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國公府上許多丫鬟眼中饞的口水都要掉下來的大肥肉,崔成遠其實並沒有特別的感想。
他非常的忙,忙到根本就沒機會去欣賞那些被顧姨娘指派過來的丫鬟的美貌,就直接讓人把人打發出去了。崔成遠雖然從軍多年,但是前世文官堆裡養成的謹慎習慣並沒有改變——他如今正處在緊要關頭,哪裡能夠把那些不知底細的丫鬟留在身邊?更何況,他早已過了那種少年愛美的年紀。
不過,崔國公倒不是那種隨手可以打發的人。老爹來了,作爲兒子的崔成遠自然得要推開那堆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務,在旁作陪。
“聽說你把房裡的丫鬟都趕出去了?”因爲一旁伺候着的都是粗手大腳的侍衛,新沏的茶很熱,崔國公一時喝不了,只得先端起來吹了吹熱氣。
崔成遠那邊倒是一杯溫白水,他喝了一口解解渴,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句:“我用不慣。”這倒也是實話,他一直住軍營,左右都是男的,此時再見到嬌滴滴的女人湊在一邊反倒有些不習慣。
崔國公對這種事倒不是很在意,不過是藉着這事開一開口罷了——兒子在他視線之外長大,再次對面,總是有些不自在。他咳了一聲,然後才輕聲問道:“你上次和我說,錦繡的婚事已有眉目,不知道你看中的是哪家?”
崔成遠端着杯子的手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衛國侯李家的嫡長孫,李崇文。”
崔國公的眉頭皺了起來,聲音低沉:“不成。錦繡的性子你和我都知道,她是做不了宗婦的。她就算真嫁過去了,一家大大小小的事,哪裡顧得過來,哪裡過得了日子?”
“爹您先別急,慢慢說......”崔成遠把玩着手上的杯子,長指摩擦着那光滑的杯壁,那刻着秋日遊山賞楓的景緻的杯壁在他帶了繭子的細指間轉動,顏色鮮亮而有意趣。
崔成遠如同寒潭的眼睛靜靜的看着崔國公,緩緩說道:“人的性子有天生的也有後天的。錦繡這性子,雖有天生的緣故但也是因爲父親你不管不問。她自小長在母親身邊,既要照顧母親的病又要應付母親時有時無的任性天真,她的性子自然只得柔順。父親您身爲人父,在這過程之中,可曾有過半點關心或是起心要去教育引導?哪怕是起意尋個教養嬤嬤?”
“你這是在怪我?”崔國公聞言面色微沉,語氣雖然聽不出情緒,但聲音還是冷冷如冰泉。
崔成遠搖搖頭,平聲靜氣,真心實意的說道:“您想多了。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有一個好父親。”
這一聲“好父親”讓崔國公的神色微變,過了一會兒他才低頭嘆氣:“是我不對,你們兄妹,我都不曾真正盡過爲人父的責任。”他擡眼看着這個已然長大的兒子,心中忽然覺得無力而酸楚。
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好似要將那些埋在胸間的氣都嘆出去。昔日牙牙學語、喜歡躲在他身後的孩子都已經長成如今的模樣。和他想象的一樣,那樣英俊,那樣強壯,如同一株亭亭如蓋的大樹,已經可以獨自去經歷風雨。
崔國公緩緩的笑了一聲,帶着一種深沉的自嘲和不可言語的譏誚,本來平靜的臉上,法令紋顯得深刻而苦澀。他難得說了句心裡話:“其實,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既不能守住承諾也不能履行責任。一把年紀,都活到了狗肚子裡了。”即使是英雄暮年,也有無可奈何之嘆。
崔成遠不吭聲:他幼時的記憶裡,崔國公真的算是個好父親。比起前頭平平無奇的兄長,他自小天分極高,過目不忘,無論學什麼都是事半功倍。
很小的時候崔國公就開始教他學文習字。是崔國公手把手的教會他拿筆寫字,哪怕公務再忙,他都會抽出時間查看他的功課。少年人總是性情跳脫、自命不凡,喜歡耍些小聰明,等他稍大了一些就藉着崔國公不擅長書文的短處隨意做些功課來糊弄他。最後事發,他被崔國公用家法狠狠的教訓了一頓,一身是傷的趴在榻上等崔國公來給他上藥。那個時候,他是真心覺得自己有一個好父親,如同高山一般的叫人仰望敬服,永遠都會張開手將他護在身後。
可是,前世他被貶官北地的時候,他才忽然發現,崔國公對他的好是有限的,尤其是不能和他的大哥進行比較。就像他教他學文習字,最初的想法也不過是讓他不和兄長爭這國公爵位。他大哥是嫡長子,他是繼室所出,要分清長幼和輕重,這想法在禮法情理上都無可厚非。可是,爲人子者,總是希望可以得到父親真真切切的慈愛,而不是那總是被稱斤論兩計較過的父愛。
不患寡而患不均,他意難平的不過如此。
可是,就像崔國公自己所說的,他既沒能守住對髮妻專一的承諾,也沒能真正的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他一直在自身的感情和個人的責任之間徘徊,最後哪一樣都沒做到。他自己心裡,未嘗沒有煎熬痛苦。
崔成遠那顆早刀山火海、冰天雪地裡面鍛煉出來,緊硬如鐵石的心彷彿也動了動,他暗暗的在心底嘆了口氣,轉開話題說道:“我一路護送太子入京,太子和太子妃之間的感情,我看得清楚。李家乃是太子妃的外家,能夠嫁到這樣的人家,至少也能放下一半的心了。再者,李崇文我見過,一派君子風範,風光月霽,定然能好好對待錦繡。”
夫家前程可靠,夫婿能幹正直,真心算是百裡挑一的好條件了。
至於崔國公所關心的管家過日子的問題,崔成遠倒是另有說法:“人都是歷練出來的。就算是我,從軍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錦繡到底也是崔家女兒,若是連這點事都應付不了,她日後的日子就算我們再操心也是好不了的。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
聽到這裡,崔國公認真的看了看崔成遠,那黑沉沉的眼眸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問道:“你想得這樣清楚,可是已經猜到我原先打算要送錦繡入東宮?”
崔成遠毫無負擔的點了點頭:“是的。”他語聲稍頓,像是在思考着如何解釋一般,“太子他並非父親您想象的那樣。他是個很好的人,性格堅韌、心胸開闊、能狠能忍,的確是明君之姿。但在感情上卻有着極強的潔癖,對錦繡來說絕非良人。”
崔父閉着眼思考了一會兒,面上的皺紋像是沉澱着時間留下的所有饋贈。許久,他才輕輕點了點頭:“好吧,此事就依你所言。”說到這裡,他忽然笑了一聲,面上鬱氣稍解,帶了點善意的詢問,“你怎麼確定李家會看上錦繡?”
聞言,崔成遠的脣角露出一個清淺的笑痕,彷彿成竹在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門當戶對,利益相同。”
話說到這份上,崔國公也沒有想要再說的了。他擺擺手,站起身來道,語聲是一貫的冷靜:“既然你已經有了成算,我就不管了。你自己看着辦就是了。只是這事要儘快辦了,要不皇上問起了,我們家還是要尷尬的。”
“是的,我知道了。您走好。”崔成遠俯身行禮,目送崔國公離開。
等人走了,崔成遠才輕輕的舒了口氣:無論如何,這一次總算是把崔錦繡麻煩的婚事給解決了。
崔錦繡看着柔柔弱弱,心中卻頗有韌性。這也是這一世他會放心遠去從軍的原因之一。只要離了崔家,她大約就會慢慢開始適應新環境,慢慢的長大。
前世,在那如同冷宮一般的後宮裡面,她是真正的長大了。只是作爲代價,她的一生也是毀在了那裡——一個永遠都不會對她有半分情意的丈夫,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她漫長而無望的人生。作爲兄長,他自然不能目視這樣的悲劇發生。
適才,他先挑明瞭崔國公爲人父上面的短處,這才引起崔國公那麼一點愧疚,後面才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把這事定下。一場對話雖然看似簡單,內中卻也含了算計。或者說,到了他這樣的地步,用計早已成了習慣,隨手施爲,真真假假、有意無意,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陣歡快的琴聲從牆的一頭,如同流水潺潺,輕快而自然的流了過來。那琴聲,就像是一隻調皮的蝴蝶,總是繞着那一朵花飛上飛下,自戀的展示着自己絢麗的翅膀,叫人聽得心中癢癢。
崔成遠原本滿是心事的心被這琴聲一逗也忍不住輕鬆了一下,他不自覺的露出一絲笑容,側頭去問左右:“是小姐在彈琴?”
他自己在心裡琢磨着:倒是有些不像啊,崔錦繡應該彈不出這般輕快清明的曲子。彈琴的人怕是個心胸開闊,性情自在的人。
那侍衛也不太清楚,出門問了一句才低頭答道:“是小姐今日請的客人。剛剛是周家的五小姐在彈琴。”
崔成遠鬆開的眉頭又輕輕的皺了起來:這兩人怎麼湊在一起了?
崔家一筆爛賬,真是一下子說不完。錦繡的婚事上章節本來就想寫掉的,不過還是拖到了這章。
另外,女主琴技經過謝習風的教導突飛猛進,這樣一想,謝習風還挺可憐的......
其實想想,這樣的男主挺帶感的。硬是要把鐵石一樣、充滿算計的心給壓榨出真心和真意來,讓他露出柔軟的內在,想想就覺得很奇妙、很有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