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輕侯忽然道:“不!不!青蝶,你是個好女人,在我眼裡,再沒有一個女人比你還要溫柔,比你還要美麗。你還記得,那日在長白山上,我和你說的那句話麼?”
青蝶沉默半晌,緩緩道:“我記得。你說,‘古青蝶,你當真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最美的女人。天下女人的美色,你獨佔了九成九,其他女子平分那一分去。’當時候……唉,當時候我聽到你說這句話,幾乎聽得呆了。從來沒有人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也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我就有一點喜歡你了吧。”這句話說來,有一半兒溫柔,一半兒苦澀。
哥舒輕侯大喜,道:“你瞧,青蝶,你自己都說了,你對我還是有心的。”
古青蝶道:“我那說的是以前。可是……可是朱大哥,人心是會變的。就像你現在對我這麼癡迷,以後終有一日,你也會遇到另一個你更加傾心的女子的。”
哥舒輕侯臉上笑容一點一點褪去,苦澀道:“不會啦,不會啦。我以後再也不會遇到像你這麼好的女子啦。就算遇到,唉……就算遇到,我也再不會像疼愛你般疼愛她啦。”
雍和知道,哥舒輕侯從北京皇宮偷走小是小否之後,在北方待了五年,跟着便來到了福建,一直孤身一人,再未娶妻,心道:“原來你這麼膿包,一個女人,有那麼值錢麼?只要肯花錢,要多少,那不是有多少麼?”
古青蝶幽幽道:“鑑椴,你真傻。我有那麼好麼?”
哥舒輕侯嘆了口氣,道:“我是景教北宗信徒,也是大明皇宗後裔,在我心裡,除了天神雅威、我太祖皇帝之外,就只有你最重了。”
古青蝶嘆了口氣,道:“可是你知道麼?李靖他卻不這麼說。他也是景教南宗信徒,可他在我前面,從來沒有加過旁人。”
哥舒輕侯急道:“天尊是神,是我信靠依賴之靈,而太祖皇帝是我的祖宗,我……我是說普天下的世人之中,你最重要了。”
古青蝶“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哥舒輕侯忽然雙眼赤紅,冷聲道:“那好,我這就去殺了那姓李的小子。我先殺他的爹爹,他爹是南宗貴司李貞卿,那可是好找的很;再殺他的哥哥李清,他哥哥在南京當生員,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那更好殺了,哦,是了,是了,他還有一個妹妹,叫做李寧,今年不過四歲,我也將她殺了。我殺他滿門,我殺他滿門!爲什麼這人這麼壞,要搶走我最心愛的女人!”
雍和心道:“李寧才四歲?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古青蝶聽他話音中微有狂意,顫聲道:“你要是……你要是那般做了,我就……我就從心裡恨你一輩子。”
哥舒輕侯苦澀道:“不,不,你不要恨我,你要是恨我,那比殺了我還難受。”
古青蝶鬆了口氣,道:“朱大哥,你這麼喜歡我,這麼愛護我,我真的很高興。原本這世上,我最親近的人,除了我師父,就是你了。可是,可是老天居然讓我遇見那個人……他……他說話溫柔,性子就像水一樣,真的叫我……叫我好生喜歡……”
哥舒輕侯聽她當面稱讚情敵,臉色一會兒鐵青,一會兒赤紅,驀地高聲叫道:“不要再說啦!”
古青蝶道:“朱大哥,我不是說你不好。你也很好。你人又英俊,又有才華,有氣度。可是……可是有時候,我覺得我真的不懂你。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也有歡暢時候,可是,可是有時候你眉尖眼角,似乎總是藏着什麼事兒一般,叫我猜不透。”
哥舒輕侯聞言沉默。
雍和想:“他是藏在民間的皇胄隱龍,一心只想光復正朔,恢復建文正宗,這是我們男子漢成龍成鳳的大事,他每天思前想後,當然只爲了這件大事兒了。你這女人只要他陪着你繡花做飯麼?想來那叫李靖的小子,也是個沒骨氣的小白臉,才讓你這麼喜歡。”
古青蝶又道:“朱大哥,我求你一件事兒好不好?”
哥舒輕侯緩緩道:“你儘管說,上刀山、下油鍋我都給你辦成。”
古青蝶道:“我死之後,你去……”
哥舒輕侯尖聲道:“什麼叫你死之後?不要瞎說!”
古青蝶苦笑一聲,道:“你聽我說完好麼?我死了之後……”
哥舒輕侯臉色一變,欲要出言阻止她這麼說,終於還是停住,嘴脣動了一動。
只聽古青蝶續道:“你千萬不要去和李靖爲難。他……他真的是個好人。你只要告訴他,說他的小蝴蝶死了,臨死之前,還兀自想着念着他的好。”
哥舒輕侯嘴脣抖動,顫聲道:“小蝶兒?小蝶兒?他……你讓他叫你小蝶兒?”聽見心愛的女人用情敵給起的暱稱自稱,他一顆心霎時間碎爲萬端。
雍和暗叫厲害。
聽兩人這一會兒對話,看來似乎是哥舒輕侯將古青蝶關在礁石之中的空洞裡,不准她和新歡見面。這句話一來婉轉以死相逼,二來激得哥舒輕侯嫉妒發狂,叫他徹底對自己死心。心道:“女人的心真狠,這等不要臉的話說出來,用新歡的肉麻稱呼扎舊愛的心。”
哥舒輕侯愣了半晌,道:“你居然……你居然以死相逼?我……我……”連說兩個我“字”,出了一口長氣,苦澀道:“行啦,你走吧。我不逼你啦!”抽出那支洞簫,手指一捏,捏得碎成幾片。
古青蝶啊的一聲,頓了一頓,緩緩道:“謝謝你,朱大哥,你對我的好,我永遠記得。”
哥舒輕侯道:“我不想看見你,你快走吧。我不再吹|簫,‘虛靨音’不再封閉你的內勁,你現在已經全身能動了吧?”說着緩緩閉上眼睛,也不理黑衣宦官,身子向北方驀地彈射出去,從這一塊大礁石上躍到七八丈之外的另外一塊礁石之上,身形幾乎化作一道青煙,幾個呼吸的功夫,就已經看不見了。
忽聽簌簌聲響,一個女子從礁石之下爬了上來,衣衫面頸都是十分乾淨,臉色慘白,看上去似乎也只不過長相普通。左臉上居然有一塊拇指大小凸起的紅色疤痕。似乎是一個鏤刻着花紋的圖章烙上的。
雍和心道:“這女人長得也不是國色天香的美麗。什麼天下美色的九成九獨佔,放屁放屁。哥舒輕侯看女人的眼光真差。”
那女人瞧見黑衣宦官,朝這裡走了幾步。
雍和忽見那女人眼波流轉,兩顆瞳仁如同圍棋黑子一般,不禁微微一愣,心道:“奇怪奇怪,她長相尋常,可是……可是爲什麼我突然之間,竟然也覺得她豔麗非常呢?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可真是……真是好看。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忽然心頭如同被鐵錘砸中,一個念頭閃過頭腦:“這女人是年輕時候的古青蝶!這……這是十幾年前的時候!”
古青蝶和哥舒輕侯一般,竟看不到雍和在旁,只是抱起黑衣宦官,輕輕撫摸小貓兒的頭顱,見小獸眼往北方,笑道:“別害怕,朱大哥不是丟下你不管了,他只不過是想要躲開我。一會兒他就回來接你啦。”瞥眼看見地下碎成幾塊的洞簫,眼中流露出莫名難言的神色,輕輕放下黑衣宦官,走過去拾起短簫碎片,忽的大眼一霎,流下淚來。
雍和暗罵:“你怎麼和小是那丫頭一樣,將人家害慘了,卻來假惺惺地貓哭耗子。”
想起哥舒輕侯最後竟算是死在自己親手養大的一個小女孩兒手中,心中嘆道:“哥舒輕侯這一輩子,可算是死在女人身上了。”
古青蝶將洞簫碎片一片片拾起,扯下自己一片裙角,將碎簫裹了,收在懷中,回頭道:“黑衣宦官,我可……我可去了。”又是流下淚來,朝南面兒走去。
這偌大海邊兒,只餘下雍和黑衣宦官一人一貓,湛藍天空,碧綠大海,海天一線處一輪紅日便要落下。
黑衣宦官一聲低叫,踱步到雍和身邊,身子竄起,四爪連動,爬到他胸前,雍和伸出雙臂,將貓兒抱在懷中。貓兒朝着北方主人去的方向叫了一聲,回頭瞧着雍和的眼睛。
雍和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忽聽有人怒道:“死貓兒!不許對雍和用你的‘亂神’之術。”聲音嬌嫩,不是小否是誰?
他陡然間聽見人言,兩邊太陽穴一涼,神智頓時清醒,回過神來,只見自己又回到了那間逆旅的走廊之中,站在自己房門之外,插進鎖孔的鑰匙還未抽出。
小否走近前來,兇巴巴道:“壞貓兒!雍和不是壞人,不許你對他‘亂神’”
雍和此時仍覺得身在夢中,隨口問道:“什麼叫‘亂神’?”
小否道:“這貓兒有時候蔫蔫兒的,看上去挺乖,不過偶爾就耍頑皮性子,別人一瞧它眼睛,就入了迷。這就叫亂神。人中了這‘亂神’之後,就會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我大大和我說過,這隻貓兒的媽媽是從梵蒂岡教國來的,隨着傳教使團來到中國。它媽媽就會這‘亂神’的功夫。”
原來方纔幻境,居然是這貓兒多年之前的一段記憶,怪不得剛纔哥舒輕侯和古青蝶二人都對自己視若無睹。 世間竟有這等奇事,有這等玄奇的貓兒,雍和瞧着懷中安然恬靜的貓兒,不禁渾身打個哆嗦。
雍和皺眉道:“梵蒂岡,那是……”卸下銅鎖,和小否一起進房,雍和一看房內情形,登時嚇出一身冷汗,舌頭打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