦鋪的路,你一心看重的好兒子,終有一天,會做出讓你後悔莫及的事情。而我……這個你幾乎從沒正眼看過的兒子,也一定會讓你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蕭凌一邊說着,將頭轉向四周,目光從皇陵的周圍掃過,落在不遠處蕭逸的身上,蕭逸身邊的禁軍嚴正以待,防止有刺客突然出現。
一炷香的時間,就快要到了……
蕭逸不知道蕭凌在先帝墓前說了什麼,可是當他看到蕭凌擡起頭,目光在四處打量的時候,他便知道,蕭凌想說的話,可能已經說完了。
“吳悠,去告訴三皇子,時間到了,啓程回宮。”蕭逸淡淡的開口,朝着身邊的吳悠吩咐着。
吳悠點點頭,領命退下,朝着蕭凌走去,可是還沒走兩步,卻見不遠處的先帝墓前,傳來一聲巨響,頓時有一陣白煙從地上騰空而起,遮擋了蕭凌的身影,也遮擋了衆人的視線。
“皇上,這……”吳悠被嚇了一跳,前進的腳步頓時停住了,轉過頭看着蕭逸,指着前方,有些支支吾吾。
蕭逸顯然也看到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心中一驚,施展輕功,立即朝着先帝墓前掠去,可是當他到達墓前的時候,卻只見白煙瀰漫,先帝墓前,哪裡還有蕭凌的影子?
朝臣和禁軍也被這猝不及防的畫面驚呆了,看着先帝墓前,籠罩在白色煙霧中的明黃色身影,心中不由自主地閃過絲絲疑惑,三皇子難道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何雲,調動人馬包圍皇陵,封鎖皇陵的每個出口,無比把蕭凌給朕找出來。”蕭逸衝着禁軍統領何雲說着。
何雲聞言,絲毫不曾猶豫,便朝着身後的禁軍下令,讓他們封鎖出口,地毯式搜索蕭凌的下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先帝墓前的白色煙霧逐漸散去,露出原本的面容,衆人只見蕭逸一個人站在先帝的墓前,眉頭緊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皇上,廢帝不可能就這麼憑空消失,這皇陵有古怪。”趙旭走到蕭逸的身邊,如此說着。
“朕怎麼忘了,憑着蕭凌的心性,灼魄冰魂散和一間牢房,怎麼可能就讓他俯首臣成?四個多月的沉默,不過是爲了今日,能有逃出生天的機會。”蕭逸嘆息着說道。
“屬下去找人來看一看。”趙旭說着,“如果能找到這皇陵的古怪之處在哪,說不定能將廢帝抓回來,畢竟他武功全失,又要東躲西藏,不可能走很遠。”
蕭逸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轉身,拂袖離開,將這件事情交給趙旭處理。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蕭凌竟然會未雨綢繆到在先帝的陵墓上動手腳,先帝下葬之時是在兩年前,也就是說,蕭凌在兩年前,甚至可能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一切退路。
即便這一次他不舉行先帝祭禮,蕭凌也一定會提出要求來到皇陵,只要蕭凌來到皇陵,只要蕭凌有接近先帝陵墓的機會,那麼,他就能夠逃出生天。
“回宮。”蕭逸淡淡的吩咐着,而後上了馬車,帶領文武百官先行一步回了宮,只剩何雲和禁軍們留在皇陵,繼續搜查蕭凌的下落。
儘管蕭逸知道,憑着蕭凌的心計,被再次抓到的機會很渺茫,儘管他已經有種預感,蕭凌此番逃脫,天下……將會更加混亂。
在出皇陵的最後一刻,蕭逸微微回頭,目光從敬德皇后沐清塵的陵墓上掃過,因爲屬於沐清塵的陵墓並未修建,所以他將沐清塵葬在原本屬於葉傾城的陵寢中。
而直到此刻,蕭逸才逐漸明白,原本因爲葉傾城而想要毀掉凝月國的心,如果說一開始還有些猶豫和動搖,那麼在沐清塵死後,卻變得異常堅定。
無她,天下亦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