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微微撅起嘴巴:“可是我很想和爺爺一起出遊……上回我還沒提起爺爺,姚公子便毒發了。”
思及當時的驚心動魄,至今仍心有餘悸。
黃老爹瞥了眼金穗,收勢,笑容慈愛:“爺爺這輩子還有啥樣的風景、世情沒見過呢?”他從海上打漁流落到內陸鄉村裡種地,再從兗州遷到梁州經商,這般波瀾起伏的人生,尋常人哪裡能比及。
黃老爹儘管面上雲淡風輕,但心中還是存着不可忽視的遺憾,他有自知之明,若是金穗與他出行,他是沒有能力保護金穗的安全的,又不忍棄孫女這點小小的願望不顧。
姚老太太那日請客的情況他是知曉的,他都沒辦法分辨姚老太太此舉是純粹地感激金穗的贈藥之恩,還是對金穗另有心思,遑論金穗一個沒開竅的小丫頭呢?更何況,金穗常常跟在姚老太太身邊,姚老太太潛移默化、循序漸進地改變着她對姚府的心態,越發讓金穗處在了迷障之中而不自知。
黃老爹沒有立時戳破姚老太太,一是沒有切實的證據,儘管金穗對姚府的態度越來越親暱,但她提起姚長雍時坦坦蕩蕩,姚長雍也不見有逾矩的言行,不見得有別樣的心思,若貿貿然跟金穗說起,反而羞惱了她;二是源於張老太爺在忙着接手冀州柴府訂單的同時,不忘交待張老太太爲金穗在張家族中找個贅婿,就是這個願做“贅婿”之人深深地打擊了黃老爹。
金穗未語。
黃老爹問道:“你們啥時候出發?”
“呃……只是計劃着出門,姚公子還沒定呢。”金穗赧然地道。因着這件事一直沒跟黃老爹提,又是姚長雍早早提起的,她既想和黃老爹交待,有存着分享愉悅的心思,纔會在沒定下之時便先稟報的。
轉而一想,若是臨出發時再跟黃老爹彙報,黃老爹才得真生氣呢。
黃老爹好笑道:“你倒是個老實的。”本來因着金穗先斬後奏而生的一絲晦澀蕩然無存。
金穗抿脣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黃老爹卻又道:“不過,姚公子才大病痊癒,我估摸着姚老太太不會這快放他出行的。穗孃兒,你可有的等了。”
金穗略作尋思,點了點頭。因將要遠遊而浮躁的心緩緩沉澱下來。姚老太太對姚長雍關懷備至,姚大太太對姚長雍寄予厚望,很難說誰對誰錯。
而此刻金穗和黃老爹談論的姚長雍確實是在府中爲難,梁州採出了新的翡翠坑,各地玉石商家相繼前往查看,在姚家的地盤上。姚長雍理應前往,但是姚老太太不準。
姚大太太聽說後明裡暗裡提到自己的父親,姚老太太氣道:“親家公能拉着軍隊護送雍哥兒麼?你敢說一句能。我立馬讓雍哥兒出府!”
堵得姚大太太一噎,乾瞪眼。
姚老太太氣得吃不下飯,姚長雍來勸,不敢爲姚大太太說好話。只得退讓道:“老太太,孫兒好好地待在府裡,哪裡也不去好不好?老太太快些用飯吧,餓着了老太太,孫兒會心疼的。”
姚老太太不吃飯,姚長雍也餓着肚子,姚老太太擔心孫子餓壞了。勉強自己吃下,眉間夾着心焦囑咐道:“可得好好聽林大夫的話吃藥,一頓都不能斷的。”
姚長雍補了這些日子,身體還是較中毒前瘦弱,姚老太太每頓盯着他用飯吃藥。
姚長雍想說,他虛火旺盛,每隔幾天流一回鼻血,補回來的氣血都隨着鼻血流走了,但是話到嘴邊卻嚥了回去。
姚老太太聽他答應得心不在焉,便又道:“那個翡翠坑不知是好是壞,你要真上心,索性我去瞧瞧!”
“這怎麼使得!”姚長雍大驚,忙勸道,“老太太趕緊歇了心思,我們府裡又不是隻有我一個能辦事的,養的掌櫃管事們隨便一個都比外頭的玉石散商強多少倍。我派個掌櫃的去便得了。”
姚老太太舒口氣,笑容染上脣角,道:“還是雍哥兒孝順。不是不讓你去,是說你人痊癒了,身體還虛着,哪裡吃得了四處奔波的苦頭。雍哥兒啊,祖母在一日,便護得你一日。”
姚長雍酸澀道:“我明白的,老太太。”
榮祿堂這邊安生了,姚長雍去了福熙院。
姚大太太這回沒有半句怨責姚老太太,而是狠聲道:“雍哥兒,這回中毒的仇,母親絕不會再姑息了!”
姚長雍心驚膽戰:“太太要做什麼?可莫衝動。”一個祖母,一個母親,姚長雍真可謂是勞心勞力。
姚大太太鬆開他的手,看了姚長雍一眼,眸中含着一絲堅毅,冷笑道:“當年你祖父一念之差引狼入室,而你祖母看不起那些個妖精,對你姑母卻是沒差的。你姑母做出醜事後,便被老太太逐出家門,做了個短命鬼。唉,當時的事陰差陽錯,但姓傅的千不該,萬不該,報復到你們兄弟倆和你父親的頭上。雍哥兒,你放心,母親不會做什麼的。這個喪心病狂的白眼狼,早晚遭天譴。”
姚長雍細細看姚大太太的臉色,半晌看不出端倪,溫聲道:“太太,如今朝中局勢混亂,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姚太后還不能動。今上是否是個明白人還看不出來,且等局勢明朗,無論今上是站在太后一邊,還是不願得罪慕容王府,傅池春的命早晚捏在我手裡。太太,且先讓這等小人蹦躂兩年。”
等局勢明朗了,綏平帝若站在姚太后一邊,還能拿他怎麼樣呢?
姚大太太嘴角動了動,她對朝局不懂,眸光略閃,最終嘆息一聲:“我兒有凌雲之志,奈何有傅池春這等狗仗人勢的惡人。”
姚長雍看着正襟危坐的姚大太太。與他隔着一張桌子,他心裡微微有些失望。即便在他中毒的時候,姚大太太都只是站在牀頭哭泣,吩咐丫鬟們爲他更衣擦汗罷了。
姚長雍本有機會出府,最後卻不了了之,賀世年傳話了兩三回才確認不會出府。金穗打包了出門的行李,又拆開。又打包,不耐煩了,索性專門弄了一口大箱子裝上,讓曉煙隔幾日瞧瞧莫蛀了蟲。
她正煩悶失望,月嬋和她婆婆薛大算家的來見。金穗一喜。在臥房外的隔間裡相見,這一年的冬天不是很冷,她讓丫鬟們生了幾個火盆子,窗戶半開着,溫度很舒適。
月嬋和薛大算家的給金穗見禮,金穗親手扶起月嬋:“月嬋姐姐的身子重了。我許了,以後月嬋姐姐的禮便免了罷。”又對曉煙道:“你個沒眼色的,以後月嬋姐姐再給我行禮。蹲下了身子,我可得罰你。”
曉煙忙道:“奴婢謹記姑娘的教誨。”
“貧嘴!”金穗笑嗔了一句,讓丫鬟看座上茶,溫聲細語地詢問月嬋孕期的身體狀況。
薛大算家的笑眯眯的。一句話不說。
月嬋臉色微赧,抿脣笑道:“勞姑娘惦記,剛開始是有些妊娠反應,吃不下飯,吃什麼吐什麼,那會子可嚇壞了,過了頭兩月。卻是見什麼吃什麼,一天到晚總覺得飢腸轆轆的……”
“趕緊的,曉煙,我記得今兒做了點心,一樣端兩碟過來。”金穗聽得笑了,一疊聲吩咐曉煙上各種點心。
倒是惹得月嬋鬧個大紅臉,金穗當着她婆婆的面如此照顧,這讓她十分感激,忙擺手道:“姑娘,這可使不得,哪裡就嬌貴了,且來時吃了不少了。”
“到了我這兒還能讓你餓着?”金穗笑盈盈的,聽說月嬋偶爾吃兩劑保胎的藥,又讓小丫鬟兌了蜂糖水上來。
月嬋吃着點心喝着糖水,淚水便流了滿臉。
金穗臉色一變,正要問她怎麼了,薛大算家的忙解釋道:“女人懷了孩子便是如此,動不動情緒上來。姑娘莫嚇着了,會算媳婦是瞧着姑娘對她太好,激動的。”
金穗哭笑不得,月嬋忙擦了擦眼淚,聲音帶着鼻音,笑道:“正是婆婆說的,有時候眼淚要流我都控制不住,前天還不知怎麼脾氣上來,兩句話不對推了一把孩子他爹,倒把我自個兒嚇着了。”
“聽你說的倒有趣,莫不是孩子是個調皮搗蛋的?”金穗湊趣道,月嬋還未顯懷,加上錦官城的冬天不太冷,但衣裳較之尋常穿得也厚些,倒看不出來她的肚子。
薛大算家的多年心願總算達成,提起孫子嘴巴都合不攏:“調皮搗蛋的纔好,調皮搗蛋才壯實……”巴拉巴拉講了一串月嬋懷孕時的趣事,逗得金穗捂嘴笑,月嬋朝她使眼色,她便打住了,開始說起今日來的正事,笑道:“姑娘,今天來是有要事。”
金穗便藉口把屋裡的丫鬟們打發了。
今天是曉煙和八寶上來伺候,八寶猜到薛大算家的來意,紅着臉避了開去,想要躲在門簾後聽兩句,曉煙卻拉着她,沒心沒肺地笑道:“八寶,珍眉前些天送了我些花兒,正好今天得了空,給你瞧瞧。”
八寶聞言,便和曉煙去了她屋裡。
月嬋這會兒不餓,聞着點心的香味卻忍不住嘴饞,索性瞭解金穗不是個說檯面話的人,便慢慢地拈點心吃。
薛大算家的從懷裡摸出一本花名冊,攤開給金穗看,大略說了下自己的安排:“……都是自願的。小丫頭們害羞不敢來見姑娘,姑娘倒是可以私下問問。”
又點着木蘭的名字道:“只有木蘭姑娘有些難辦,我去問了兩回,一直沒給準話。”
金穗先不說木蘭,而是驚異道:“薛大算家的,你識字兒啊?”
“回姑娘的話,我幼時倒是讀過兩天書,後來卻全給忘了,我不識字,只模糊認得字的模樣,記得在哪一頁哪一行。這冊子是我們家媳婦做的。”薛大算家的窘迫地說道,耳朵尖上紅了紅。
這樣也行?金穗無語了,笑道:“薛大算家的,你是有個好記性。”
薛大算家的恭謹地笑了笑:“姑娘謬讚。”
金穗蹙了眉道:“木蘭那兒是怎麼說的?”
“哦,木蘭姑娘什麼都沒說,我一問,她就臉紅……”薛大算家的沒完美地辦成差事,心裡略有不安。
月嬋這時候插話道:“姑娘,要不我去跟木蘭談一談,好歹我跟她熟悉些。”
“也好,木蘭曾在月嬋姐姐手下受教,想來能聽進一些你的話。”金穗鬆開眉頭,又問道,“我瞧着府裡適齡的小子們都配了丫鬟,或者要贖身出府了,木蘭只能找府外的婆家,薛嬸子可有合適的人選?”
“姑娘,我沒來錦官城當差之前是莊戶人家,孃家還有些殷實的人家要娶媳婦的,另外,這幾年管着漿洗上的差事,倒還識得幾個小管事。”薛大算家的略作籌算,又有些憂慮地道,“雖說都是清白人家,不比我們這些做人奴才的,但是我就怕木蘭姑娘享慣了福,吃不慣普通人家的清苦。”
薛大算家的說得隱晦,楚王妃當初把四個長相清秀、各有專長的女孩送給金穗,並非是沒有別的打算。月嬋年紀大些,嫁了人便做個教養嬤嬤,剩下的三個比着金穗大了幾歲,卻也沒大多少,金穗早些出嫁的話,她們連陪嫁丫鬟都做得了。
金穗眉一凝,她早先根本沒想到出嫁那麼遠,楚王妃哪裡是送她伺候的丫鬟,分明是陪嫁丫鬟,留着給她做通房的。木蘭一問三不說,是存了心思將來爲她固寵?
她想想便覺得惡寒。一個紫菱,該讓她們看清楚現實才對,通房丫鬟想要上位哪裡是那麼容易的。
金穗看向月嬋,月嬋微微點頭,肯定了金穗心中所想。她擦了擦手指上的點心碎渣,細細打量金穗的臉色,輕聲道:“姑娘,怕是楚王妃有這個意思呢。”
何止有這個意思?肯定是楚王妃那邊的人給過她什麼話了。
金穗無奈道:“那月嬋姐姐和木蘭通通氣吧,倘若她真存了這個心思,何不成全她?人各有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