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畫情十
半年前,朱珠的兄長斯祁復突兀染上了一種怪病。
也不知究竟是怎麼給染上的,最初只是發燒,以爲是着了風寒,便只當風寒治了,誰知不久之後身上就開始起了一塊塊疹子。疹子又紅又癢,使勁撓後破爛出了潰瘍,之後再次發燒,燒了幾天幾夜不退,萬不得已請了西洋大夫來,打了針餵了西洋藥,方纔將那高燒強行壓了下去。
之後數天,似乎都較爲穩定,於是所有都以爲他快要被治癒了。誰料就斯祁復下牀到外頭走動了一圈後的當晚,他身上原本消褪了不少的紅疹竟突地又發作了起來,且比上次來勢洶涌,整個上半身都幾乎腫成了饅頭,且又癢又痛,稍一用力抓撓便破潰出水,打針吃西藥再不管用,幾乎活活把他給折騰死。
於是忙去宮裡請了太醫院的王院使。這位年近七旬的老醫士饒是見過再多的病症,見到斯祁復後,卻也被斯祁復的症狀給嚇得一跳,因爲實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便也無法從古書中尋得解決的方子,只能按着症狀斟酌着配了些敷用和服用的藥,又以無比珍稀的老山靈芝連着數天給他喂着,終於把他這條命又給吊了回來。
卻終究也無法將他徹底治癒。總是反反覆覆地發作,好一陣壞一陣,以致不出兩月便體無完膚,且長滿了硬痂。原本多俊朗清秀的一個年輕公子,生生被折磨得不鬼不鬼。
爲此,斯祁鴻祥將驅鬼的道僧巫婆也偷偷請到府裡做法過,以爲是中了什麼邪術,但同樣無效。最後只能四處張貼告示,出重金尋覓浪跡江湖各地的民間良醫,抱着一線希望,看能否可以尋得真正治癒斯祁復的。
但迄今,賞金已增至黃金一萬兩,連朱珠的終身大事也一併押了上去,卻仍未等到這樣一位高的出現。
直至近日,更是突然間連最好的靈芝都已經無法再將他的命吊住了,因爲他身體的狀況朱珠入宮的第二天,驟然變得糟糕至極,以致當朱珠匆匆趕提督府,奔至斯祁復的房內時,猛一見到他的樣子,竟突地被嚇哭了。
因爲那張牀上躺着的哪裡還是個,分明是個活鬼。
斯祁復已被病折磨得完全沒了的形狀。
原本一頭濃密的黑髮全都脫落了,跟身上一樣長滿了紅斑和硬痂。一張臉瘦得跟骷髏似的,身體卻腫着,被窩下高高隆起,好像個十月懷胎的孕婦。
他裹被窩裡不停蠕動着,喊熱。
明明屋外吹着冷颼颼的風,他卻一個勁地喊熱,滿頭不停滲出的汗讓疑心他體內的水都快被這樣流乾了,一旁嬤嬤愁苦着臉時不時給他往嘴裡送點水,但喝進立刻吐出,然後嘶聲喊着:“燙!燙啊!燙!”
但那水半點兒熱氣都是沒有的。
明明是涼水,爲什麼喊燙?無知曉。因而只能束手無措地旁看着他,看他備受折磨的痛苦中奄奄一息地掙扎着,鬧騰着,各自悄悄抹着眼淚。
朱珠萬沒想到自己才離家兩天,她哥哥竟變成了這副模樣。
當即邊哭邊問牀邊的嬤嬤,“哥哥他怎麼了?怎麼突然間變得那麼可怕……兩天前不還能起牀走動的麼?!”
嬤嬤跪下哭道:“姑娘有所不知,昨夜少爺還好好的,今早天沒亮突然間身上腫起一大片,痛癢得他直叫喚,奴婢們便跟往常一樣給他送來了止癢去腫的湯藥,誰想他一喝完,沒多久就喊熱,之後汗出如漿,身上的痂子也一塊塊往下掉,不多會兒就徹底虛脫了,好一陣連醒都醒不來,險些以爲他已經……已經……”
說到這兒再無法說下去,嬤嬤伏地上痛哭失聲,引得一旁侍女們也都大哭起來,以往總是被這大公子照應着的,誰都不願眼睜睜地見他這麼受苦,所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見狀,朱珠倒是止了哭,一邊冷靜地吩咐那些奴婢們先退下,只留自己貼身丫鬟小蓮一旁候着,隨後將嬤嬤攙起,讓她坐到一邊安撫了幾句,要她不要吵到了自己兄長的清靜。
嬤嬤總算她安撫中停了哭泣,卻已令原本昏昏然的斯祁復睜開了眼,隨即見到了一旁的朱珠,便立即從被窩中掙扎出一條瘦骨嶙峋的手臂,朝她伸了伸:“朱珠……朱珠……回來了麼……”
朱珠立即奔至他牀前跪□,由着他那隻被傷口腐蝕得腥臭的手慢慢她發上撫摸着,一寸一寸,隨後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眶裡滾了出來,他使勁朝朱珠看着,用他細若遊絲的聲音道:“還以爲這一去便再也看不到了……朱珠……若宮裡就已經去了,可怎麼辦……”
“哥哥說什麼胡話……”
“今後不要再走了……好歹……好歹讓死前能一直看着……”
“朱珠必然是不會走的,哥哥也斷然不會死。阿瑪說今兒就給哥哥再請位神醫回來,總能治好的!”
“不成了……”他笑笑。嘴角一牽,便牽扯脖子上一塊硬痂簌簌落下。緊跟着一片膿血從裡頭涌了出來,痛得他一陣顫抖。過了好一陣,才側過頭,望着朱珠再道:“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清楚,能熬過三兩天已是最多……只是想趁這時間再多看看……切莫再往遠處跑了……好不好……朱珠,好不好……”
邊說,眼淚邊再次滾落下來。朱珠望着他徑自哭泣着,卻不敢吭聲回答,因一道影慢慢從她身後走了過來,繞過她身邊,牀上輕輕坐了下來。
隨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牀上的斯祁復,一雙秋水般好看的眼睛輕輕一眨,兩行淚便無聲無息順着她白淨的臉龐滑落了下來。
“嫂子……”見狀朱珠擡頭叫了她一聲。
她沒回。只是將目光轉向了牀上的斯祁復,見他重又陷入昏迷,便輕輕道:“且出去吧,由看着他便是了。”
朱珠低頭起身。
正要轉身離開,聽她嫂子又輕聲說了句:“他被這病折騰的整日胡言亂語,切莫放心上。”
“……嫂子也是。”
“倘他走前念着的名字是,這輩子總也算是沒有白嫁給他。”
“嫂子,哥哥只是病糊塗了……”
“且走吧。”
說罷,便朝斯祁復身旁的被褥上輕輕伏了下去,嘴脣用力咬着,咬到微微發白。
朱珠見狀便默默退了出去。到門外不由得再次哭了出來,卻不知究竟是哭自己哥哥的病,還是嫂子那番哀痛的神態,只覺得有萬般的苦悶無法宣泄而出,一時,便又彷彿回到了過去某一陣她極不願念起的時光來。
朱珠原確實不是斯祁家所親生的女兒。
兩歲時親生爹孃便先後去世了,被母親的兄長斯祁鴻祥接入府中,當做親生女兒一般撫養長大。
因而所讀書裡最中意《石頭記》,因書中黛玉的身世跟自己何其相似,便是連姓都是一樣的,朱珠還未住入斯祁家時,她便是姓的林。
所幸她身子骨不像林黛玉那麼弱,也不會同她那樣計較這些那些,又沒那麼多堂表親戚家孩子周圍攀比,因而黛玉所有的苦悶,朱珠倒是沒有,整日快快樂樂地新家裡待着,斯祁復有的她不缺,斯祁覆沒的她倒會先有,因斯祁鴻祥總對這個妹妹所生的女娃子格外疼愛些。
直至後來家中出了檔子事,被請來的算命先生一望,朱珠的命運才突生改變。
他說朱珠這孩子竟是天命孤星。所以出生不多久就剋死了自己的爹孃,而一進斯祁府,不出三年又剋死了老太爺和老太夫。長此下去,恐怕被她剋死的會更多,這孩子的命實是太硬。
聞言斯祁夫婦自是害怕,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想將朱珠轉送去鄉下。
卻被算命的阻止道,這孩子奇就奇,雖然命硬,但洪福無量,乃日後大富大貴之,十三年內必出一能壓得住她這硬命,只需這些年裡用頂面具將她臉遮了,直至到她成親那天,由那大富大貴之親手將之摘除,那麼此後闔府不僅風調雨順,更能因此帶來更多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於是朱珠得以繼續斯祁府中留了下來,也繼續當着她的斯祁小姐。只是無論抗拒還哭鬧,那副面具是必須帶着的,最初她也極力抗爭,極力地質問斯祁夫婦,爲什麼要這樣。斯祁鴻翔答不上來,反是他夫,後來哭着對朱珠說了一番話,令朱珠心甘情願從此將那面具當作了自己的第二張臉。
她說:朱珠,的兒,若不戴,們全家便要死手中的了。便是天命孤星啊。
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以隱瞞。
一個五歲的孩子縱然還不懂事,這總是聽得懂的。便只能默默地整日戴着了,無論周圍疑惑也罷,笑她也罷,她也只是笑笑。
只是每次面對那大她十歲的哥哥斯祁復,總是心生黯然。年幼時不知道這是爲何,等稍稍大了點,明白了些,便知原是對這並非親生的哥哥有了情愫。卻怎敢被旁知曉,只能小心心底藏着,卻未料想,這哥哥竟也是對她暗自懷着感情。
那感情打小就已有着。隨着一天天見她長大,一日日身旁伴着,便更是深厚,即便從她五歲時起就見不到她長相,感情卻從未消減過半分,直至二十歲時見額娘開始給自己張羅婚娶事宜,終忍不住同自己額娘袒露了心事,言明非朱珠不娶,要等她長大,便正式娶了她。
他額娘自是決然不允許的,因爲她自知,自己的兒子絕非是算命先生所說的那名能壓得住朱珠的命裡夫婿。算命先生說,那夫婿命自連天,而她兒子只是區區一介官員的血脈,無論品階再高,又怎能連得上那天?
但以此爲由,同斯祁復作了一番解釋後,非但沒能說服他,反只惹得他嗤之以鼻。
他怎樣都無法相信那個算命先生所言,更爲自己爹孃僅僅因了一個算命先生的話而讓朱珠日復一日戴着面具而大發雷霆。
無奈,斯祁鴻翔只能搬出祖宗家法一遍又一遍地訓責他,送他離京去讀書,又遣他京城外跟着他朝中的友當差。如此,直到朱珠十五歲,斯祁復二十五歲,方纔允許他回府,以爲他應是將當年那段模糊的情愫給忘卻了,併爲他訂下了同大理院正卿的女兒曾韶卿的婚事。
那之後,斯祁復也確實像是將過去那一段情愫給忘卻了,朱珠則更是早已淡卻,畢竟年紀比他小太多,對初時朦朧的情誼便忘得更爲容易,兩便如一對真正的兄妹般共同相處,稍後不多久,斯祁復就他爹孃的安排下,擇黃道吉日,將曾韶卿娶進了門。
婚後夫妻倆倒也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總算令提督夫婦那一刻總懸掛着的心落了地。這樣不知不覺中平靜過去了三年,豈料一場噩運竟驟然降臨到了全家的頭上。
斯祁復不知怎的染上了一種怪病。
怎樣都治不好,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嚴重,重到有時候清醒,有時候糊塗,彷彿被鬼纏身了似的。而他清醒時候,尚且同往日沒有任何異樣,一旦糊塗時,便總是喚着朱珠的名字,非要朱珠陪着她。見此情形,即便是傻子也看出端倪了,曾韶卿怎會看不出,只是默默忍着,背地裡偷偷哭泣。
見狀,朱珠自是心裡也苦不堪言,但一邊哥哥病到這種地步,怎能不順着他的心意,另一邊嫂子的模樣又着實悽苦,要想寬慰,卻又怎樣去寬慰?剛好蒙慈禧宣召,便藉着進宮伴駕的機會,想去別處避上一陣,好讓哥哥嫂子獨處。豈料突然間他的病症竟又惡化了,當真是一腔苦水滲到了骨子裡,卻無論怎樣都排遣不出的了。
當下遣了小蓮離去,自己一個躲屋後無的長廊內失聲痛哭着。
那樣哭了好一陣,忽感到有雙眼睛默不作聲望着自己,不由吃了一驚,慌忙抹了眼淚擡頭看去,便見原來竟是早先還紫禁城裡的碧先生。
此時卸了朝服,一身簡簡單單的漢服打扮,提着只木箱站廊外那條小徑裡,恍惚間好像是從前朝畫像裡走下來的神仙似的。朱珠忙再將眼淚抹了抹乾淨,起身揖了個福道:“道是誰,原來是碧先生,這會兒到此,是來尋阿瑪的麼?”
“便是應阿瑪邀請而來,爲了兄長治病一事。”
“先生是專程來替兄長治療的麼?”
“是。之前阿瑪書房聽他詳說了兄長的病症,這會兒他有事脫不開身,故而先行一步,到斯祁公子房裡想預先探個究竟。但見姑娘此時此……不知公子現下狀況究竟如何了?”
朱珠正要回答,猛聽見屋內有啊的聲尖叫,不由驚得哆嗦了下。隨即一陣哭聲驟然從裡頭傳出,見狀她慌忙轉身往屋內衝去,一邊對身後的碧落急道:“先生請快隨來!先生請快快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