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回頭一瞧,小否低着頭,小嘴兒撅起,臉上神情十分倔強。他心中一軟,心道:“她還是個孩子,我何必要和她較真兒?八九歲的孩童說要娶親結婚,不過是過家家一般的玩樂,哪裡有什麼認真了?”當下握住她的小手,不再推辭。
兩人出了逆旅大門,街上已有街坊店主出街掃雪,小否喜得臉紅撲撲的,剛纔的不悅這會兒早就忘了。
雍和問道:“你以前從沒見過下雪吧?”
小否轉了轉眼睛,沉思一會兒,忽然道:“唉?等等,我記得這種到處白白的美麗景色,以前……似乎,似乎也是見到過的。不過記不太清了。”
雍和想起哥舒輕侯曾和自己說過,小是小否五歲之前,曾在北方隨他居住,是以這下雪的景緻殘留在小否的模糊遙遠記憶之中,也不足爲怪。當下也不以爲意。
兩人走到一家飯店之中,點了早茶點心,兩碗餛飩。少頃具備,端上桌來。
小否迫不及待,右手緊握勺子,舀起一枚餛飩,呼呼吹氣,將勺子中的餛飩吹涼,把整個兒瓷勺塞在小口之中。
雍和瞧着她認真吃飯的可愛模樣,一面喝茶,一面微笑。
忽聽“錚錚”的一陣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牙籤兒、須梳、菸斗、菸絲、鼻菸壺……”回頭一瞧,原來是一個販賣小玩意兒的白鬚老者在招攬生意,他衣着樸素,手中提着一隻小小竹籃,在衆吃早餐的食客中間往來尋梭,腳步緩慢,聲音枯啞。
雍和聽到他賣菸絲菸斗,心中一動。他的一包紙菸早就抽完,好幾天無煙可抽,犯了煙癮,只好咀嚼茶葉解癮。轉身朝那老者招了招手,笑道:“你來。我瞧瞧你的菸斗菸絲。”
那老者見來了生意,也不甚高興,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慢悠悠地蹭過來,將手中竹籃往雍和桌子上一放,掀起蓋子竹籃上的青布,道:“公子瞧個什麼菸袋?愛吃什麼煙?”
只見竹籃裡放滿七八隻菸袋鍋,有銅頭瑪瑙嘴兒的,有整個兒牛角羊骨雕成的,還有整塊花梨木刻成,形態各異。除了菸斗之外,另有四隻格外碩大的煙荷包,荷包鼓脹,裝着滿滿的菸絲,點菸用的火刀火石火絨,此外還有牙籤、整理鬍鬚美貌的小梳子、胭脂、眉筆、琉璃鼻菸壺之類的小玩意兒。
諸物之外,有一長長的東西,包在藍布包裹之中,雍和指了指,問:“這是什麼玩意兒?”那老者微微一愣,搖了搖頭,道:“這是我私人物事,並不出賣。”
雍和挑了一柄花梨木菸斗,拿在手中掂了一掂,居然入手頗沉,細看之時,這菸斗依照木料天然形狀雕成,嘴兒扁平窄小,裝菸絲的一端朝上一拐,形狀嶙峋,頗是美觀。
那老者道:“我這裡有雲南的水煙、河南的金元炒煙,苗家的曬菸,山東的孔溏煙。公子吃哪一種?”耷拉着眼皮,不甚熱情。
小否瞧見這些小玩意兒,頗感有趣,一會兒捏捏煙荷包,一會兒拿起一柄眉筆,忽然咦了一聲,拈出一本巴掌大小疊起的摺子書,道:“這是什麼?,嘩啦啦一聲,將摺子書展開,又是“咦”了一聲,凝神細看。
雍和初時一看之下,只見一幅幅彩圖,也沒在意,以爲這是孩童愛看的小人書,拈出一撮孔溏煙,裝入菸斗,用火絨點燃,美美吸了一口,只覺此煙煙氣醇厚,果然好煙。見小否瞧得認真,笑道:“這是什麼本子?畫的妖怪麼?”細看之下,大吃一驚。只見那一折折的圖畫,赫然是一個個姿態各異,正在歡-好的男女,繪製細膩,居然是一本春#宮#圖畫,忙劈手躲過,合在一處,丟在竹籃之中。
小否正歪着頭一幅幅看到仔細,給他奪去,不悅道:“你做什麼?”又問道:“他們在那是做什麼?摔跤玩兒麼?”
雍和瞪眼道:“不要多問!”摸出一枚碎銀,丟給那老人,從竹籃之中拿出裝孔溏煙的大荷包。
小否給他一瞪,微微一驚,跟着皺眉噘嘴,頗不高興。
那老者仍是一臉淡泊,緩緩將那本春#宮放好,咳嗽了一聲,緩緩從腰間摸出一個裝錢小包,顫顫巍巍要爲雍和找錢。
雍和擺了擺手,道:“不要找啦,你走吧。”
那老者嗯了一聲,將小包收起。這一錠碎銀子起碼也有一錢,那老者拿在手裡,臉上沒有一絲欣喜之色,蓋好青布,掛着籃子,緩緩走出門去。
雍和悶悶地吸了幾口煙,見小否神色不悅,也不再吃餛飩,問道:“你怎麼啦?”
小否擡起眼來,頗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說:“你剛纔瞪我。我不吃啦。”
雍和見她賭氣如同小孩兒,忍不住笑道:“好啦好啦,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啊。”
小否撇了撇嘴,道:“你道歉有什麼用?我……我要瞪你回來。”
雍和忍住笑,肅容道:“好啊,你就瞪回來好啦。”端坐不動。
小否圓睜杏眼,雙眉倒豎,努力作出一副怒氣衝衝的模樣,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好啦,我瞪還你啦!”捉住瓷勺,舀起餛飩,一口一口吃得認真。
雍和忍不住微笑。
忽聽飯店門外傳來一陣喧譁,一個男子喝罵道:“你這糟老頭子,好生無禮,踩了大爺的腳,居然不道歉麼?”隔了一會兒,才聽方纔那賣菸斗的老者緩緩道:“對不起啦。”那男子罵道:“說句對不起就完了麼?他媽的!”雍和眉頭一皺,忍不住站到門口去瞧。
只見一個穿着厚厚棉襖的憊懶大漢伸出一隻大手,蠻橫道:“你踩髒了我的鞋子,快賠我錢來。”
那老者居然也不申辯,慢吞吞問道:“你要多少錢?”
那漢子見他回的這麼爽快,不禁一愣,道:“給……給一錢銀子好啦!”
雍和依稀記得這大漢方纔也在飯店中用餐,想必是見那老者輕輕巧巧賺了一錢銀子,跟了出來,要將他身上的銀子奪來。
那老者點了點頭,一隻乾枯如柴的手伸進懷中,拿出一枚碎銀,正是雍和適才給的那枚銀子。
那大漢大喜,就要接過。雍和不願多管閒事,雖也覺得那老者甚是可憐,但人在客途,還是不惹這等憊懶流氓纔是。
那大漢右手伸到中途,忽然用力一揮,劈手奪過碎銀,拿在手裡,哈哈大笑,將一錠碎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甚是得意。那老者仍是臉色淡然。
雍和不願再看,便要轉身回屋。驀地裡一聲極其淒厲的聲音響起,方纔那大漢聲嘶力竭地道:“喂!喂!我的手!我的手!”
雍和回頭一瞧,只見那大漢右手已然漆黑,像是將在墨汁中泡過一般。
初時雍和還以爲他實在故意做戲,想訛詐那老者,看到後來,又覺不像,那大漢身子摔倒,左手捧着右手,臉上五官扭曲,顯然痛苦到了極點。
那老者仍是臉色淡然,緩緩俯身,拈起掉在 地上的那枚碎銀,道:“大爺你不要麼?那就算啦!”理都不理,繞過倒地掙扎的大漢,往前走去,一瞥眼間看見雍和,朝他微微點頭示意,跟着緩步走遠。
雍和瞧着那大漢痛苦撕叫的模樣,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朝鮮地母堂!
這大漢右手漆黑,顯然是剛纔手握那錠碎銀子之時,就已經中了那老者下在銀子上的奇毒,他昨夜吃了朝鮮地母堂的苦頭,眼見那大漢中毒蹊蹺,那老者施毒離奇,腦海中不由想到此節。
地上那大漢輾轉反側,喊叫聲慘烈之極,想起自己昨夜的痛苦情狀,心中油然而生恐懼之情,不忍再看,轉身入內。
小否仍在大吃特吃,自己的那碗已經吃完,這會兒正在吃雍和的那碗,擡起眼來,見雍和瞧着自己,臉色有異,歉然笑道:“我吃了你的餛飩,對不起啊!”
雍和心不在焉,嗯了一聲,朝門外看了一眼。
小否哼了一聲:“還生氣麼?你這人可真小氣,不就是吃了你幾顆餛飩麼?”
雍和沒什麼心思和她說笑,等她吃好,一齊往逆旅走去。
小否似乎混不記仇,走在路上,復又蹦蹦跳跳,笑逐顏開,纏着雍和,一定要聽笑話。雍和哪裡有心情講什麼笑話?有一句每一句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