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新帝元年臘月十五,凝月的京都再次被紛紛揚揚的白雪籠罩,灑下一片素裹。
清塵的傷勢並不算很重,幾日下來,早已經好的差不多,而蕭逸在風晞然的幫助下,經過幾日的調息,氣色也恢復了不少。
這日清晨,蕭逸一身湛藍色長袍站在清塵房間門口的時候,清塵也剛剛梳妝完畢。
兩人穿着同色系的衣服,如同多年前的那個年終宴一樣,只不過那時的他們,還互相防備着,帶着刻意,而現在的他們,一舉一動都帶着默契,絲毫不見當日的疏離。
“可準備好了?我們走吧。”蕭逸站在門外,向清塵伸出手,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
“今日這麼這麼好的興致,忽然要賞雪了呢?你的傷……”清塵很自然地將手放進蕭逸的手中,眼中笑容不減,可心中的擔心也沒少半分。
“有師兄在,我的傷早已無礙。”蕭逸不在意地搖搖頭,道,“這麼多年,你怕是還未好好看過凝月的雪景,往日只是四處輾轉奔波,從未有一刻歇息下來的,今日我們不談其他,只是賞雪。”
清塵聽着蕭逸的話,心中微動,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蕭逸深知她的內心,她的過去,不管是從前的葉傾城,還是重生後的沐清塵,都是一刻不停歇地忙碌着,爲蕭凌,爲葉家,爲復仇……她夢想中那種撫琴聽風、倚樓聽雨的日子,從未有過。
只出了從前和蕭逸一起去放風箏的那一次,如今想想,似乎很多的心願,都是蕭逸幫她實現的,而曾經她深愛的蕭凌,竟未替她做過任何事。
見清塵答應,蕭逸便不再耽擱,讓趙旭準備好馬車,又派人去京郊湖心亭準備,帶好禦寒的披風,也帶上懷瑾和握瑜這兩個丫頭,一行人便朝着京郊而去。
馬車從逸王府的門口出發,迎着風雪,緩緩離開,而風晞然就站在逸王府的大門口,看着馬車絕塵而去的身影,心中劃過無奈的嘆息。
若是清塵知曉了一切,這天下,還不知亂成什麼樣子……
他如今能做的,就是遵守他和蕭逸之間的諾言,瞞着清塵,直到事情塵埃落定,雖然這樣做,有可能會讓清塵恨他。
逸王府的馬車在湖邊停下,蕭逸先行一步下了馬車,將清塵從馬車裡面扶下來,小心翼翼地,似乎捧着一件稀世珍寶。
清塵也沒有反對,這一刻,她褪去了所有的棱角和尖銳,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和冷意,她不再是那個面對敵人冷靜理智的沐清塵,而僅僅是蕭逸的妻子,她願意將所有的溫柔,都給眼前這個男子。
兩人相攜着走向那已經被積雪鋪滿的小橋,朝着湖心亭而去,懷瑾和握瑜緊隨其後,貼身伺候,趙旭和明日在最後保護,以防有變。
六個人,不管是主子還是丫鬟,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非凡的氣度,在這漫天飄飛的雪花中,宛若天人。也幸虧這樣的天氣,出門的人實在很少,否則清塵和蕭逸,大概要被人圍觀了。
蕭逸一手拿着傘,遮擋着雪花,一手擁着清塵,兩人好似脫離凡塵的神仙眷侶,琴瑟和諧,鶼鰈情深,不經意的對視,或者不經心的笑容,就能明白對方的心裡在想什麼。
亭中早已經備好了炭火和暖爐,桌上的小爐上還噗嚕嚕地煮着水,亭中央的石桌上擺好了棋盤,上面已有白子黑子,竟是一副珍瓏棋局。
“今日你真是好雅興,又是茶又是棋,優哉遊哉。”清塵的目光從亭中掃過,看着蕭逸準備好的一切,不由笑道。
“此生能陪你肆無忌憚地放鬆一次,於願足矣。”蕭逸聞言,如此說着。
清塵心中一窒,似乎覺得蕭逸話裡有某種不同尋常的訊息一閃而過,可隨即又搖搖頭,將自己腦海中的念頭打消。
其實,蕭逸不過是想趁此機會,和她一起,拋開凡塵俗世,享受片刻寧靜而已吧。清塵心中想着,隨即臉上又揚起笑容,和蕭逸一起,走到亭中的桌子邊,對面而坐。
懷瑾和握瑜很自然地走向烹茶之處,兩人看着爐火,感受着壺中冒出的熱氣,沉默不語。而趙旭和明日則很盡責地分別站在蕭逸和清塵的身後,看着兩人在棋盤上廝殺。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就連周圍飛揚的雪花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在亭外盤旋片刻便飛向別處,不去打擾正在下棋的兩人。只有茶壺中傳出噗嚕嚕的響聲,昭示着這亭中的一縷生機。
明日和趙旭對視一眼,兩人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一絲非同尋常的信息,似遺憾,似無奈,就連平日裡活潑的握瑜,也沉默了不少,只看着自己的姐姐,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眼中似有隱隱的淚光閃現。
懷瑾瞪了握瑜一眼,似有警告的意味,讓她不要在清塵面前露出任何端倪,幸而清塵此刻沉浸在與蕭逸的廝殺之中,全神貫注地盯着面前的棋盤,並沒有看到握瑜臉上的不對勁。
而蕭逸,坐在清塵的對面,目光緊緊地鎖住清塵的容顏,一如既往的清逸出塵,清欠從容,只是在下棋的時候,多了一些認真和思考。
或許,這是他最後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她,看着她,記住她……
其他人的神情,他不是沒有看到,只是他現在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因爲他的清塵這麼聰明,一定會察覺到什麼。
啪——
“你輸了。”隨着白子在棋盤上落下的一聲輕響,清塵淡然而略帶着一些小得意的聲音傳來,將蕭逸從沉思中拉回來。
蕭逸低頭看向棋盤,才發現他所執的黑子已經被白子包圍,四面楚歌,毫無生路,就連唯一的出路,逃出去以後,也是殺機重重。
黑子,敗局已定,必死無疑,就如同現在他。
“是啊,我輸了,許久不曾切磋,清塵的棋藝又見長了。”蕭逸說着,轉頭看向懷瑾,“水煮好了,懷瑾,上茶。”
懷瑾點點頭,也沒有說什麼,很快上了茶,然後恭敬地退下,讓蕭逸和清塵安靜地獨處,因爲他們所有人都知道,蕭逸的時間不多了,內力已耗盡,體內的毒再也壓制不住,唯一的解藥他要留給清塵,所以,等待他的,只有一條路。
可惜這一切,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清塵不知道。
因爲清塵信任懷瑾,所以懷瑾說蕭逸沒事,她便以爲蕭逸沒事。清塵信任風晞然,所以風晞然說蕭逸內傷已經痊癒,她便以爲蕭逸的內傷已經痊癒。
可是她從來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幫着蕭逸,對她撒下一個美麗卻殘忍的謊言。
“蕭逸,今天的你,好奇怪……”清塵端起茶杯,輕輕地吹了吹,待茶稍微涼了些許,才輕輕呷了一口,看着蕭逸,說道。
蕭逸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卻很快恢復正常,沒有讓清塵看出任何端倪,而後開口:“哪裡奇怪了?是多生出了幾個眉眼,還是多長了幾條手臂?”
說罷,還自顧自地笑着,如同當年兩人的初遇,被迫捆綁在逸王府,他裝作玩世不恭的樣子一模一樣。
看着這樣的蕭逸,清塵這才放下心來,會插科打諢的蕭逸,纔是真實的蕭逸。
“這麼多年,竟然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放鬆過。蕭逸,謝謝你。”清塵看着蕭逸,真誠地道謝。
她感謝蕭逸,卻更感激命運,雖然她不知道爲何世界上會有借屍還魂這種事,可她仍然感激上蒼,讓她轉世託生在沐清塵的身上,重新遇見蕭逸,認識蕭逸,愛上蕭逸。
他不像蕭凌那樣野心勃勃,因爲他爲了她可以把萬里山河拱手相讓;他不像蕭凌那樣心狠手辣,因爲他爲了救敵國的將領也可以不計代價;他不像蕭凌那樣冷心冷情,因爲他願意陪着她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
“若真的要謝我,就答應我三件事。”蕭逸忽然心中一動,如此開口。
“你有什麼事,直說便是,我們之間,還用得着這樣麼?”清塵搖頭說着,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也對。”蕭逸點點頭,便從懷中拿出一粒藥丸,放到清塵的手中,開口說道,“第一件事,就是吃下這粒藥丸,它是師兄千辛萬苦爲你找來的,可以改善體質,治療內傷,正是你需要的。”
“可你的內傷比我更重,這藥丸,不應該是你服用麼?”清塵疑惑地看着手中那看似平凡無奇的藥丸,問着。
“這藥丸是針對你畏寒的體質製成的,並不適合我。”蕭逸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如是說着,再次開口,“我知道,自蕭凌騙你飲下那兩杯毒酒開始,你便對任何人都有了戒心,這藥丸來歷不明,你不肯吃也是正常的……”
蕭逸一邊說着,臉上竟露出一絲受傷的表情,似乎在爲清塵不信任他而感到失落。
“不管別人怎樣,至少對你和風大哥,我是絕對信任的。”清塵說道,“既然這藥丸是風大哥特意爲我尋來的,那我也不能辜負他一番好意,我吃了便是。”
看見蕭逸臉上落寞的神色,清塵急急地解釋着,然後將手中的藥丸迅速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見清塵吞下藥丸,蕭逸的臉上竟露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可就因爲這樣,身邊站着的趙旭等人,心卻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