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紫兒——
是慕容家的四小姐,是宰相的親妹妹,是榮國公的女兒,是皇上的寵妃。
獨獨不是艾晴歡。
在被過往種種折磨得心力交瘁無從以對的寧珮煙面前,不需要艾晴的存在岑。
便在此一時,僅僅如此一語,總算將她安撫。
只要她是慕容紫。
許多事,錯過便是錯過了,覆水難收,往昔難回。
那些在意的人,想要一輩子放在心裡手裡呵護的人,失去了便再也不會復生醒來,回到自己的身邊。
你明明知道,卻還是無法接受,相信。
執念而已。
……
夜靜至深,寒風清漾,月色疏冷。
相府北面湖心的中央,三層高的水閣頂層,蕭晴子同往常一樣,躺在舒適的椅子上,面對廣闊的夜空,面如止水,心潮洶涌。
斷了手腳筋脈成爲廢人,日復一日的動彈不得,無形中,似有什麼在均緩的將她啃噬。
若在白天時候還好些,至少能聽見些許人聲,鳥聲,哪怕是風聲,都能讓她的內心獲得短暫的平靜。
然而一旦到了夜深人靜的晚上,再無喧囂做伴,每個時辰的點滴都異常難熬。
沒有想象中囚俘的苛酷,慕容徵特別使了四名丫鬟來服侍她,素日裡有伺候的人對她噓寒問暖,好酒好菜送到嘴邊,要是有哪天見她蹙眉頻繁,還會叫來戲班子以供消遣。
除了行動不便,和那些所謂的京城權貴相比,可算是錦衣玉食,不相伯仲。
又是一*夜,自嚴酷的大暑,到嚴冬的開端,被關在相府將近半年,與世隔絕的日子,不知要過到什麼時候。
起初的時候,蕭晴子想過要一死了之。
四肢的筋脈雖被挑斷,勁厚的內力還在,震碎五臟六腑的死法難看了些,至少她還能夠自己主宰,求得解脫。
可是終歸——
她的心裡有無法放下的割捨。
隨着輕緩的步聲止在身後,蕭晴子警惕的將臉容上柔軟的情緒收拾乾淨,眸色變得冷靜,開口全是尖利,“怎麼忽然想起我來了?我還以爲從此清閒,了此一生,反正你們慕容家勢大財多,養我一個廢人,不在話下。”
有些事情,問她這個階下囚,比和寧玉華對質要來得簡單明瞭得多。
她知道他們會來找自己,等這一天都快等得不耐煩了。
於是在來人開口接話前,她又先問道,“外面形勢如何?寧玉華過得如何了?慕容紫死了沒有?哈哈,楚蕭離這皇帝,做得真是不省心啊,哈哈哈哈!!”
聽着她自得其樂的說話,慕容徵淺有折眉。
將蕭晴子關在此處將近半年,她得不到外面任何消息,可是何以能肯定如斯,他家四娘必死無疑的口吻?
難道真如四娘對他坦然相告所言,不知眼前這女子和寧玉華,遠在北狄的蕭家,不僅知道她借屍還魂的秘密,還掌控着一個關乎她性命的隱憂。
對此,慕容徵始終存着懷疑。
慕容紫對於楚蕭離而言有多重要,無需哪個對他從旁提醒。
就是爲了整個慕容家,也絕對不允許容此事發生。
“怎麼不說話?”蕭晴子穩操勝券,先前籠罩自己的陰霾一掃而空,“既然來了,不就是爲了從我這裡打聽消息?”
如今她是個廢人了,必須抓住好不容易來到眼前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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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這點心思,慕容徵豈會看不出來?
對階下囚,沒有附合的必要。
他單刀直入,“聽說你有個四歲的妹妹在北狄,且還是放在蕭家的本家撫養。”
此話一出,蕭晴子瞬間啞然。
慕容徵從容的走上前,去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展袍坐下,視她如無物的吩咐丫鬟奉茶來,好整以暇了一番,後,對上那雙與自己有了驚懼和防備的瞳眸。
脣邊滲出看似隨和的笑,他道,“用不着拿這樣的
tang眼色看我,若我沒得幾分能耐,怎當得起楚國的宰相?”
蕭晴子對他諷刺,“如此說來,楚國的宰相能親自現身,我該覺得榮幸?”
得到一個她必須受寵若驚的回答——
“你可以這麼認爲。”
從畢恭畢敬的丫鬟手裡接過熱茶,慕容徵掀開茶蓋,姿態爾雅的飲了小口,頭不擡,狀似不經意的語調,“對了,本相聽說你與你的妹妹乃蕭太后那一支,也難怪蕭家這般器重,算起來,你與吾皇是爲表兄妹,比其他蕭家要親厚些,雖然……不對付。”
擡首與她再對上一眼,他端着一絲愉悅,彷彿在話家常,“不知道你那個小妹妹性子怎樣,可否與姐姐一般倔強,在蕭家,過得好不好。”
“慕容徵!”蕭晴子惱火得連自己的被挑斷了手腳筋這件事都忘記了,掙扎着就要起來同他拼命!
“明人不做暗事,我本事不夠,鬥不過你們,淪爲階下囚,是殺是剮,還是用大刑,儘管使來!可若你想拿我妹妹來要挾我——”
“會怎樣?”慕容徵興致問道。
還真想看她是不是能化腐朽爲神奇,憑自身之力,與他做對到底。
落到他慕容徵手裡的人,從沒有受治不住的。
“再者。”宰相大人悠悠然的飲茶,悠悠然的補充反問,“本相何時光明磊落過?你謬讚了!”
罷了,閣樓裡都是他一個人輕快的笑聲,蕭晴子連連冷哼,痛罵他無恥!
“還有呢?”將茶盞放下,慕容徵站了起來。
夜都深成這樣,平時早都安置了,他的耐心僅限於此。
“可否需要本相與你提醒,而今你乃我相府的階下囚,殺你太容易,囚你一輩子卻也不難,與你相依爲命的妹妹還在心心念唸的等你回去團聚,機會,只有一次。”
“回去?”蕭晴子笑得悲涼。
她移目將自己看了看,隨即露出滿臉嫌惡,“我是個廢人了,再也回不去。”
“故而你想在我這相府得過且過?”
這可不是相爺今夜前來的目的啊……
“不。”蕭晴子回答得很肯定,“要是我妹妹不在那兒,我根本不會想要回去。”
她定眸,眼底婉轉出一抹狡黠,“我很清楚你想從我這兒打聽什麼,不過,需要代價。”
見還有得談,慕容徵又重新落座,整理着雲袖邊緣,緩緩道,“你的小妹妹,本相自有法子接到楚地來。”
稍頓,他看了她一眼,“就是替你接好手腳筋脈都不在話下。當然,想要恢復從前那般武功是不可能了的,至少能夠做個尋常人,帶你妹妹重新過活。”
“條件是?”
“告訴本相你知道的全部。”慕容徵係數道,“潛藏在我大楚的暗人,你蕭家的鉅細,還有寧玉書打的主意,最後,那也是最緊要的那一點,你可以先說。”
蕭晴子先有一愣,再是不可思議的笑了起來,“楚國的宰相果真奸猾無比,不做虧本生意。”
她以爲,拿慕容紫的秘密與他換,已是足夠。
慕容徵淡淡睨她,“本相素來不喜多繞遠路,眼下有個現成的,自當物盡其用。”
他既有辦法查到她有個妹妹,她不說,他照樣有別的路可選。
而對於蕭晴子,她如今廢人一個,更淪爲慕容家的階下囚,除了與他合作,只有死路一條。
便是這個意思了。
蕭晴子默然。
做了片刻思索,她道,“蕭家與寧氏皇族那些事,告訴你也無妨,但慕容紫的事,我只說給她自己聽,還有,在那之前,我要先見到我的妹妹,從明日開始,你派人來與我醫治。”
慕容徵知道這小丫頭狡猾,早有準備。
“大夫明日便會來,但救出你妹妹需要花些時日,至於你想見我家四娘……”
話中帶着遲疑,他遺憾道,“怕是不能夠。”
蕭晴子詫異,“如何?死了麼?”
慕容徵極厭惡她的口無遮攔,清俊的臉龐上溢出
不悅。
“忘了同你說,你在此地休養時,寧玉華僥倖做了我楚國的皇后,而本相的妹妹,如今身爲貴妃,怕是不得空來見你。”
“寧玉華做了皇后?!”蕭晴子再是詫異。
沒想到她不在,那個蠢材竟能爬上楚國皇后的寶座。
看出她心思,慕容徵不屑道,“施捨而已。”
“那倒是。”很快將翻涌的心緒抑制住,蕭晴子再道,“寧玉華對寧家和蕭家而言,不過是顆正好被選上的棋子罷了,且這顆棋還是慕容紫選的,就是寧玉書都對他自個兒的胞妹不抱太大期望,死了也沒相干。”
寧玉華當了皇后照樣孤立無援,在楚國後宮的日子,只會越來越難過。
“那如果北皇駕崩,寧玉書繼了皇位……呢?”
慕容徵輕描淡寫的話語,將蕭晴子將將平復的心潮掀起波瀾。
“皇上駕崩了!什麼時候的事?!!!”
“大抵有幾個月了吧。”慕容徵未想讓她曉得太多。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這回他是真的起身,走時留下最後一句,“三日後本相再來,或者你將所有告知本相,或者……”
讓她老死在此?直接送回北狄?
他有千種白種法子讓她曉得怕。
人心,自來都是軟弱的東西。
……
夜風寒涼,月色清冷。
閣樓外,慕容徵走出就見着一人,形單影隻的站立在湖岸邊,淡薄的夜色下,孤立絕世。
見他走出來,楚蕭離只問,“如何?”
“哪裡是開了口就能問出來的。”去到他面前,慕容徵無奈一笑,“還需花些心思時日。”
連楚國第一聰明人都這麼說了,楚蕭離再是心急,也只能按捺住。
須臾,他又問,“國夫人怎麼樣了?”
慕容徵曉得他的意思,掛在麪皮上的笑意多了抹苦澀,“比白日時候好些,亂了心神,現下……從她那兒也打聽不出來什麼。”
說到此處,兩個運籌帷幄的男子齊齊不語,各自沉思。
前日北狄密探有報,寧玉書登基後,手段狠絕,先借蕭家的勢力打壓異己。
正是皇庭內鬥兇狠時,他出其不意,派兵圍剿蕭家本族,將其重創!
如今蕭家那位神秘的族長生死未卜,幾個脈絡相互爭鬥,如一盤散沙。
北狄盡在寧玉書一人之手,可見他的厲害。
等到他安了內,是否要揮軍南下了?
再有,他登基時,國師曦昭竟沒有現身。
找不到這位國師,除了蕭晴子這裡,慕容徵還真是束手無策。
默了會兒,忽聽楚蕭離沉聲乾脆道,“回了。”
他醒神,側首望了個空。
萬歲爺早就在音落之時,施展輕功,起落間隱沒在沉沉夜色裡,回宮而去。
徒留下慕容徵一個人呆傻站立,吹冷風。
他髮指!
形勢如此,他還要不要派人去北狄啊?找不到曦昭,三個月後是不是真的要凌遲他?
不能給個準話!
……
丑時中的皇宮,安寂如鬼域。
重重高牆,座座宮闕,在暗夜的籠罩下只顯現出它最初的輪廓,堅硬,冷漠,無光的角落裡不知藏着怎樣的鬼怪。
而在你看不見的任何地方,又飄蕩着多少無處所歸的亡魂?
打更的老太監徐徐不急的穿梭其中,面色自若,彷彿任何事都能處之泰然。
跟在他身後都小太監就不然了。
聽了太多的鬼怪故事,又是逢着第一回值夜,心裡毛毛的。
先前經過的那座空置的冷宮裡在先帝時候住的是哪位娘娘,在身懷六甲的時候被生生毒死,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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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眼前這弄堂的轉角,想是半年前,一個宮女兒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這裡。
老太監聽得煩了,呵斥他,“這宮裡哪座宮殿,哪個角落沒死過人?膽子小還敢進宮當太監,往後有你受的!”
冷不防,身側一道詭異的勁風捲來,彷彿伴着道黑影,倏的掠過,嚇得兩人雞皮疙瘩爬了滿身,落在地上的燈籠也滅了。
若非老太監反映快,用手死死捂着小太監的嘴,恐怕這會兒他的驚叫聲已經引來禁衛軍。
夜半喧譁,無非一個死字。
“莫怕,怕無用,更別嚷嚷,嚷半聲兒你都得做成縷魂,飄在這裡頭永世不得超升。”
小太監聞言,努力把嚇出來的眼淚憋回去,撿起燈籠,重新點了光亮。
一老一小,繼續打更。
落定在宮檐上的楚蕭離見他們行遠了,纔有所動作。
無意中聽了他們的話,讓他若有所想。
在宮裡做了鬼魂,會永世不得超升麼?
大抵,會的吧。
回到東華殿,寢殿裡,慕容紫的睡姿還同他離開前是一個樣子。
她側着小小的身子,兩隻手交錯曲疊於身前,柔順的長髮披散在腦後,幾乎佔去了小半邊牀,均緩的呼吸,靜好的睡容。
若非殿中亮了一盞燈,那楚蕭離必定相信,她中途沒有醒來過。
在丁家村的時候,她對他說過,不知從哪時起,一個人不敢睡了,總要點燈,由得那些微弱的光將置身之處照得亮些,她的心才安穩。
自然,有他在的時候又另當別論。
只他並非時時都能與她在一起。
輕聲褪去方便夜行的便裝,楚蕭離剛躺到牀*上去,慕容紫細聲模糊的嘟囔着他聽不清的話,挪動身子鑽進他的臂彎裡,尋了個她最舒適的睡姿。
再而,又熟睡過去了。
他頗爲無奈,心思裡後知後覺。
無論她是有多要強,到底最對他依賴上了。
他慶幸能夠被她如此的依賴,這或許是他們之間最重要的維繫。
在這深宮裡,若不尋個溫暖的人相依相偎,該是有多難熬。
……
安穩一覺。
隔天打早,宋桓按着時辰來請楚蕭離起身,哪知得他一句——今日不上朝。
光是聽那調調,分明就是醒了,卻是要發懶,將國家大事天下社稷至於不顧。
再看金色的華帳裡,萬歲爺舒服的翻了個身,長臂一展,把離自己遠了少許的人拽進懷裡,長舒一口氣,無比的安逸。
宋桓額角抽了抽,這是在向昏君靠攏吶!
都要依言退出去了,得東萊扯了扯他的袖子,擠眉弄眼,指着往仁壽殿那方向比劃,他霎時醒悟,把腦袋埋了回去,小心道,“貴妃娘娘已回宮,按着規矩,今日該去給兩宮太后請安。”
九層的玉石階上,龍榻裡毫無動靜。
也不知兩位祖宗聽見了沒。
就在宋桓打算放棄時,楚蕭離着想的推推懷裡的小東西,“不去麼?”
萬歲爺只是隨口一問,這冷天兒早起,是有些遭罪的。
不去也能理解。
孰料……
慕容紫皺着眉頭,不耐地,“鬧什麼鬧,你要去上朝就快去,我要睡!”
簡單明瞭,起牀氣意料外的嚴重。
她吼得楚蕭離直瞪眼,在衆宮人提着一口氣時,他卻又爆發出爽快大笑,“愛妃好魄力!”
掀起華帳,吩咐人伺候梳洗,他清醒了,上朝去。
勤政愛民的好皇帝,是被枕邊人兇出來的。
慕容紫被他吵得心煩,捲了被子翻身背對,嫌惡得不得了。
……
楚蕭離梳洗完畢,換
上金袍,用了早飯,前往宣政殿上朝時,特地去瞄了慕容紫一眼。
小辣椒的回籠覺睡得呼呼的,天塌了都能當棉被蓋。
也罷了,就是天要往下塌,他替她頂着。
“東萊,來,朕給你個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