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之後不知過了多久,阿貴終於鬆開了我,然後輕輕拍掉了手背上的石頭碎渣,彷彿剛纔那一切從沒生過似的,他靜靜把手重新伸到我面前:我不會傷害你,寶珠,只是人有時候需要某種泄。
爲什麼。我一動不動看着他那隻手,嘴脣上隱隱還殘留着它剛纔附着在上面的冰冷壓力。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突然生那麼大的氣,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
他看了看我。
過了片刻慢慢收回那隻手,笑了笑:因爲在說着剛纔那些話的時候,你看起來就像臺機器。
機器?
這個時代所誕生的一種最有趣的東西。它們冷冷地看着你,冷冷地把儲存在它們腦子裡的東西一樣樣羅列並分析給你聽,頗似有理,又因爲是一種儲存物,所以理所當然還被它們認爲那都是最正確的。
你說電腦……
但你根本不知道別人到底經歷過什麼,又是爲了什麼而如此執着,不是麼。
我當然知道。
你知道些什麼?
知道有人因爲不死不滅,所以像個傻子一樣年復一年在人世間徘徊,等待和尋找他死去愛人的轉世。無論多少年,無論他所愛的那個人已經轉世投胎了無數輩子,他還在那裡等着她,甚至寧可透過別人的臉和身體去懷念她逝去的靈魂,也不願接受她早已經不存在了的事實。
也許是心裡存着一個念頭,總覺着終有一天能真正把她找到,所以無論需要經過什麼樣的等待,無論等待的過程多麼艱難和無望,也都是值得的。
對其他人公平麼?
其他誰?
簡單三個字,瞬間問得我無言以對。
是啊,其他誰?
我對於狐狸來說又究竟算是誰?
很多事,從最初的深刻到後來的模糊,我想這段時間裡我應該是忘記了很多東西。隨後收回停留在我臉上的視線,阿貴拈着手腕上垂落的珠鏈,在它們閃爍的光暈中輕聲道,但有一件事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在我第一次從墳墓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我手裡握着那件當初我送給她的東西,那上面殘存着一些她所留給我的訊息。
什麼訊息……
他嘴脣動了動,然後慢慢抿成一條直線。
有那麼瞬間我以爲他會就此沉默下去,但後來才明白,他只是爲了簡單避開我所問的問題。於是,原本被死亡剝奪的記憶開始清晰了起來,然後看了看我,他接着道:此後,我便開始了日復一日對她的尋找和等待,等了很久,等到這片地方的每一片草每一塊石頭都像烙印一樣刻在了我的腦子裡,那個時候,我突然開始問起自己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他沉吟了片刻:我問自己,當有一天我真的找到她了,她出現在我眼前,如同當年一個模樣,但她用她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用她陌生的語氣宛如對一個陌生人那般同我交談,迫使我連我究竟是誰也沒有勇氣對她說出口……那個時候,我該怎麼辦?
……你看,見他說到這裡時話音再度停頓,我立即道:這不就是我剛纔跟你提到的麼?一人只得一輩子,輪迴就像電腦的格式化,一切全部清空,一切重新開始。所以,即便能找到她又能怎麼樣,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誰。
那麼你剛纔所說的那個不死不滅的人,他所等待和尋找的結果,又是怎樣的?
沒防備他突兀朝我問出這句話,我被問得肩膀猛一陣顫抖。
……不知道。過了半晌訥訥回答。
那麼他如今仍在等待和尋找麼?
……我想,應該是吧……
那爲什麼不將剛纔那番對我所說的話,去同他講?
因爲……
因爲什麼?
他問的語令我喉嚨裡一陣梗塞。
掙扎半晌,卻沒能回答出一個字來,經不住視線又開始變得模糊,我只能用力將眼睛睜了睜大,硬生生將滾在眼眶內的淚水逼了回去,以免被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幽黑眼睛從中窺出些什麼來。
卻仍是被他覺察到了這點,於是他垂下眼簾,淡淡問了句:你怕對他說這些是麼?
爲什麼要怕。我蹙眉。
怕說了,水裡原本清晰的影子就碎了。正如我永遠不敢去想象,在我把一切同她的前塵往事都對她說出口後,她會以一種怎樣活見鬼般的神情來面對我。說罷,擡眼望向我:你能想象麼,寶珠?
我被他問得一怔。
你能想象麼?於是他又問了一次。
我立即搖頭:不能。我也不懂你都在說些什麼。
呵……
也不想再繼續跟你說這些東西了。
也好。
那我們可以繼續走了麼?
不知爲什麼,在問完這句話後,我覺察到他眼裡似乎微微閃過一絲遲疑的神情。
但就在碰觸到我目光的瞬間,那神情立即消失殆盡,他點了點頭:當然。
那麼走。
說罷,故意忽視了他再度朝我遞過來的那隻手,我咬着牙扶着一旁岩石由慢到快迅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