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四人走了約莫兩三個時辰,纔來到福州城裡。
其時正是正月初,剛過了年,張燈結綵,街道兩旁商販林立,街上行人接踵,一派熱鬧繁華氣象。
走到一處攤位前,只見赫然擺着刀劍弓箭等兵器。
桂公公臉色一沉,向那攤主道:“朝廷有明令禁止私造販賣兵器,你膽子倒大,居然公然叫賣。”
那攤主聽他一口京片子,知道是京畿中人,也捲了舌頭用官話賠笑道:“客人從北京來啊。哎呦,這不是咱們要犯法,實在是天下不太平。李闖張獻忠起兵作亂,當了野大王,要攻打朝廷。過不多時,這天下可就亂了套了。兵馬興,苦百姓啊。實不相瞞,我家世代是給官府軍營裡造兵器的鐵匠,平日裡的生意也不過是鍋碗瓢盆,鐵鏟菜刀,大夥兒實在想買個防身護家的傢伙事兒,要不然過些時候亂起來,豈不成了待宰羔羊了麼?”
桂公公一腔怒火慢慢消化,嘆道:“盛世興文,亂世興武。”
那攤主附和道:“誰說不是呢!聽說李闖在西安做了皇帝,國號叫做大順。”
桂公公驚道:“你說什麼!”聲音尖細,恢復太監本色。
那攤主倒給他嚇了一跳,道:“這有什麼?張獻忠不也稱王了麼,立國號大西,我看啊,他不就也要當皇帝。唉!他們要熱鬧,要和朝廷演一出三國演義,可是苦了咱們老百姓啊!”
小是嘆了口氣,曼聲吟道:“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雍和朝她看了一眼,見她長長的睫毛不住抖動,念出這幾句憂國憂民的詩來,臉上神情肅穆,心中一動,道:“這丫頭究竟也長的十分好看,只是心腸太毒辣了。毒死了撫養自己長大的哥舒輕侯。嘿,倒懂得憂國憂民。”
小否道:“你說的是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小是道:“這是那賊……這是大大教給咱們的元曲,叫做《山坡羊·潼關懷古》。”忽的嘆了口氣,眼望別處。
桂公公臉上陰沉不定,舉步走開。
小否從來沒有進過城,見了一切,都覺得新鮮無比。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唯恐遺漏精彩之處。見了一處賣小孩玩意兒的攤位,便即立足不動,看着呼啦啦的風車,色彩鮮豔的泥人,眼睛眨也不眨,張大嘴巴,十分欽羨。
小是取出幾十枚銅錢,道:“你喜歡什麼就拿,我給你買。”
小否大喜,她雖不清楚“買”是什麼意思,但是姐姐的前半句“你喜歡什麼就拿”卻聽得清清楚楚,兩手如風,揀了七八樣稀奇玩具,抱在懷裡。
小是向攤主匯了鈔,轉頭笑道:“好啦,咱們走吧!”小否笑靨如花,左手捏着一個無錫泥娃娃,右手拿着一隻廣東布獅子,興高采烈,走在當先。
紅日當頭,正是中午。四人到了一家飯店,揀了一張乾淨桌子坐下,黑衣宦官跳下王巋鬆肩頭,伏在桌上打盹兒,黃銀二獸蹲伏在桌下。
小否看着濟濟一堂的食客,大爲驚奇,悄悄問王巋鬆道:“這家人人口好多,有幾十個人。做這一頓飯,他們的阿爸阿媽可有大辛苦了。”
雍和道:“這是飯店,大夥兒拿了銀子,就能到這裡吃飯。他們不是一家人。”
小否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桂公公從宮裡出來,服侍慣了主子,先向店小二要了一壺熱水,倒在二女碗裡,晃了幾晃,傾倒出去,又取出乾淨白手帕擦拭半晌,從腰間一個小小皮包裡,取出兩雙鑲金絲銀筷,兩隻嵌着彩石的象牙調羹,放在二女碗碟中,這才招呼店小二報菜,點了幾樣精緻菜餚。
小否拿起那雙銀筷子,笑道:“這筷子好重,拿在手裡這麼沉,吃飯可不累得慌嗎?”
後廚刀勺齊響,少頃飯菜上桌。
桂公公不敢和兩位公主同坐,站起身來,拿起飯碗,筷子在盤子邊上夾了一點兒菜下飯。
忽聽鄰座一人道:“唉,你家在太原,那還好,我家在大同,將來李闖攻打北京,大同是必取之路,這可……這可怎麼辦啊。”一口山西話又平又直,在周圍難懂溫轉的福建話裡顯得十分刺耳,直鑽進桂公公四人耳中。
他同桌的另一人道:“好什麼好?太原府是山西省會,要是李闖過柳林,經離石,直驅太原,先把山西拿下來了,可有什麼辦法?山西地處京畿,如果李闖攻不下北京,想要先拿下山西山東,河南河北,把北京團團圍住,那先遭殃的可就是我們太原了。”
同桌第三人瞪眼道:“胡說八道,先遭殃的那裡是你們太原,明明是我們離石。柳林和陝西最近的地方,只有一條小河,李闖大軍要渡過那小河,輕而易舉。攻下柳林,便是離石。”
這三人原來都是山西的行腳商人。
當時這些山西的老西兒足跡遍佈全國,南至廣東福建,北至建州蒙古,都有老西兒的身影。這三人看來是來福建經商的山西客商。
三人幹了一杯酒,都嘆了口氣,臉色愁苦,一桌子菜,幾乎沒人去動。他們身在外省,可是家人親友卻在山西,一旦李闖和朝廷打仗,受苦流離的自然是家人了。
旁邊一人好事兒者忽然捲了舌頭,用半吊子的官話插嘴說道:“三位不用着急,你們的家人多半無礙。”
那太原人喜道:“老兄何出此言?”
好事者道:“你們沒有聽說嗎?那李闖王是個鐵打鐵的好漢子,原本也是窮人,後來給朝廷逼得反了。他本來就是農民,也最喜愛憐惜窮人貧民,攻打下一處地方,先要開倉放糧,賑濟窮人。”
那離石人道:“這麼說來,那李闖還講些道理。”
好事者道:“當然講道理。你們沒有聽說嗎?有這麼一首歌兒,叫‘迎闖王’。”
大同人道:“迎闖王?”
好事者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地唱道:“吃他娘,喝他娘,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三個老西兒面帶驚喜之色,同時舉杯,敬了那好事者一杯酒。
那好事者十分得意,接着道:“闖王還有一個規矩,就是每攻下一城,必要將富豪地主的財產分給大夥兒,將地主的土地分割給沒有土地的貧農。並有嚴令,這些貪官富豪的贓物,他的軍隊一件不拿,統統要分給百姓。而且,闖軍裡誰敢私拿百姓一針一線,即刻軍法處置。所以啊,倒黴的不是窮人,倒是那些富人地主老爺了。”
三個老西兒面帶尷尬之色。他們經年外出經商,家裡已經賺得頗有底氣,要不然也捨不得在飯店裡吃飯喝酒。三人中最富者,已經在家鄉購買良田千畝,修了偌大宅院,儼然就是那人口中的“富人地主老爺”。這麼說來,三人家人,還是要遭殃。
離石人顫聲問道:“闖王將這些地主老爺的家產分給窮人之後,對這些地主老爺還有什麼處置?”
那好事者不意三人臉色難看,繼續洋洋得意,娓娓道來,以展示自己見識高明廣博,道:“哼!那些地主麼,往往要給剝光衣衫,跪在自己的佃戶面前,歷歷數落自己平日裡欺壓窮人的罪行。數落完了,地主的妻子女兒,要嫁給村子裡最窮的光棍兒做老婆,他本人則要給闖軍活埋。”
大同人驚道:“什麼?活埋!”
太原人苦着臉道:“要是,要是這地主富人平日裡的爲人不錯呢?他也不欺壓百姓,按時按量收租,保證佃農收入富足。而且遇到十分貧窮的人家,他還借給他們糧食度日。這樣的好人地主,闖軍也一樣活埋麼?”
那好事者多喝了幾杯,雖看見三人臉色古怪,卻還不醒悟,道:“你想啊,每個地主肯定都說自己是十世善人,可是也要闖軍信啊。這叫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李闖王最恨的就是富人地主,這會兒掌了兵,還不得把這些地主富人都殺了麼!”
那離石人家中嬌妻美妾三人,又有四個十來歲的漂亮女兒,問道:“每個村子裡最窮的光棍兒,多半是不肯做工耕種的懶漢,性格無賴,連媳婦都討不到,這……把那些地主富人的妻女嫁給他們,這不是……這不是不講道理麼!人家的基業,也是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啊。”
那好事者眼睛一翻,道:“這才叫公平交易,兩不虧欠。地主老爺們往往三妻四妾,坐享齊人之福,那些窮漢光棍就只要看着眼饞麼?不公平,不公平!”
那離石人慘然道:“那裡不公平。要是那些懶漢肯用心出力做事,雖日子比不上經商收租的富人地主,也,也窮不到哪裡去啊,他們日子窮,娶不到媳婦,關那些地主富人什麼事兒啊!我家境雖好一些,可以是一分一分積攢下來的,白手起家,常年在外奔波,吃的苦頭,不必下地墾種的老農少。”
好事者朝他瞅了一眼,道:“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嗯,你說的倒也有道理。唉,改朝換代,可不就是如此麼!日月就要換新天了!不怕他妻妾成羣,不怕他家財萬貫,將來還是我們窮人要幹他們的媳婦女兒,睡他們的檀木大牀!哈哈,哈哈!”
店小二皺着眉頭,走到這邊,道:“各位,咱們吃飯就吃飯,勿談國事!”瞧了那好事者一眼,鄙夷道:“鄭老三,你又喝醉啦,今兒個是不是又賒賬啊!”
鄭老三道:“不怕不怕,我改天就有活兒了,賺了第一筆銀子,就來你們店裡會鈔。好麼?”
店小二道:“你這個懶性子,永遠不改。人家說,木匠手藝,肚子飽飽,走到天下都不怕。你倒好,有一日過一日,銀子花完了,再去找活幹。唉,你要是勤勤懇懇,這會兒早發家了。”
鄭老三哼了一聲,道:“老子這叫聰明,以前就知道,將來一定要變天,最後都是我們窮人懶人才神氣!”
店小二道:“噓!都說了莫談國事!什麼變天,瞎說八道。朱家天下,還沒完呢!哈,你哪裡是窮,分明是懶!”
鄭老三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醉醺醺打了個飽嗝,抹了抹嘴,搖搖晃晃走了。
店小二搖了搖頭,收拾桌上殘局。
三個山西客愁眉苦臉,會了鈔,勾肩搭背出門去,仰天大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