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棺材三十一
小時候姥姥曾帶去過一座廟,大約坐了三天的火車和一天一夜的長途車,那是座位於深山裡的小廟。
廟的名字早已記不清,只記得那天姥姥讓穿着鮮紅色的衣服,而她帶着一大包鮮紅色的蠟燭。帶進廟時那間不大的廟堂裡已經坐滿了,他們低着頭匐地上,像是膜拜着什麼,面前點着跟姥姥帶的一樣的紅色蠟燭。
之後見到他們膜拜的對象,是個年紀不大的僧。
他閉眼躺一張長長的香案上,那是第一次見到別的屍體,所以記憶特別深刻。至今依舊記得他面孔發青,兩頰凹陷的模樣,嘴脣是淡淡的紫色,看上去像是睡着,但即便當時年紀那麼小,見到周遭的氣氛也已明瞭所面對着的究竟是什麼。
那僧身上纏裹着一層黑色的布,從頭到腳都纏着,只露出他的臉。布上用金粉寫着很多字,彷彿鬼畫符一樣,看到一個年紀很大鬍子雪白的老和尚披着鮮紅的袈裟,那條黑色布上不停地寫着那樣的字。之後被姥姥按了地上,和周圍一樣彎腰朝下匐着,額頭貼着地面冰冷的磚頭。
之後聞到了很重很重的香火味從那張香案的方向傳了過來,和尚開始唸經,周圍則一個勁地磕頭,但那些聲音之外,聽到有一些奇怪的哼哼聲從香案處傳來。
只奇怪的是,似乎周圍其他都沒有聽見,包括的姥姥,他們只一心閉着眼和尚的誦經聲裡磕頭。於是忍不住悄悄擡頭朝那方向看去,隨後見到那原本死氣沉沉躺香案上的年輕和尚,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頭微微擡起好像掙扎着想要朝看。
那時年紀太小不懂事,張着嘴對着那副景象看得發了呆,但隨即後腦勺突然被姥姥用力一拍,便垂了下去。等再擡起時,那和尚依舊同原來那樣死氣沉沉地躺着,似乎之前所見是個幻覺。
但它所留腦中的記憶卻始終沒有消失過。
而之所以現下突然間又想起了這些,是因爲此時鋣身上裹着的那層黑布,同記憶中那條裹年輕和尚屍體上的裹屍布一模一樣。
甚至上面用金粉寫的字體也是一樣的,因而見到的一剎那,便一下子想到了那個死去的和尚,他那張青色的臉和發紫的嘴脣……這令登時忘記了那個蒼白的無常已距離這房間越來越近,只慌亂地看着鋣露那層裹屍布外不見一絲表情的臉。
不知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顯見原本束縛住他和無常的那道喪魂天燈陣已不再起到那個作用,但他爲什麼會以這副樣子跟隨無常的身邊,還被它用那樣一根粗而長的鐵鏈給拴着。他不是說過麼,縱然湊齊二十七道喪魂,又能拿他怎樣。
但現爲什麼會這樣……
腦子裡正因此而亂作一團時,突然樓梯口蹬蹬一陣腳步聲響,隨即見到那姓趙的道士喘着粗氣從樓下奔了上來。一眼瞥見窗外情形,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氣,隨後匆匆跑到窗邊將窗戶關緊,咬破手指窗玻璃上寫了些什麼,邊寫邊道:“他告訴們會這裡,那位麒麟神爺。他要告訴們天燈已開全,無常着了道,被走屍的控制了。現一路尋到這裡,便是爲了取的命!”
說着將那血淋淋的指頭朝點了點。而沒等反應過來,便聽狐狸冷聲道:“他怎麼會搞成這種樣子。”
聽狐狸這一問,趙道士手裡的動作微微一滯。
這當口窗玻璃上突然喀拉拉一陣脆響,彷彿有什麼東西碎裂了,緊跟着看到一層薄薄的白氣隨着窗外那無常身影的逼近而玻璃上凝聚了起來,並因此而令玻璃出現一些細碎的裂縫。
裂縫到趙道士的血跡處停止,轉而擴散到牆面,於是趙道士轉身迅速邊上牆壁上也寫了幾個字,之後便從腰上系的一隻布囊裡取出把雪白纖細的如意,用自己的血將它濡溼了,朝窗把上用力一插,便見無常原本幾乎已碰到窗上的手停了下來,扭頭慢慢轉向四周望着,像是一瞬辨別不出了方向。
見狀這才平靜了些氣息,趙道士回頭望向狐狸,面色有些陰沉地道:“麒麟大神用他的煞氣替擋了一劫,所以,被無常勾去了精魄……”
“替擋劫?”聞言狐狸眉梢輕輕一挑,似笑非笑道:“嘖,至今倒還真沒見過那隻麒麟有替擋煞的善心。”
“不信,也不指望信,”似乎早料到狐狸會有這樣的反應,趙道士沒打算繼續爲此多說些什麼,只低頭用力擦了手上的血跡,繼續道:“沒那邊,所以無法想象當時的情況是怎樣一種可怖,此後若是僥倖能助們逃脫這劫,是必然要還俗遠離這片是非地的了。”說罷,一擡頭見到靠門處所安靜站着的方即真,他有些詫異地怔了怔:“方即真?怎麼會這裡?……”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眉頭一皺,像是要再說些什麼,卻因窗外飄忽而來一陣清脆的鈴音驀地住了口。
隨後低低咕噥了句:“引魂鈴麼?!”那瞬臉色一下子難看了起來,他皺眉望着窗外那仍靜靜浮原地的無常,喃喃道:“當時也是這樣的鈴聲……於是這東西一下子就動了起來,一口氣吞吃了二十七道死的魂魄,殺心起,便連這活也要吞噬……”說到這裡突然窗上咔的聲巨響,一道極長的裂縫陡地玻璃上清清楚楚顯現了出來。
見狀趙道士條件反射地伸手朝前猛地一擋。
顯然他以爲是無常闖了進來,但無常依舊外面靜靜的沒有任何動作,反是窗上那柄如意被他這動作一撞突地從窗栓上跌了下來,頃刻碎得四分五裂。與此同時裡頭突地一道血色的東西發出嘶的聲嘯叫直飛而起,見狀聽見狐狸氣急般低低一聲咒罵,隨即身形一閃如電光般朝那東西衝去,卻哪裡來得及。
手指還未觸到那紅光的末梢,它已筆直飛入頭頂的天花板內,這當口那上面突然撲勒勒一陣響,隨即就見十來枚銅幣從那上頭跌墜下來,落地剎那,那道窗啪的聲爆裂了開來,撲面一團散發着硝煙般氣味的冷風,夾雜着雨絲和碎雪,同外面那原本靜止不動的無常一起驀地朝着屋內衝了進來!
“跑!”聽見狐狸扭頭朝大喝了一聲。
下意識便要朝後退,腿卻似一瞬間僵掉了,甚至全身的力氣也似乎半點都無,眼看着窗外那蒼白的身體朝着的方向直探而入,正急得臉憋到通紅,被方即真一旋身抓着肩膀便朝門外直拋出去!
一頭跌倒門外,身體和四肢方纔恢復知覺,忙爬起身想往樓下跑。但目光匆匆朝屋內掃過時,卻突然被裡頭突兀間正發生的一幕驚住了兩腳。
見到趙道士不知幾時到了狐狸的身後。
很近的距離,以狐狸這樣謹慎的一個妖怪,平時斷不會輕易讓如此接近的一個距離。
只是他此時全副精神都集中窗口處那試圖朝追來的無常身上,因而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於是,便連那趙道士突然揚手朝他甩去的動作也絲毫沒有察覺。
眼見有什麼東西從那道士手裡直飛而去,徑自朝着狐狸腦後方向閃電般刺了過去,不由一聲大叫直衝回房裡:“狐狸!!小心後面!!”
幾乎話音響起的瞬間,那衝向狐狸腦後的東西被方即真突然閃現狐狸身側的身影接了過去。
接到他手內,並狐狸回頭的當口揚手一甩,道:“之前欠的,這裡算是兩清。”話音未落,兩枚烏黑中透着青光的東西叮叮兩聲掉落地上。
那是兩枚至少三四寸長的釘子,也不知是銅還是鐵打造,通體發黑,長滿了凹凸不平的鐵疙瘩,頂端至半腰處盤着條龍形的東西,口中似有血跡般隱隱透紅。見狀狐狸擡腳將它們猛地踢飛,隨即眼裡綻出驟亮一道綠光,也不再去管那探身入內的無常,伸手一掌便朝着趙道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揮了過去!
說來也怪。
就趙道士因此而朝後避開時,狐狸身後那原本已大半個身體進入屋內的無常,突然間也身體朝後猛退了下。
退至最初所站的位置站定,手一揚,手中的鎖鏈發出喀拉拉一陣脆響。
隨即便見到鋣擡起頭髮出低低一聲吼。
吼聲中全身騰地燃起一股紫色的磷火,火光燒灼處他迅速蛻變成麒麟的模樣,而那塊原本纏他身上的裹屍布頃刻間化了開來,化作漆黑一層鐐銬般的東西,帶着周身金色的字跡固定他通體的鱗甲上。
“可惜……”隨後聽見他身上似有輕輕說了句。
當那層團團燒灼鋣周身的磷火隨着他蛻變的結束而漸漸消失後,見到有個他背上坐着,單膝盤着腿,彷彿畫裡的那種佛像。
這是趙道士。
但似乎又並不是他。
因爲這一瞬他同剛纔這屋裡氣喘吁吁說着話,又急匆匆窗戶和牆上用他的血抹着符咒的他,完全像是兩個。
這個究竟什麼來頭……他爲什麼突然間反過來要攻擊狐狸,又怎麼會騎了鋣的背上,彷彿他就是那個設下天燈陣,並由此操控了無常的……
這念頭腦子裡閃電般一現,便聽方即真走到狐狸身側,擡頭笑了笑問這道士:“可惜什麼,道士?”
“可惜只差那麼一點點,”
“便能解決了這隻麻煩的狐狸精。”
趙道士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就知道這裡,必然麻煩,連血玉棺材也牽制不了多久,到底是太歲爺。”
“連狐精的眼睛也能騙過,到底是千年的屍王。”
‘屍王’兩字從方即真嘴裡說出,趙道士笑了起來,點點頭:“以爲這副皮囊足夠藏住屍氣,是怎麼聞出來的。”
“倒也不需要聞,只不過是想着了那些破綻,於是突然剛纔那瞬間醒悟了過來而已。”
“什麼破綻。”
“香港的白龍,本不是道教中,因而,哪有什麼可能去收上清教傳爲弟子,也斷不可能有正統道教的會自薦成爲其膝下門徒。這爲其一。”
“呵,”
“其二,用的九天雷並非是上清教的術法,旁未必清楚,卻對此知曉一二,因它千年前就已經絕傳,最後一次見使用,是一個以操縱屍行法的教派中修行最爲高深的一個。”
“是麼。”
“那自喻爲走屍王,操縱着有‘三代王后’之稱的夏姬的屍身,並奉它爲地母尊者,若非最後天命絕,只怕不知要塗炭多少生靈。”說到這裡,話音微微頓了頓,方即真朝窗外那一動不動的無常看了一眼:“但現今,雖然的生魂又被重新復甦,卻因這從未有過的戾氣和陰氣而引來百年一現的無常。知是縱然有天大本事,也難逃這一劫,所以便誘使了張蘭這類替備下佈陣所需的魂魄,一面促使梵天珠接近無常,以她的靈氣引去無常的注意,又設下喪魂天燈陣,將無常逼得進退無路。”
“說得有點兒意思……”
“而這中間唯一難過的,卻是這一關。因而,先借周豔這血族的嫉妒心亂了的章法,再趁機以小棺材裡那東西附了的身,讓逐漸迷失於混沌,無法窺知無常亦無法辨知的真身。之後,又以將死未死之的軀體作爲自己的外殼,騙過了麒麟和狐妖的眼睛,到這一步,終於失控替殺了喪魂天燈陣裡最後一個,而,也終於藉此完全控制住了原本該是來索取性命的無常,甚至天燈陣內將那完全對沒有防備……亦或者完全沒將放眼裡的麒麟釘住了魂並以金剛符鎮住了他的魄,是否,用的就是剛纔試圖對付這妖狐的手段?”說到這裡,方即真冷冷一笑:
“呵,到底是數千年的屍王,若不是這迫不及待的貪婪及早暴露了的真面目,只怕至終都以爲不過是個小小又愛管閒事的小道士而已。而偏偏這狐妖……”話到這裡目光驀地朝身旁的狐狸輕瞥一眼,意味深長地放緩了話音:“偏偏這狐妖,一心那顆珠子的身後事上,於是,便輕易忽略了近咫尺的威脅,孰輕孰重,一時被他給本末倒置了,可是?”
狐狸嘴角因此而牽了牽。
本以爲他會就此反駁些什麼,這樣驕傲的一隻狐狸精,無論怎樣也不會那些被他所不放眼裡的面前,放任別這樣細數他的失誤。
但他只是沉默着,隨後將目光從方即真處轉向趙道士,淡淡一笑:“洛林,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趙道士’因此而衝他一笑。嘴角揚起處,一道道裂縫從臉頰上綻了開來,露出裡頭的血和肉。而顯然那些血仍是新鮮的,它們湍急地流動着,隨之爭先恐後地從他臉上,脖子上,身上……一大塊一大塊地脫落了下來。
隨即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露出一張臉,蒼白並美豔得彷彿是個女般嬌柔的臉。他搓掉手上裂開的皮肉,將藏下面那纖細白皙的手指把臉上的血慢慢抹去,隨後從鋣的背上立了起來,輕輕一拍,身上所殘留着的那些血肉便徹底脫落得乾淨。
於是最終將這修長纖細的男身影完完全全地顯露了出來,他掠了掠臉側長長的髮絲,望着狐狸道:“上清大洞真經的嫡系傳,他的身體的確是有點用處的,不是麼。”
狐狸冷笑:“也不怕遭了天譴。”
“哈哈,天譴,”一聽這句話,洛林大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世上最爲有趣的笑話。隨後將細長的手指朝他指了指,慢慢道:“其實,若早按的法子修煉,今日豈還會是這副落魄的模樣。”
“是麼。”
“呵,老狐狸,知向來謹慎狡黠,不願逆天而爲之,同神交涉,更是退避三分。這一點,縱然再是相似,卻也是截然不同。”
“承蒙誇讚。”狐狸笑笑。
“但事到如今,只怕卻只有兩條路可走。”
“哪兩條?”
“也知,操控無常,弒殺大洞真經的嫡系傳,必遭天譴。而亦應該就此明白,什麼能令避過那天劫,此趟而來,最終的目的究竟是爲了什麼。爲了這個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所以,其一,守妖怪的本分,給袖手旁觀。”
“其二呢。”
“其二,便是殺了眼前的無常,”洛林笑道,一邊附身,朝他做出一個輕便的姿勢:“殺了這個神,它將這小小寶珠的精魄吸收乾淨之前……”
話音落,目光便朝着方向轉了過來。
而亦感覺到狐狸的視線,他短短朝瞥了一眼後再次望向洛林,一張臉似笑非笑着,也不知究竟心裡頭想些什麼。
“哦……呀……”隨後他輕輕咕噥一聲。
“所以,現打算怎樣選擇。”見狀洛林再問。
“怎樣選擇?”慢慢將這四個字重複了遍,狐狸眉梢輕佻,忽回頭直直朝望了過來:“呵,說呢?”
不防備他會這樣突兀地問。
一時不由一呆。
正不知該怎樣回答,便見他驀地將目光重新轉向洛林,大笑了一聲:“還能怎樣選擇,除了神阻殺神,這行屍倒是說說看,他媽還能怎樣選擇?!”
話音落,眼見他右手翻轉驀地令手裡那塊龍骨暴漲而起,腦裡的血突然猛一陣翻涌。
幾乎是立時朝他撲了過去:“住手!住手啊狐狸!給住手!!”
可是沒等靠近他,一股巨大的力量便陡地將從他身邊掀了開來。
不由被迫着連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剛跳起身,便見他手中流光一閃,那塊龍骨宛如長長一道白虹當頭便朝着無常直劈了過去!
“狐狸!”尖叫。
無常是神。
妖若弒神,不僅要遭天雷劈打,還會被毀去所有修行。他窮極畢生的修行。
而不過區區不到百年的命而已。
他若要死太歲手中,便死。
命若要死無常手中,也便死。
區區不到百年時間,只不過區區不到百年的時間。
於是手裡的鎖麒麟一把朝他身上揮了過去,試圖阻止他這無異於自毀的行徑,卻這時,突然聽見身後驀地響起一陣沉悶的聲音。
隆隆的,彷彿腳下的地面都隨之而震顫。
與此同時一道沙啞低沉的話音從那方向緩緩傳了過來,聲音似乎離得極遠,又彷彿靠得極近:
“冥王出巡,衆生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