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治的話讓許平心中有所寬慰,當年以破軍星自詡以後,許平就常常認爲自己會給天下帶來大亂,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可真到了河南以後,許平覺得自己無法去做一個混世魔王的。在來路上許平只有在幫助饑民的時候纔會感到心安,帶着軍隊攻入開封之後,他只有想到自己所作所爲是在讓大批農民擺脫飢寒時纔會感到些許平靜,尤其是在他看到戰敗的明軍屍橫遍野的時候。
“大師我有一個秘密,從來沒有對主動人說起過,知道的人不多,也都替我保密,那就是我反出朝廷的根本原因是爲了報仇,報私仇。”許平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對清治說出全部的仇恨,只是講了長青營的那部分親友部下的仇怨,介紹完畢後許平道:“本來,我本打算隱姓埋名的,本來,我是打算兩不想幫的。”
“爲什麼將軍會不想再爲朝廷效力了呢?”
許平想起自己投軍前的雄心壯志,想起他從幼年時代就常聽京師那些說書先生說起的有關鎮東侯的故事,那個時候每次他都聽得熱血沸騰:“我一直相信,黃候做的都是對的,只要按照黃候說的去做,就絕不會犯錯,就能夠在忠君報國的同時,獲取榮華富貴。便是不幸戰死沙場,我流下的血也會澤被後人,會給天下的百姓帶來好處。便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必擔憂死後的香火,那些被我所救的人會記得我的犧牲。”
“我曾相信這些,就像我曾相信侯爺的條例是完美無缺的一樣,”許平想起了最開始的德州一戰,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趙敬之的死、聽到趙敬之臨時之言,他是絕不會想到鎮東侯的條例也有不對的可能;如果不是堅信參謀司絕不會犯錯,許平未必會固執己見,不顧兩位千總的反對堅決地執行正面迎敵的策略;如果不是堅信教導隊教授的每一個字,許平也不會懷着必勝的信心部署一個犄角之陣:“我曾經認爲是我把好端端的條例執行錯了,而不是條例錯了,直到我成爲長青營的營官,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我實在忍無可忍,只好偷偷地開始變通。”最開始偷偷修改條例時許平不敢示人,不敢留下書面記錄,還一直擔心他的變通會給長青營帶來巨大的損失,結果想不到演習時長青營竟然是頭名,把其他的營遠遠拋在後面,賀寶刀、楊致遠和賈明河一致誇獎了長青營三位指揮官,其中楊致遠更要許平把改進整理出來上報:“那時我第一次涌出一個想法:或許不是我把侯爺的條例執行錯了,而是侯爺的條例本身就有問題。”
“山東之戰前,我真誠地相信殺光叛賊就是萬民的願望,”當許平看到山東的百姓遇到官兵就逃散一空後,他不假思索地認定這是東江軍的謠言造成的,本能一般地準備用實際行動予以反擊,把東江軍的蠱惑宣傳一掃而空。直到林崇月一案發生時,許平還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但我想一定是我沒有正確理解侯爺的命令,所以看到趙慢熊的手令後,我毫不猶豫地繼續執行,因爲我知道趙慢熊是侯爺的心腹,我當時想:既然是趙大人,那他肯定理解得沒有錯,我必須繼續聽令。”繼續服從侯洵的指揮讓許平感到有些不對,但是不對在哪裡還是說不清:“大批的農民捨死忘生地抵抗,他們向我的營撲過來,沒能殺傷我幾個部下。但我感到腦海裡一片混亂,那時我的感覺就好像是在演習時一樣,那時是我第一次想到:或許不是我把侯爺的命令執行錯了,而是侯爺的命令出錯了。”
很多吃,許平常常想如果沒有看到鍾龜年的那捲資料,如果他不知道長青營是被出賣,而且是很可能是因爲他而被出賣的話,現在又會是如何一番場景。
這時清治又問道:“如果許將軍真的是破軍星在人世間的分身,那貧道敢問一句,將軍是一開始就存着擾亂天下之心呢,還是因爲耳聞目睹人間的悲慘景象而覺醒的呢?”
“大師,”許平回想起自己領兵以來的一場場血戰,無數的明軍士兵被殺死,那個名叫嶽牧的士兵喊出他想當逃兵的時候,許平不但不生氣,反倒深有共鳴。最後許平用自己就是破軍星,自己本來就是把天下殺得血流成河來寬解自己,他搖頭道:“您說的和其他人說的很不一樣啊。”
“即使同爲破軍星君在人間的分身,他們的功業也大不相同。有的人誤以爲破軍星就應該是惡星凶神,而有的人則功成身退、流芳百世。”清治的聲音裡充滿着神秘。這一時刻,許平的感覺就彷彿是正有一個星君憑藉着清治的口向他吐露天道:“許將軍到底是相信貧道還是相信那些謠傳,終歸還是要取決於許將軍對自己的期許,是想做一個混世魔王,還是做一個撥亂反正的英豪?”
“說得好!”在兩人的背後,屋檐下的陰影裡有一個人在心裡這樣叫道,李自成已經來了很久了,剛纔牛金星勸他立刻來見許平——他已經掌握了闖營相當可觀軍力,同時還和孫可望、李定國形成了事實上的同盟。李自成來的時候沒有讓衛兵通報,許平說起那個小女孩的時候他剛走到後院,聽許平吐露心事的時候李自成忍不住偷偷藏在後面,他很想知道這個手握重兵的闖營將領到底都有些什麼樣的心事。後面聽清治說起破軍星的時候,李自成聽得入神就一直沒有走出來,現在他悄悄退到後院的院門口,這裡並沒有許平的衛兵。接着李自成就故意重重踏步,用力揮舞手臂把衣服擦得嘩嘩作響,闊步向院門口走去的時候還叫了一聲:“許兄弟在麼?”
李自成走進院子的時候,許平已經轉過身面對着他,欠身行禮道:“大王來了?”
清治也向着李自成點頭道:“李將軍來了。”
李自成呵呵笑道:“許兄弟在夜觀天象麼?”
“是啊。”許平倒也沒有隱瞞,直言不諱地告訴李自成他剛纔正和清治在聊些什麼。
聽許平復述的時候,李自成仰望星空片刻,等許平停下話後,他深深地吐了口氣,大喝一聲:“我的往事,想必許兄弟都知曉了吧?”
許平在黑暗中輕輕點頭。
“李某沒有什麼專長,少年時因爲家貧一個字也不認識,投入義軍以後得些閒暇學過幾個字,但自問不是什麼聰明的人,學了後面的就把前面的忘了。劉宗敏兄弟學認字比我還要晚些,他好多年前就能寫書信,而我現在還不過是隻能看不能寫。”不等許平回答,李自成就朗聲說道:“諸位兄弟看得起李某,讓李某做闖營的頭。我心裡也很清楚,並不是我比諸位兄弟聰明,而是看重我最是講義氣,最是講公平。”
李自成自起義以來,和闖營兄弟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食物、穿一樣的衣服,十幾年從來不曾有過什麼特殊的享受;身爲一軍之主,李自成只有一個妻子,當第一任妻子跟隨別人跑了以後,李自成才娶了第二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