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中。
夜靜如斯,無月,無風,亦無聲。
慕容紫回到自個兒住的雅園時,宋桓等人還在園子外面候着鹿。
單是瞧他老總管勾着背穩穩立在門外的形容,照亮的燈籠都不得一個,如同塊石頭,十年如一日,盡忠職守輥。
在他身後站的那四個小太監也一樣,動也不動,站功練得爐火純青。
怕是三天三夜都站得!
見她一個人行來,幾人彎着膝蓋迎上前,欲要跪迎。
慕容紫連忙擡手製止,始終不曾想要刻意的對哪個擺身份架子,大半夜的還跪來跪去,實在累得緊!
罷了,她向沒有絲毫光亮的屋內看了一眼,宋桓也隨她的視線看去,遂即放低了聲音對她緩聲道,“皇上還歇着,想是飲多了酒,這夜都不會醒來了。”
慕容紫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們下去吧,這裡有我就行了。”
宋桓不動,勾腰低首,看似卑微,語態裡卻堅決,“奴才等爲皇上與娘娘守夜。”
意思就是不下去。
慕容紫不勉強,微有側目之餘,宋桓再度施展他察言觀色的本領,恭敬而從容的請說道,“夜深了,娘娘回門纔是頭一日,明兒個還有諸多事宜要忙,早些安置吧。”
他先前拒主子的好意,斷沒有再等着主子自己找臺階下的道理。
很巧妙的圓滑了過去,接着……委婉的暗示她:夜深成了這樣,即便是回了自己家府邸,你身爲貴妃,不應該。
慕容紫對他算是五體投地了,再無話,灰溜溜的縮進屋裡。
身後宋桓還不慢不緊的說要命人打熱水伺候她梳洗沐浴,她連連擺手拒絕。
鬧醒了萬歲爺,她擔待不起……
進了屋,合上門,提在胸口的氣還沒呼出來,冷不防得一道挺拔的身影忽地貼到跟前來,即便曉得是哪個,還是將她嚇得一窒,周身都僵硬了。
“嚇着了?”
望見跟前的小人兒屏息的縮了一縮,楚蕭離帶着渾身酒氣,悶笑出聲。
慕容紫背脊貼在門上,躺着臉一個勁的狠命對他翻白眼。
何止是嚇着了?
簡直是要嚇死了!
“別瞪,黑燈瞎火的我能看得見什麼。”他樂和,沒臉沒皮的向她靠過去,拿自己的身形把人挾制得動彈不得,頗有些欺負她的意思。
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酒氣,慕容紫蹙眉,“何時醒的?”
楚蕭離不答,而是沒好氣的問她,“上哪兒去了?”
他語氣拖得綿長,聽就是醉意未消,還,帶着幾分質疑和怨怪。
她不該趁他睡着的時候悄悄溜到別處去。
慕容紫本有些不耐,聞得他宛如小孩子鬧脾氣的話,她用適應了暗色的眼眸往下看,發覺他果真沒穿鞋!
“這是我家,外面夜深人靜的,你說我能上哪兒去?”兩手用力將他轉了個方向,不由分說往寢房推,她愁,“這麼涼的天,靴子也不穿,孖興都比你懂事。”
楚蕭離歪過頭看了她一眼,醉醺醺的反駁,“誰害的?”
時才他睡得好好的,莫名就有了些許意識,習慣的伸手摸旁側,結果摸了個空,當即就清醒了!
腦子還在天旋地轉,四周往哪兒看都不熟悉。
緩釋了半響,想起身在太傅府,可是,太傅大人家那個最不聽話的女兒跑哪裡去了?
萬歲爺的的心情啊,簡直沒法形容。
仿如天地寂滅,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這會兒被推着向裡屋走,他又慢吞吞的想,人回來了,心裡彷彿舒坦了些,走到一半,忽然再想起別的,驀地頓了步子,身後絮絮叨叨的人一頭撞在他背上!
“楚蕭——”
“宋桓!”
萬歲爺平地一聲吼,對着外院,兇巴巴惡狠狠的,先將慕容紫結實的嚇了一跳。
怎的?
醒來第
tang一眼沒瞧見她,難道要把她拉出去斬首不成?
那可就是昏君變暴君了啊……
那廂外頭,宋桓聽了裡面火氣明顯的喊聲,也是抖了個激靈,小心翼翼的貼到門邊去,低聲,“皇上,請吩咐。”
料想和貴妃娘娘……鬧了不愉快?
楚蕭離一手將慕容紫拉過,順勢就將她擋到身後,姿態說不出的凜然,接着,對外面十分不得好氣,“你膽子不小,竟對朕的貴妃出言不敬,你說,你是活膩了?還是想死了?”
話聽來仍舊酒氣未散,其中卻含着堪比早朝大殿上的威嚴。
萬歲爺是來真的。
宋桓嚇得不輕,整個人都慌了,兩腿一彎就跪到了外頭,“奴、奴才……奴才怎敢對貴妃娘娘不敬……”
活膩了還是想死了?
一個意思!
“沒有?”楚蕭離冷笑,怎麼駭人怎麼來,“‘回門纔是頭一日,明兒個還有諸多事宜要忙,早些安置’,這話是你說錯了,抑或朕聽錯了?”
宋桓啞然。
這也算?!
多虧他反映夠快,只默了半瞬,立刻請罪討饒,“奴才知罪!奴才該死,奴才給娘娘賠不是,求皇上開恩吶……”
楚蕭離倒是乾脆,沒容他那把老骨頭多折騰,只道,“念你初犯,悔悟及時,朕既往不咎,往後見她如見朕,那些拐彎抹角的招數,莫再讓朕再看到。”
見慕容紫如見楚蕭離。
宋桓滿是恐懼的老臉一僵,剎那醒悟。
今夜是他自作聰明,蠢!該!
屋子裡,慕容紫還沒尋味這是如何一回事,楚蕭離已極快的替她料理乾淨。
聽見宋桓還在一個勁的磕頭,念想他那般歲數,她於心不忍,勸道,“宋總管也是一心爲主,才話裡有話的提醒我,我轉身就忘記了,你別怨他,他是難得忠你的人呢。”
說着,搖了搖那隻抓着自己的手。
興許真是那點兒沒有消退的酒意在作祟,楚蕭離一身的煞氣,連察覺了的慕容紫都暗自經由着,微微感到有些怕。
孰料他再轉臉,低眸向她看來,瞬間換了個委屈表情,被剪了利爪的貓兒似的。
他道,“四娘,比起你爹,我是不是也很護短?”
慕容紫一呆,他像是在玩變臉的戲法給她看,臉色忽的沉凝,挑了俊眉,洋洋得意的唬她,“朕的人,豈輪得到朕之外的人教訓?”
兩隻鐵掌沒輕重的在她臉上捏啊搓啊,他享受,“這種事理當朕親自動手,說,下次還敢不敢趁朕睡着的時候亂跑?”
她看他的眼色裡,懼怕中掩藏着鄙視。
含糊不清,無奈至極,一字一頓的吐出三個字,“不、敢、了。”
楚蕭離滿意頷首,“嗯,乖。讓人打水來,你伺候我沐浴。”
他言罷,慕容紫感覺被壓迫的兩邊臉頰突然輕鬆,再而眼睜睜的瞅着萬歲爺轉身,一邊動手寬解腰帶,一邊往浴房那邊走去,衣裳褪了滿地。
……
對楚蕭離這夜的喜怒不定,還有亦真亦假的舉動,慕容紫全當他飲多了酒,素日藏在骨子裡那無理取鬧齊齊爆發。
如此而已。
出去的時候,慕容紫望見宋桓腦門都磕破了,不但有血滲出來,周圍還泛着青紫。
想他這把年紀,要是沒進宮做內侍監,放到尋常百信家裡定是爺爺輩的人了,不由的,感慨楚蕭離這皇帝,有時對手底下的人狠得下心。
“你……沒事吧?”吩咐罷了,對着宋桓的傷處瞧了瞧,慕容紫還是沒忍住問。
宋桓難得被楚蕭離真正發難一回,加上年紀在這裡,人是顯得有些六神無主。
主子就是奴才的天。
他的主子是楚蕭離,是一國之君,若惹了主子的厭煩,無異於要他的命去。
聽慕容紫打心底的關切,他茫然與她四目相接,欲哭不哭的形容,“勞娘娘掛心,老奴……”
想說‘沒事’,怎可能沒事?
他微有哽咽,勾着永遠都直不起來的腰,對向黑暗無光的天長嘆,“皇上寬厚,平日就是在朝中與諸位大人們有了不快,也從來不會對奴才等呵斥撒氣。”
轉回腦袋,他望了慕容紫一眼,老者灰白平靜的眼珠裡滿是複雜。
慕容紫對他安慰的笑笑,“你曉得就好,莫放在心上,他喝多了酒,不定明日問他,他自己都不記得呢。”
宋桓微怔。
只聽她說起楚蕭離,面色自若,語氣尋常,完全是在說一個男子,不顧慮那人的身份,那是種……不可思議的、平起平坐的對待?
不會讓人感到她不尊重你,連對他們這些宮奴也一樣。
就在忽然間,宋桓明白了。
往後退了半步,對慕容紫恭敬低首,變了個語氣,道,“今日是老奴有錯在先,不當對娘娘不敬。”
他怎能用對付宮裡其他妃嬪的手腕來對待她?
他還道,“先前皇上教訓得是,是奴才老眼昏花,迷了心眼,倘若老奴往後再有疏忽,娘娘儘管命人將老奴發落乾淨,同樣的,若有人對娘娘不敬,也請娘娘務必要吩咐老奴一聲。”
宮裡,這纔是開始。
那些長久束縛着每個人的規矩,並非輕易就能被改變。
所以楚蕭離的反映纔會那麼大,尤其還是他身邊的人。
他這麼做,只是在保護她。
慕容紫默然。
“謝總管提醒,我知了。”
……
浴房內水汽氤氳,滿眼都是潮溼的水霧,絲絲縷縷的飄散着,水聲一時起,一時落。
靜的是人心。
楚蕭離赤身坐在木桶裡,墨發盤在頭頂,由着慕容紫站在身後爲他擦拭。
酒醉之後,那一覺睡得不算太舒坦,加之醒來還發了通不大不小的脾氣,這會兒泡在熱燙的水裡,連話都不想說。
讓他沒想到的是,宋桓竟會對慕容紫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
他以爲,他們是他身邊的人,會比其他那些個看得清楚明白,會知道,被他有心放在身邊寸步都不離的女人,對他而言是不同的。
不得不說,是有些失望。
他高估了身邊的這些人,同時低估了所謂的……規矩。
慕容紫手裡捏着溼巾,慢慢給他擦着背,心神也在漫無邊際的飄散着。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
立後,她大鬧宣政殿,封妃,到此刻……
由是宋桓生出此舉提醒了她,宮裡的日子,不過剛剛開始。
一個時辰前,三哥哥語重心長的話語還尤在耳邊。
孩子不過都是次要的,她不在乎那些,她看中的是自己和楚蕭離的感情。
和他的感情?
拽在手裡的溼巾不小心滑落,她茫茫然回過神,楚蕭離一把捏住她的手,還是背對她,說,“放心,回了宮,你就同我住在東華殿,沒人敢說什麼,有我在。”
無論發生何事,他都會擋在她的前面。
不禁,慕容紫底氣不足,被他捏在掌心裡的手縮了縮。
躲。
許久沒有發生過。
他笑,沒當一回事,“不會是被一個宋桓就嚇到了吧?莫要同我說,今兒個在宣政殿的那個人不是你。”
“纔不是!”慕容紫嘴硬,逞能道,“皇上跟前的人何其聰明,時才我出去的時候宋大總管就誠心實意的同我賠了不是,我看得出來,他這回是真的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楚蕭離送算感到少許輕鬆。
若還不明白,他真的要做一回昏君,逆我者亡。
轉而,他主動把溼巾撈起來,塞進她手裡,示意她繼續擦,嘴上沒正經的打趣道,“四娘,我可真喜歡你叫我‘皇上’啊,真好聽,乖,再叫一次。”
高高在上不
可一世,比着被萬民敬仰,被百官膜拜還要有成就感。
慕容紫心事重重,連和他鬥嘴的功夫都不得,乖順的接了溼巾爲他擦背,沒有說話。
被水完全浸溼的柔軟的帕子撫過他身,寬闊的肩膀,柔韌的背脊,佈滿了各種兵器造成的傷,就算癒合了,也救下了無法恢復如初的痕跡。
有幾道傾斜整齊的疤痕,是去年年初時候雪山祭祀,在山體裡遇到窮兇極惡的白熊,被它的毒爪撓的。
慕容紫想,假如楚蕭離不管她的話,以他的本事,絕不會是落在他的身上。
而她也定然小命嗚呼,同閻王爺報道去了。
那時她對他所做的事並不領情,感激?必然不會有。
可他卻實實在在沒有棄她不顧。
還有些細短凌亂的新傷,那是安都一劫得來的。
那天,她滿心都在期望他的到來,忽略了他武功天下無敵的師傅,忽略了後來在江河裡翻涌,他爲她承受下的兇險。
骨頭都斷了幾根,差點賠了性命。
對這些事,楚蕭離向來必口不提,彷彿沒有發生過,更不值一提。
就算她說起來,他最多也是輕描淡寫的笑笑,打個馬虎眼,就此作罷。
還有先前。
她全當他小題大做,那麼兇,臉色狠厲得如同要吃人,後而得宋桓對自己坦言,她才意識他小題大做的緣由。
楚蕭離這個人,看似做事有一出沒一出,毫無章法,全憑心情。
其實最會爲他記掛在心的人着想了。
“唉……”忽然,慕容紫直勾勾的凝視他那些猙獰可怖的傷患,心疼得輕嘆,“明明長了張這樣秀氣的臉,身上傷成這個樣子,也不曉得愛惜自己。”
楚蕭離輕微的動容,深沉的眸色忽的變得明亮。
“秀氣?”他轉過臉詫異的望她,“四娘,你在誇獎朕麼?”
又是故意的不正經,從前她看不出,如今總算能和他對上幾招。
“難道不是?”慕容紫扳了臉,“可要我找面鏡子給你瞧瞧?”
“倒不用如此麻煩……”萬歲爺心虛,一直曉得自己的長相算是哪一類。
好聽了叫做斯文儒雅,難聽了不就是……小白臉,麼?
完全轉向身後的人,楚蕭離兩手疊在水桶邊,昂着臉討她歡喜道,“你好好看看,像朕這樣脣紅齒白的皇帝可不多見。”
這張小白臉不笑的時候,照樣能讓百官臣服。
他吼一聲,哪個不被嚇得灰頭土臉?
慕容紫捧起他的臉,仔細的尋望,隨後撲哧的笑了,“早些年打仗的時候,身上傷成這樣,這麪皮卻一點事都沒有,你倒是會護。”
“那可不。”對她,楚蕭離毫不隱瞞,“每次上陣殺敵,朕都在想,缺胳膊少腿都成,這臉千萬不能花,不然,再見到你的時候,被嫌棄了怎辦?”
有個小人兒可是說過的,她的心上人,相貌就不多詳述了,生得不好,個頭兒不高,她看不上!
然,那個人,並非眼前人。
慕容紫微顫。
撫在他臉上的手這就要縮回去,楚蕭離動作快過她,炙熱的掌心覆蓋在她的雙手背上,強迫她保持這個姿勢。
他對她笑,“所以,傷都在身上。”
簡直叫她無從以對!
她心裡彷彿已經嘶喊起來,如果我不是你期待的那個慕容紫,你會怎辦?
能怎辦?
忽然就對自己沒了信心。
畢竟她並非他最開始想要的那個人。
可就在這一時,她竟比他還要害怕,怕自己的存在令他失望,絕望……
“九郎。”
“嗯?”
“我……你喜歡我麼?”
“傻了麼?”楚蕭離把她的手從臉上拿起來,放在掌心裡小心翼翼的揉着,比劃着,瞧着那十
根芊芊玉指的眼色裡都是喜歡。
“不喜歡你,我還對你好?我又不是傻的。”
“那如果,我騙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