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是美人最好的化妝品。睡足一晚上的樊勝美即使早起,也是神采飛揚。
她開門第一件事,就是出門右拐,敲開安迪的門。不料,開門的卻是曲筱綃。樊勝美不禁倒退三步,回頭看清自己所處地理方位,沒走錯,才又驚訝地看向曲筱綃。可曲筱綃早已沒了蹤影,留下一扇洞開的門讓她自己進去。因曲筱綃一看是樊勝美,就知道肯定不是找她的。即使曲筱綃一聲招呼都沒有,樊勝美還是鬆了一口氣。
安迪的聲音卻是從走廊電梯口冒出來,“咦,小樊,找我?”
“啊,這麼早都鍛鍊回來了?昨晚真謝謝你頂着,幫我脫身。”
“應該的,其他我都幫不上忙。”
“還是多事一下,想問問昨晚怎麼樣了,非常揪心。我昨晚撐不住早早睡了,這幾天真累。”
“昨晚可能小邱很失望,什麼事都沒發生。小關本來想讓小謝請一幫朋友去幫忙把應勤搶出來,但我和小曲沒配合,她什麼都幹不成,小關也很失望。屋裡坐,等會兒一起下去302吃早飯吧,包子給我請的保姆住那兒。”
“噯,謝謝,包總可真體貼。不坐了,我站着說幾句,我上班早,沒有坐下吃早餐的命。小邱做事本來就一根筋,尤其被愛情撞昏頭腦的時候,更是不可理喻,請你原諒。你有時間就搭理她的胡鬧一下,沒時間可別勉強自己理她,完全幫不過來。她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別放心上。”
安迪一邊聽一邊就笑了,豈止是小邱,她見了包子還不是一樣暈頭轉向。
“是,知道了。我不會委屈自己,也不會與小邱過不去。你真是2202的大姐。”
“呵呵,纔不是,下面就要轉折了。今晚王柏川有個重要客戶來,他希望我一起出席晚宴。今晚我不能去小邱那兒了,跟你也說一聲。”
“行,玩得開心。我跟護工說一聲,加點兒錢,讓護工做整天。早跟你們說了不能白天上班晚上陪護,怎麼吃得消。”
“也只是臨時性的。你僱的護工肯定是比我們更專業,只是小邱受傷,需要精神支持,我們在身邊她會好過點兒。”
曲筱綃聽着,遠遠地翻了一個白眼。一直保持警惕的樊勝美還是看見了,連忙藉口趕着上班,告辭離開。
等門一關,曲筱綃立刻道:“越是自己的事情都管不過來的,越愛管別人的事。什麼怪癖。有多大頭戴多大帽子,別裝大頭鬼。”
“別刻薄。前天晚上應勤媽單獨與小關說小邱跟應勤的事兒,小關很難過,想告訴小樊。你知道小樊怎麼說?小樊說,今天別告訴我,我已經很久沒高興了,讓我高興三天後再告訴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我聽了很心酸。但你發現沒有,她已經開始學會拒絕別人了:昨晚不摻和,今晚不去陪護,不要聽應勤媽的狠話。還有她哥那邊又鬧事,她舉重若輕地擱一邊了。好現象啊,要鼓勵。”
“看來,她想做2202的大姐,你想做22樓的大姐。媽呀,鬧妖怪啊。”
安迪只能拿眼睛白曲筱綃兩眼,不理。但又覺得不對勁,回頭看,果然見曲筱綃正一臉心懷鬼胎地轉眼珠子。“又打什麼鬼主意?”
“我在想她有什麼事可高興的,我看她連做夢都在啃黃連。”
直到在302吃早餐的時候,曲筱綃才一摔筷子想出來,“對,王柏川拿到銀行貸款,有錢買房子了。對,肯定是這件事。很可能,王柏川還求婚了。難怪,哼哼,不過還是見錢眼開,我不會看錯人。”
“房子?”
“對,房子。別以爲你能輕鬆搞定房子。憑樊大姐本人,一輩子都買不起一間衛生間。所以她上禮拜還爲她哥折騰她爸的事心煩到想自殺,現在高興到做夢都笑出聲來。她總算傍到小大款了。”
“我很懷疑,你明明挺熱心,卻假裝邪惡得特別,是不是想吸引別人的注意力?”
“你才熱心,你全家都熱心。清明小長假你去還是包總來?哦,清明,當然你去。”
“我幹嗎去?他媽又不高興看見我。他說那幾天要做法事還是什麼的,我就不去氣他媽了。”
“哈哈,你有自知之明。就是。對,別假惺惺了,關係不好就不好。”
安迪哈哈大笑。跟曲筱綃說話就是乾脆痛快,不像跟樊勝美,總得顧慮這個顧慮那個。雖然知道樊勝美沒壞心,可總是累。
“我有小邱爸的電話,要不要叫他過來?小邱那傻蛋,我不放心,等過兩天拆線下牀了,我們管不過來。”
“你是說她會偷跑出去看應勤?”
“是啊。還不讓那邊女方家的人打死。她做得出來,這傻妞。”
安迪皺眉了,這確實是個大問題。“算了,我再花點錢,多請一個看護。別叫她爸了。她家那麼窮,她爸一來就知道我花了多少錢,還不得立刻賣血賣腎還我啊。還是讓小邱以後慢慢還吧,還不了也就算了。”
“錢呀,大姐,不好賺,懂嗎?花要花得明明白白,即使做慈善也得換人一聲謝。現在她恨你。”
“你以爲被小邱感激上是件多舒服的事情嗎。你怎麼幫了小樊後也不肯張揚呢,弄得小樊現在看見我親得很,我冒領感激很心虛。”
“哈哈……你到底跟老趙說了什麼?”
“大實話,你最近的具體表現。你知道我不撒謊的。”
“什麼?”曲筱綃瞪大眼睛立刻警惕得像只貓,“我嬌滴滴的……還是我得意揚揚的……”
“你怎麼樣就怎麼樣,包括情緒很不好。”
“你怎麼能把這個告訴他!嗨,安迪,我好不容易裝作……”
“息怒,趙醫生聽到後傻了,立刻對我百依百順。”“唔?!”
“看,弱智了吧。以後別怪小邱了,你再精明,一碰到愛情,照樣傻蛋一個。做人麼,是怎麼樣的就怎麼樣,裝……”
“裝逼遭雷劈。”
“對。”
曲筱綃不語了,眼珠子也不亂轉,直直盯着桌上的一隻花瓶,手持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碗底,聲音刺耳得安迪落荒而逃,她卻什麼都不覺得,一個人坐着胡亂地想。
關雎爾爭取到正常時間下班。但所謂正常時間,還是拖了近一個小時才能出門。雖然昨晚沒睡好,今天一天工作量大,她很累,可一想到謝濱等着她,等下可以坐上謝濱的車去小邱那兒,似乎累也不覺得了。
謝濱遠遠看見關雎爾便下車,非要繞遠遠地過來給關雎爾開車門。他扶着門框看關雎爾坐進去,關切地道:“眼圈黑了。這麼辛苦,可不可以請你們鄰居替換你一晚?”
“安迪又請了一位護工,現在是兩位護工同時看護着小邱。按說我不用去的,唉……”她看見剛坐下的謝濱遞來一隻小盒子,“什麼?啊,清明糰子,我正想着呢。太好了。”
謝濱見關雎爾非常喜歡,雀躍起來,頭不小心撞上車頂,咚一聲巨響。兩人都笑了。
“也是,小邱一個人,我們去陪陪她,多坐會兒。出來,我們去吃泡椒牛蛙?最近我們兄弟們每聚餐必點。”
“唉,我想陪她到她睡着。我們幾個裡面,小曲是她從來不指望的;樊姐自家的事都顧不過來,可還是強打精神管小邱的事;安迪攬下所有醫藥費,把治療環境安排得很好。按說大家都夠好了吧,可誰都不願幫她將應勤搶出來,這就成了小邱的心病。我怕小邱一個人待着胡思亂想想歪了,尤其我不願她與安迪對立,傷到現在本來就荷爾蒙不正常的孕婦安迪。只有我盡力多做點兒了,還麻煩到你做那麼多。”
“只要能幫到你,不麻煩,再說我也沒做什麼。其實我想說的是,只要你需要,我願意赴湯蹈火。會不會太肉麻?這句話我醞釀好幾天了,一直不敢說出來。現在聽起來不肉麻,對吧,對吧?你給我打打氣。”
“好像……好像……不肉麻耶。”
“哦耶!等下我跟你一起上去行嗎?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
“還是別刺激她了。”
“好吧,知道你肯定是這句話。那我回辦公室閱讀報告去。歷年的報告,很多經驗,很多思路。”
“真的很佩服你。你能發掘自己要做什麼,我陷在瑣事堆裡拔不出來。怎麼回事?我都不知道做到什麼時候能做完,外人看着我們出入高級辦公區,似乎從事很光鮮的工作,可我們跟流水線上的工人沒區別,都是反覆地做做做。這件沒做完,下件已經壓上來,沒有盡頭。有時候有點絕望,我是不是每天都在無謂消耗生命?”
“今天你顯然很累了,想什麼都灰心。趕明兒我們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交流一下。你現在快趁熱吃糰子,等下到了醫院又沒時間吃了。”
關雎爾在黑暗中忍不住地笑,下班後跟一個人可以任性地說,可真好。
“哎,你這件襯衫是新衣服吧?你只管開車,我替你剪掉線頭。”
“噯,別,等我停車再剪,要不會出車禍,肯定。”
關雎爾憋不住笑出聲來,想想,卻臉上越來越燙,連忙捂住了嘴。兩人好一陣子面紅耳赤的沉默。
關雎爾即便笑了一路,笑容關都關不住,但到了病房,一看見兩位焦急的看護,還是如五雷轟頂:邱瑩瑩不見了。關雎爾的第一反應是立刻電話謝濱,讓他趕緊轉回來幫忙。然後給22樓大夥兒羣發短信。
護工只是一個疏忽,輪到一個去食堂,一個吃完去公共洗手間洗碗,只是那麼片刻的工夫,邱瑩瑩不見了。關雎爾真是又氣又急,急得團團打轉。打邱瑩瑩的手機,理所當然的不通。
樊勝美下班之後又等了會兒,纔等到王柏川的車子,兩人直奔那家飯店。王柏川一路給樊勝美介紹今晚出席的人,說到主賓,“今晚一共有二十來個人,坐一桌。我們都是衝着李總去。李總架子大,對人愛理不理,國企嘛,只有人家求他,換我也鼻孔朝天了。你當看戲就行。其實這種宴會特沒勁,你要悶得慌,一個人出去走走,沒關係。現在打退堂鼓也來得及。”
“你別搭理我,我只是找藉口透透氣,天天收拾小邱的爛攤子纔是最悶氣的,完全使不上勁。這種又有飯吃又可以盯住你的好事兒,我怎麼會打退堂鼓。
總之今晚不能早早回22樓。”
“呵呵,我猜,你也是想跟我在一起的時間多點兒吧?你說你肯來,我不知多開心。”
“切,誰想跟你在一起,稀罕嗎。怎麼越開越偏啊。”
“什麼高貴會所,又要大庭院又要大停車場的,只能偏遠地方了。今天認個路,下次我們自己來。”
樊勝美一笑,取出化妝包,拉下化妝鏡,又細細處理自己的妝容。
這種一桌二十來個生意人的宴會,見面就是拼酒。連樊勝美坐得離王柏川遠遠的,都捱了幾個槍子兒,喝了好幾杯白的,不過她都偷偷吐到餐巾裡。那李總更是豪放,酒量好得驚人,一杯一杯地與人乾杯,彷彿喝的是白開水。
但樊勝美漸漸看出不對勁來。那位馬屁精似的站在李總後面殷勤倒酒的李總秘書手上有貓膩。給別人倒酒時用的是這個瓶子,唯獨給李總倒酒時則換成了那個。樊勝美小心觀察良久,懷疑李總喝的是白開水。樊勝美剛想給王柏川提個醒兒,李總拿着葡萄酒杯敬白酒,敬到了王柏川面前。後面服務員忙給王柏川面前的葡萄酒杯倒滿白酒。那可是真正的48°白酒,滿杯下去半條人命。
樊勝美心急了,想到王柏川的胃,和每次喝醉時候的痛苦,她連忙提醒,“王總啊,李總都喝那麼多了,現在讓李總那麼大杯敬你,你怎麼受得起,乾脆你把李總的那份一起喝了吧。”
話音才落,李總抓起酒杯,越過樊勝美的頭,幾乎是擦着樊勝美的頭頂,摔到樊勝美背後的雕刻牆上。“這位小姐姓什麼?什麼意思,懷疑我酒品?我這輩子走南闖北,還從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話。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樊勝美呆了,她以爲自己說得夠委婉,夠給大家留面子,她畢竟是見多大場面的。想不到李總如此狹隘,惡人先告狀。她看向王柏川,王柏川卻低下頭,不敢說話。她想打個圓場,解釋誤會,可不知怎麼了,一張開嘴脣,卻“唔”的一聲,眼淚控制不住地奔涌出來。她又是一呆,捂住嘴,轉身就走。
樊勝美走得不快不慢,但等她走到門廳,淚流滿面,還沒等到王柏川追出來。她更是憤懣。她淚眼婆娑地看着走來的方向,等了會兒,拿出手機給安迪打電話。“安迪,請問有空嗎?我在很偏僻的地方吃飯,是,遇到事情了,請你……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安迪說立刻來接她。樊勝美坐到邊上,咬着嘴脣繼續流淚。心中,一遍遍地重複剛纔的場景,那個囂張的李總,還有不知什麼表情,似乎是空白的王柏川。
安迪電話通知已到門口的時候,樊勝美已經不流淚了。她低頭而坐,慢慢收拾臉容,哪兒都不看。她從事的就是服務行業,當一個年輕女客哭哭啼啼出現在大廳的時候,櫃檯後面什麼閒話都有,什麼眼光都存在,眼不見心不煩。她,也不想看見人來人往,卻無一個是她所等待的。
她抓着包走出飯店,一眼就看到安迪的車子,透過車窗見安迪低頭聚精會神在看電子書。樊勝美一愣,拉開車門連忙道歉,“對不起,安迪,非常非常浪費你的時間。實在是這兒太偏,都打不到車,叫車也不肯來,百般無奈才向你求助。”
“還真不是一點點偏,連問三個出租車司機,最後才問到一個,他帶着我來。回去反正你指路。”
“哎喲,你看我一心急忘了你路盲。”樊勝美一邊說,一邊自覺地翻出錢包,拿出一百元放到儀表板上。
安迪斜睨一眼,“五十塊就夠啦。剛纔路上收到小關的短信。我想既然她已經和小謝一起去了,我再去也只是湊熱鬧。你呢?”
“我今天自顧不暇。看什麼書呢?你真是分秒必爭。”
“我瞭解一下清明、重陽之類的習俗。小邱能站起來走路了?恢復得挺快啊。”
“我不覺得她能,但她不嬌氣,又有精神力量。”但樊勝美很快就將話題轉了,“你看清明,如果是與包總有關的話,今年是他母親第一個清明,你可能還是多側重寬解他的悲傷,習俗之類的只要不冒犯就行。”
安迪下意識地笑了,她想起剛剛早上曲筱綃說起過的樊勝美愛管閒事愛充大頭。不過她現在正需要指點,歡迎都來不及。“正需要了解這個。問題是我跟他媽媽不對路,在他媽媽去世前一刻還在鬧矛盾,會不會他悼念媽媽的時候最不希望看見我?我對這個問題心懷忐忑,覺得還是不要觸黴頭的好。”
“他如果不希望清明節看到你,早在他媽媽去世那一刻就跟你鬧清算鬧分手了,還用等到清明?”
“唉,從邏輯上講,是這樣,但我心裡七上八下的,挺怕。好吧,明天給他驚喜。回家就訂票。”
“說句掃興的話,儘量別給戀人驚喜,弄不好會撞見不願意看見的。咱們都不年輕,玩砸了傷筋動骨。”
“有意思。可我反而好奇了呢。”
樊勝美即使滿心鬱悶,也忍不住鼻孔裡笑出一聲來。
安迪則是心中天人交戰,要不要通知包奕凡,不通知究竟會撞見什麼,其他女人?
在樊勝美的指路下,兩人的車並未拐向醫院,而是徑直回了家。直至到了車庫,車子停下,樊勝美反而長吁一口氣,靠坐到椅背上,對安迪道:“謝謝你沒問我發生了什麼。唉,無比弱智,無比莫名其妙,也無比失望。”
“都來不及問你,只看到你在關心我。”
“呵呵,再關心你一下,上去後幹什麼?”
“這本快看完了,接着看下一本。然後等小曲回家……喲,小曲可能趕去醫院了,我問問。”
“小曲現在住你那兒?”
“賴我那兒。”
跟他們一起等電梯的是年輕的一男一女,女的並不顧身邊有人存在,旁若無人地對男的說:“羣租就羣租,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門一關,誰都不相干。又不會跟那些落魄到跟我一樣羣租的人交朋友,交朋友也得看看人的,是不是?等發展好了,很快就往外一般,誰也不認識誰,落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