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在外邊,加上是特殊的戰爭時期,周清華的早膳實際上也挺簡單的。
不過因爲早膳從三十六道減成十八道,跟着他們從京裡過來的廚子更是費了不少心思。周清華平日裡十分喜歡的燕窩粥、蓮子粥、碧梗粥這些養生的粥都是省不了的。那些點心更是做得如同真的朵似的,擺在盛了洗的乾乾淨淨的粉白瓣的碟子上,芬芳撲鼻,令人食慾大開。
周清華昨晚累了半宿,早就餓了,用茶湯漱過口之後就開始動筷子了。她喝了口溫度適中的燕窩粥,頓時感覺胃裡舒服多了。雖然手上動作依舊是優雅有禮卻分明快了許多。
拂綠瞧着心疼得不得了,小聲道:“自來了這邊,小姐就沒一天好日子。早知道,當初還不如留在京裡呢。”
“你這嘴,真是不把門!若是哪天給小姐惹了事,我定是要第一個撕了它。”碧珠的眼睛聞言立刻就表情嚴肅的瞪了眼拂綠,“這些事情,哪裡輪得到你說話?”
周清華這時候才擡頭看了兩個丫鬟一樣,她眼神淡淡的,語氣不輕不重卻也叫人心上一跳:“拂綠這也是自在慣了,以前是在府上,我自然也是不拘着人。只是現下在外面,還是要像碧珠說的,說話小心些。若不然,我就只能換個丫鬟了。”
拂綠低着頭輕聲的應了一聲“是”,然後才小小聲的說了一句:“我就是心疼小姐。以後不會了。”
周清華早就摸透了拂綠的性子——她是真的沒什麼壞心,就是那種性子直接、嘴上爽利的人,做事手腳也伶俐,就是不長心眼,話還沒過腦子就直接說出來了。以前在家的時候,有這麼個丫鬟陪着說說話、聽聽真心話也算是挺不錯的,也不必費心去擔心丫鬟有什麼二心。至多隻是私下裡讓碧珠約束一二或是口上笑着提點一下。只是現下卻是特殊時期,由不得人不仔細。
眼下見拂綠受教,周清華才緩了口氣,她又喝了口烏雞山蔘湯,緩緩道:“你也別覺得心裡委屈,我喜歡你性子自然,平日裡你說什麼我也不大管。只是眼下城中人心惶惶,我這般排場已經算是超出許多人的想象。若是再要抱怨,傳出去了怕是要惹大亂子的。”野山參的味道有些怪,周清華吃了許多年還是沒怎麼吃慣,只是喝了幾口就放下了。好在就那麼一小罐,拳頭大小,一下子也算是去了一小半。
拂綠回過味來,連忙點頭道:“小姐放心好了,我以後一定小心,不會給小姐添亂子的。”
周清華朝她笑笑算是肯定,然後就重新低頭用膳——大戶人家,食不言寢不語乃是多年薰陶出來的教養。等她用完了膳,漱了口,擦過手之後才問了一句:“二爺那邊用過膳了嗎?”
早就又僕婦等着說話,聞言急忙笑道:“早就送過去了。”她一張臉笑得如同初秋的菊,半皺不皺的,“只是二爺那邊有些急事,只是隨意用了一些就使人端出來了。”
周清華難得賢惠一回,便加了一句:“那讓廚房那邊午膳多備一些,準備點他愛吃的菜。”想了想,作爲養尊處優的家庭婦女,自己似乎也沒啥事了。周清華立馬興致勃勃的讓人帶上自己已經編好的小版本醫術入門教材,去尋哈日珠拉說話。
哈日珠拉一向起得早,按照她們雪山族的傳統,每日晨起還要向長生天禱告一番纔可以用早膳。周清華到的時候,她已經用過早膳,正在整理她那一整套鍼灸用品——她與謝習風從大雪山一直逃到這裡,路上爲了方便不知丟了多少東西,這麼一套銀針卻始終貼身帶着,每日裡要看一看。
“你今日倒是起得早。”哈日珠拉擡頭看見周清華,便抿了抿脣,收起了手上的銀針。她一向都是烏髮雪衣,雙頰如同堆雪砌玉,臨風而立就美得如同崑崙山巔的白雪。
周清華朝她笑笑,先說了好消息:“我們可以開培訓班了。”
“是崔將軍鬆口了?”哈日珠拉倒是沒怎麼驚訝,稍稍想了想便點頭道,“還有什麼要準備的嗎?”
“我已經想好了,等會兒就讓人在附近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再讓尋些願意學醫幫助別人的女子。”周清華笑得雙頰笑渦淺淺,如同滿樹開,清靈生動,“教材什麼的,一邊教一邊趕工就行了。”
哈日珠拉沒什麼意見:“也行,只是你要去哪裡尋那些學醫的女子?”她嘆了口氣,“我聽人說,你們越人的女子一般都是呆在家裡的,不能拋頭露面的。”
“這個我還沒想好。”周清華猶豫了一下,然後便道,“先讓人透點口風出去吧,看看有什麼反應沒有。國難當頭,別說是匹夫有責,便是女子也該有那一絲熱血。”
哈日珠拉不置可否,只是用目光在周清華的面上淡淡掃了一眼,然後便道:“我等會兒要去買藥,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要買什麼藥?府上沒有嗎?”周清華有些奇怪。
哈日珠拉麪色不變,她看着周清華的目光復雜難言,沉默了一會兒她才輕聲道:“謝習風的病不能再拖了。我本來想要用銀針慢慢來,但是他已經發過一次病,這些日子有沒有好好養護,只得先用藥浴拔出一半的病根,在徐徐圖之。府上雖然藥材都很齊全,但用量還是不足。再說,這藥我也想自己親自去看看,至少藥材質量方面不能馬虎。”她說完後就靜靜的看着周清華,打量着她的神色,不再開口。
周清華怔了怔,她簡直呆住了。腦子裡只有一句話——謝習風的病不能再拖了。她覺察出自己的好一會兒才顫抖着聲音問道:“他的病很嚴重?”之前哈日珠拉和謝習風爭吵的時候也曾經提到過謝習風的病,甚至指責謝習風是爲了他的病纔會救人。周清華本來有些小擔心,但是看着謝習風如同常人一般無二的面色以及體魄就沒怎麼再擔心了,只以爲是小病,哈日珠拉口誤。
此時聽到哈日珠拉這般嚴肅正經提到謝習風的病,那些很早以前的事情也漸漸浮現在腦海裡。謝習風和安樂公主半途而止的婚約,皇家那邊的奇怪態度;謝習風這般年紀卻沒有成婚甚至定親,反而是遠遊在外,謝國公也不曾出面約束;甚至當初謝國公府上那個門房小心翼翼的詢問‘他家公子的氣色’。
簡直就好像是閃電擊中了她的腦子,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很久才緩和過來。她只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可笑了——那麼多的跡象就在她眼前,可她就那麼輕易的忽視過去,視若無睹。簡直是殘酷的無知。
既然把事情說了出來,哈日珠拉也就沒打算再替謝習風掩飾。她不做聲的收拾着自己的東西,幾近輕慢的看了眼周清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這事。”她咬咬脣,慢慢道,“和你說這事,只是希望你幫忙勸一勸他。他目前的身體若是要治病除根就不能再上戰場了。湘皇那已經是沒救了,且他有武道大宗師的實力撐着,可以勉強上一上戰場,但是他卻不行。我勸不動他,只能來找你了”
周清華急忙點頭:“等會兒我就去勸他。”這個時候,對於哈日珠拉口頭上那隱晦的意思,她已經忽略過去了。
哈日珠拉這才勉強笑了笑,她這一笑之間,清透的肌膚在燈光下就如同融了一層淺淺的光一般:“你還是先陪我去買藥材吧。他現在正在和崔將軍他們在書房議事呢。你去了恐怕也見到不到人的。”
周清華現在心裡頭一團亂,被哈日珠拉一提醒才稍稍緩過神來,也朝她勉強的笑了笑:“嗯,我們先去藥行看看吧。”
既然多了一個周清華一起出行,外邊準備的東西也仔細多了,至少馬車上面的東西都足夠舒適。將軍府上也專門派了人去跟着護衛。
只是周清華怕惹亂子,加上只是在布穀城裡走一走,就只是挑了一輛普通的馬車,讓人暗地裡跟着。
沒想到,就算是低調成這樣,走在路上還是出了事。
她們剛剛從一家藥行看了藥出來,準備去下一家看看就被人給纏上了。
大約是看着周清華和哈日珠拉的衣着都很不錯,出入又都有馬車接送,那個一直守在藥行邊上的小姑娘就一下子撲上去要拉周清華的袖子。
好險還有碧珠和拂綠在,這兩人往前一擋倒是將那小姑娘擋到了外邊。
那小姑娘一撲不成,反倒是立刻就跪了下來,對着周清華和哈日珠拉磕頭道:“兩位夫人,求你們發發善心吧。我娘病的重,沒藥就活不下去了。兩位夫人你們發發慈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我娘一命吧。”
說是姑娘,實際上這孩子那副樣子說是假小子也差不離了。她穿着灰撲撲看不清顏色的破布衣裳,也不知道打了多少補丁。整個人瘦的幾乎皮包骨,只見她臉色蠟黃,頭髮枯草似的被紮成一束,雙頰有種病態的紅,便是磕頭也是實打實的磕着。聲音響亮。
這孩子瘦的樣子雖然比不上當初周清華在報紙上看到的非洲難民的樣子,但也算是真有難民像了。絕不是現代那些爲了減肥努力運動鍛鍊、費盡心思健康飲食瘦下來的姑娘那種健康的瘦,而是餓出來的瘦。
哈日珠拉見得事多,不知打發過多少來雪山族求醫的人,此時只是淡淡的問道:“你我無親無故,你孃的病與我們有什麼干係?”她頓了頓,“何必求我們,還不如進裡面去求那掌櫃施捨一二。”
藥行掌櫃在裡面早就看到這情形,只是擔心牽扯自己這纔不出面。此時被點了名,只得出來低頭哈腰的解釋一句:“兩位莫要誤會。這丫頭在我們門口已經守了很久,見到衣着體面的客人就磕頭求藥。我們也不是不體諒人,如今外頭正在打仗,什麼東西不漲價?我們藥行也要過日子不是?別的不說,她都被其他藥行趕過多少遍了?也就我們藥行睜隻眼閉隻眼讓她呆在外面罷了。”
哈日珠拉冷冷笑了一聲:“難不成,你們也要讓客人睜隻眼,閉隻眼?”
藥行掌櫃無話可說,只得搓着手,一副皮厚不怕人說的樣子。
周清華看着那孩子的樣子,多少有些憐惜,便問道:“她母親要用什麼藥?我付錢便是了。”
藥行掌櫃搓搓手,堆出笑容:“這個,在下也不清楚。不如讓堂裡的坐堂大夫去一趟看看病?”
“不必了。”周清華也不耐煩看着掌櫃的假笑臉,令人拉起那姑娘便直接走了,“這事你也不必管了。”
那掌櫃還要說話,可他也是見過世面的,眼角餘光掃過馬車邊上的幾個便衣打扮的護衛,神色微微變了變,這才點頭哈腰的送人走了。等周清華等人都走了,他才擡起頭拍了下夥計的頭:“看你以後還敢偷懶不?什麼人都讓往店門前湊,若是出了事,可怎麼好?”
那夥計是個機靈的,捱了打也不吭聲,只是討好道:“剛剛那兩位,瞧着好似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掌櫃的,怎麼這麼小心?”
掌櫃笑了一聲,又拍了一下他的頭,那吊梢眼也惡狠狠的:“你也不長長眼睛。那是哪裡的馬車?成日裡只知道狗眼看人,不知長進的東西。”他笑了一聲,冷冷的聲調,“那可是將軍府上的馬車,別說外邊還有讓伺候着、護着,那裡是我們得罪的起的?”
夥計嚇了一跳,果然不吭聲了,只是悶悶的道:“將軍府上的貴人,何必來這裡?隨便派個人出來就行了嘛。這般樣子,還不是自己給自己找氣受?”他也就是口上說說,說完之後又小心的道,“那剛剛,我們不是得罪了人?”
“行了。”掌櫃不耐的揮手把人趕走了,“這樣子的貴人,哪裡會和你計較什麼?有句話說‘宰相肚子能撐船。用不着你疑神疑鬼的。快乾活。”
那夥計被訓了一通,只得灰溜溜的回去幹活。
倒是周清華,令人把那姑娘收拾了一下,檢查過一遍之後便溫聲問了一句:“你娘病了,那你爹呢?”
那姑娘雙眼淚汪汪的,眼眶深陷,眼珠子黑得很,她咬着脣說道:“我爹前些日子打仗死了。我娘一下子熬不住就病了。家裡的東西,我都賣的差不多了。”她說到這,又開始哭了,“求貴人幫幫忙吧,若是我娘病好了,我一定給貴人您做牛做馬。”
若剛開始她只是隨便找個衣着不錯的撲上去,此時已經大概知道周清華和哈日珠拉是有些背景的了。這才一口一個的“貴人”。
這姑娘比周雅華還小,整個人瘦伶伶如同枯萎的骨朵,還沒開就已經沒了半點光澤。周清華忍不住微微有些不忍,便輕聲問了一句:“你爹是戰死的,不是應該還有撫卹金的嗎?”既然姑娘說的是前些日子打仗死了,那就只能使當初崔成遠和祁天山第一次帶兵去東都城的那一仗。那到時候發下來的撫卹金,應該早就到人手上了纔是。
那姑娘一臉茫然,好一會兒才小聲說道:“沒有撫卹金的。”她看上去一臉無措,小心翼翼地說,“安葬我爹,那還是我娘賣了首飾,拿了家裡的體己銀子才辦好的。旁邊好些叔叔,有些家裡窮的,便是連塊下葬的地都沒有呢。”
這年頭,土地也是私人的。想要隨便找塊地埋人是不可能的。所以說,人這一生,生老病死,全都要費錢,簡直是費錢的一生。有時候想想,還真不如不出生呢。所以戲文裡面纔會有一系列的賣身葬父等等情節——當然,這大半也是編的,藝術加工。畢竟世家裡頭買丫鬟大多都是從可靠的人牙子裡頭挑來,再調教,這般半路買的,就算是真的帶回府了也不可能留在身邊伺候。
周清華手掌一下子就握住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半天才咬着牙和哈日珠拉笑道:“整整五十兩的撫卹金,那些人的怎麼有膽子吞個一乾二淨?”她本來就因爲謝習風的事情心中鬱郁難解,此時聽到這事,頓時更是怒火上涌。
五十兩銀子,雖然在周清華看來並不多,很多首飾隨便一個邊角就超出這個了,可普通人家節約點大約可以過很久了。她還記得,當初這銀子也是崔成遠一力和世家那邊磨牙磨出來的,接下來的日子崔成遠那邊忙着點兵,練兵,打仗,睡覺都沒時間,哪裡會曉得東地上下居然會有人有這般膽子,連這個兵士們用命換來的銀子都要吞。也不怕夜裡睡覺被閻王爺點名。
周清華心裡窩着火,面上更是難看起來。只恨不得先去找崔成遠吵一架,再讓他去把那些人個收拾了。
哈日珠拉雖然不知底細,可也多少明白這事的嚴重。只是她看周清華氣的不行,只得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你也彆氣了。”她看了看一旁已經嚇得不會說話的小姑娘,輕聲道,“還是先去看看病人吧。到底人命重要。這事怕是不小,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
周清華氣的眼睛紅,她只是覺得心裡悶得很,可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低着頭道:“這樣的事,我本該早些發現的。都是我自己想當然,從來不關心這些事,只知道管自己。”她遲疑了一下,伸手摸摸那小姑娘的頭,溫聲道,“你別怕,我們一定會幫你把你孃的病治好的。”
那小姑娘愣愣的,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哽咽道:“我娘要是好了,我一定給兩位貴人做牛做馬。我們馬家人,說話從來不落空的。”她這時候話裡才透了一點孩子的稚氣,天真可愛。
周清華看得心酸,卻還是強忍着朝她笑了笑。
馬姑娘既然窮得連藥都買不起,住的地方自然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不過是認識的親戚看她們娘兩可憐,專門把以前堆雜物的小房子收拾出來給人住的。
那房子不通風,不透光,一進去就是黑濛濛的,周清華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黴味和藥味還有酸臭味。偏偏馬姑娘也沒錢點燈,那藥也不知道是熬過幾回的藥渣。
馬姑娘多少也知道情況,有些忐忑的看着跟着自己進門的幾個人,小心翼翼的解釋道:“我家裡亂,我娘又起不了牀,家裡也亂的很。真是髒了貴人的腳。”她守在門邊,努力把門推開一些,讓外邊的空氣能夠透進來,至少可以使得房間的空氣稍稍好聞一些。
“沒事。”周清華對着她安撫似的笑了笑,“聞久了就習慣了。”
馬姑娘吸吸鼻子,雙眼通紅的擠出一個笑臉出來。
外邊有聲響,裡面牀上躺着的馬伕人馬上就有了迴應,她低低的喚了一聲女兒的名字,輕聲道:“柔兒,是你回來了?”
“是,娘,我回來了。”馬柔兒大聲應了一聲,又侷促的請周清華等人進屋子,小大人似的和馬伕人說話,“娘,今天我在藥行門口碰見貴人了。她們要給你看病呢。”
隨着她們往裡走,屋子裡面難聞的味道更加清晰了。只見一個身形削瘦的婦人正從牀上掙扎着要起來。
她瘦黑瘦黑的,看上去和馬姑娘有些像。但是她卻已經是一個被生活折磨過了許多年、早就已經認輸了的馬姑娘。她面上帶着一種下面的人慣有的惶恐和怯懦。且她早就病的只剩下一把骨頭,面上帶着濃重的病氣,連牀都爬不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沒看錯,我居然打了六千字,簡直勞模有沒有?快來給我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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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