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落日熔金,夕陽似血。
慕容紫自春裕宮走出,迎面拂來一陣餘溫未消的熱風,火燒火燎過後的燥,倒是將她身上些許自背後冷殿帶出來的涼寒驅逐得一乾二淨。
等在外面的月影和靈霜忙是迎上來,見她安然無恙,恬靜的臉孔上有一抹並不張揚的笑,便也什麼都沒有說燠。
慕容紫瞅瞅才入宮沒多久的月影,又再看看靈霜,思緒一轉,道,“天色還早,這會兒也沒那麼熱了,我們逛逛再回去吧。旖”
言罷先踏出步子,輕快的朝着蓮池方向走去。
蓮池是皇宮內的四座湖泊之一,湖如其名,風光秀麗。
每到炎夏時節,粉荷盛綻,碧葉連天,成羣的錦鯉在湖中串游,如玄月的拱橋不規則的架在石廊與湖岸之間,水榭上爬滿青翠的藤蔓,形成一副沁涼怡人的畫卷。
落日後,只消站在湖岸邊,當晚風拂來,花的香味,泥土的芬芳,還有湖水的清爽,全都混淆在一起,鑽入鼻息,霎時間一掃白晝時烈日炙烤的酷熱。
此時晚膳將至,慕容紫掐準了這個點去,既不會遇到妃嬪,更不會撞見兩宮太后,她一人求個自在。
沿途上不乏遇到的各宮各苑的宮人,大傢伙要麼拿着忽明忽暗、不同尋常的眼光看她,要麼乾脆把腦袋埋得低低的,當作什麼也沒看見。
別看各自臉皮上的顏色不同,那心裡的活動都得極其厲害!
快瞧啊,那不正是不講規矩禮法,死皮賴臉的在東華殿,厚顏無恥勾*引皇上的慕容紫嗎?!
近來宮裡對她的風評大抵如此了。
不敢明着對她施以不屑眼色,就三五成羣的暗自裡啐罵。
又不是不能夠封妃,貴妃和皇貴妃的位置不都空着呢嘛?
做什麼不好,非要逾舉而爲,以着女官的身份不清不楚的侍君,徒添罵名!
更有一位大膽的美人以此調侃說:許她慕容紫上輩子就與慕容家結下仇怨,此生專門禍害來,不將慕容家幾世功勳敗在她手,真是死不瞑目啊……
話說得驚爲天人,當即叫在場的其他美人們聽得倒抽涼氣。
於是這個美人說了此話還沒過去兩個時辰,就被聞得此事的萬歲爺下令亂棍打死了。
嘖嘖,真血腥,真暴力,隱約叫人嗅到了昏君的味道。
總之纔是七天,宮裡的上上下下對慕容紫避之不及,唯恐和她沾上關係,死得不明不白。
行在蓮池蜿蜒曲折白玉石廊上,被談論得如妖似魔的可怕女子卻全不以爲然。
才七天而已,時日一長,不習慣的也就慢慢會變成習慣了。
再者這些天,慕容紫在東華殿裡和楚蕭離膩味得實在有些厭,只想趁這個機會出來給自己放放風,見寧玉華反而成了其次。
頓步,站在石廊中間,她垂眸望眼前碧綠的湖水,水面隨着微風盪漾出層層疊疊的漣漪,她的心思也隨之反覆揣測起來。
寧玉華那般不老實的人,說她會真心實意的示好,傻子都不會信。
不過又是一場試探罷了。
至於目的爲何,慕容紫還拿不準。
或許是做場戲給如是期望的兩宮看,或許想確定自己的態度。
失去蕭晴子,寧玉華並不惋惜,她手中還有招沒用,彷彿在等一個時機。
還有離開春裕宮時,她說的那句話——
“就算我懷不上楚蕭離的孩子,落得受人唾棄的下場,你也未必能比我好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聽來像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咒罵,可寧玉華說得太篤定,篤定到連慕容紫自己都沒來由的認爲,在將來的某一天,她真的會萬劫不復。
難道與她起死回生有關?
“宮主。”月影的低聲提醒,打斷了慕容紫的思緒。
余光中,右側正有一行人向這邊悠然行來。
她側目望去,在看到走在最前頭那身軀龐大、卻有穿戴得富貴逼人的……女子時,當即露出一抹訝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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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娘娘多,經過選秀之後,用着綾羅綢緞、珠寶首飾一裝扮,脂粉妝容,各個都嬌似花,柔似玉。
除了妃位高的那些個,底下一羣小的,慕容紫當真認不全。
但來人就不同了,憑着那彪悍的身形,在宮裡是能夠橫霸一方的。
退步站至石廊邊緣,慕容紫從容的頷首靜待,低垂的視線望住跟前空出來的距離,心裡卻是出於真實的擔心:她能不能過得去?
京城誰人不知,兵部尚書林海林大人的妹妹林妙音,自十二歲起就被冠以‘大楚第一胖’的響亮名號。
宮裡伙食好,單是先前那一眼,慕容紫都覺着看起來好像要比選秀時候又……‘圓潤’了幾圈?
再又想想這人也是楚蕭離的後宮之一,不覺又幸災樂禍的爲九郎心酸一把。
唉,當皇帝也不見得真的那麼好啊……
哈哈!
就在她默默調侃着萬歲爺時,晚膳過後的林妙音領着一衆宮人,浩浩蕩蕩的靠近了來。
彼時暮色濃郁,尚有光亮,自得其樂的人兒倒是有意識,曉得林昭媛到跟前了,剛是擡頭去望,都沒來得及看清什麼,只覺眼前一片巨大的陰影壓來,再而彷彿有什麼柔柔軟軟、且是極有彈性的東西撞了自己那麼一下!
就那麼一下,撞她的人巍然不動,慕容紫卻穩不住身形,腳跟一鬆,整個人都往後面仰倒去——
眼看她要被擠出石廊掉下湖去,低呼聲中,千鈞一髮之際,得一隻手伸來穩穩的纏住她的腰,將她攬回石廊中。
慕容紫又驚又乍,還有些‘果真如此’的感慨。
這林妙音真是神奇的存在!
趾高氣昂的呵斥聲緊跟響起——
“***才,不知道我們娘娘每天晚膳後都要到蓮池來散步麼?”
話裡除了嗔罵,還有滿滿的問責:別個都曉得林昭媛飯後要來這個地方小食,你不曉得也罷,但堵了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這個***才!
慕容紫汗顏,羞愧的把頭埋得更低,正欲照規矩說幾句求主子賞罰的話,卻聽林妙音輕聲訓斥自己的宮人,道,“你多什麼話?”
語氣不重,但足夠壓住宮人之前囂張的氣焰。
真是個明事理的娘娘!
她再問面前的女子,“慕容大人,你沒事吧?”
聽到‘慕容’二字時,跟在她身後的那一串太監宮女都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是慕容紫啊,怪不得那麼眼熟。
作死了,怎麼會在這處遇見她?
不會是專誠來找她們娘娘的麻煩吧?
“娘娘竟還認得奴婢,奴婢沒事。”慕容紫擡起頭來,對她盈盈一笑。
人家在選秀的時候就很有自知之明,後而雖憑着家底才得封昭媛,但卻從不參與宮中爭鬥,素日裡好吃好喝的過着日子,不失爲這宮裡難得的活得逍遙閒散的。
剛纔她呵斥自己的宮人,只因她認出慕容紫的身份,怕宮人因此受罰,才先聲奪人。
從這些細微末節便能看出,其實她的心地還不錯。
在宮裡,奴才的命比路邊栽的花花草草還低賤。
哪知道慕容紫的示好並未得到預想中的迴應,林妙音面無表情的望着她,不言不語,更不動。
她兀自一僵,尷尬不已。
人家看她,她也只好硬着頭皮與之做對視了。
其實林妙音生得並不難看,縱使一身橫肉,身形當作兩個尋常女子來看待,但她五官輪廓很大,眉眼有神,小巧的鼻子分外顯得秀外慧中,加上一張櫻桃小口,不難想象,若她能瘦得下來,必定是個美人。
只人各有志,在選秀的時候林昭媛就放了話,嚐遍天下美食乃她畢生之所好,皮相的美麗對她而言太虛浮。
當時在場,聽了這席話的關太后都自覺有深度,下了懿旨允她自由出入御膳房。
楚蕭離更加來勁了,但凡地方進貢,邊國使節來訪,有什麼好吃的就會給林昭媛那裡送上一份,全將她當成只大貓兒來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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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一邊望着她,一邊想,這人可要比寧玉華之流好太多。
而後……
“你沒有賢妃長得好看。”
“嗯?”
慕容紫莫名其妙,一臉茫然的對着忽然斷言的林妙音。
二人對視一眼,她再得她一個‘不過如此’的眼色,轉了身,人是往來路折回。
特別有趣的是以林妙音的身形,宮人們從左右兩旁給她讓道是不可能的。
故而見她忽然轉了身,若干的奴才,尤其站在最末尾的忙不迭回身,一路小跑而去,生怕阻擋了她們娘娘前行的步伐。
林妙音便是走在最後,由得慕容紫三人將她目送,漸行漸遠。
天色又暗去幾分。
慕容紫慢吞吞的回了神來,轉頭去問月影,“她剛纔說我不如洛懷歆長得好看?”
月影似被噎住,面有一愣。
靈霜跺着腳對林妙音去向恨恨道,“什麼好看不好看的,賢妃長得好看又有什麼用?”
在宮裡,誰得萬歲爺的喜歡,誰最本事!
慕容紫摸着下巴誠實道,“可我確實不如洛懷歆長得好看。”
靈霜惆悵的看她一眼,“小姐,你怎能漲他人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我說的是實話嘛,哈哈哈哈。”慕容紫不以爲然,開懷的笑了起來。
但是林妙音是什麼意思呢?
看起來像是在爲賢妃打抱不平?
月影道,“屬下在入宮前聽花影說,宮裡有位娘娘私下裡相當崇拜洛賢妃,應當就是林昭媛了。”
慕容紫想了一想,把頭點點,“花影那丫頭貪嘴,沒準與林妙音結了手帕交,會知道這些不稀奇。”
宮裡不大,什麼樣的人都有,林妙音不爭寵,是因爲她太有自知之明。
橫豎自己也生成如此,不如滿足口腹之慾來得實在。
但她不爭,不代表心裡不會想。
人便是這樣了,自己缺什麼,就羨慕別人什麼。
賢妃洛懷歆的傾城姿容豔絕三宮六院,若非楚蕭離當時年少輕狂,而是換做今日的武德皇帝,是連慕容紫都忍不住留個餘地,那二人最後會是怎樣的說法,真沒個準呢。
男人爲洛懷歆的容貌所傾倒,別的女人呢?
自然是被那張無懈可擊的絕色臉孔打擊得自信全無。
林妙音把洛懷歆當作一種嚮往,一種憧憬,實在是件理所應當的事。
“算了。”老僧入定般愣了半響,慕容紫訕訕道了這兩個字。
人各有志,她家九郎如今心裡只裝着她就好。
“回吧。”逛夠了,她吩咐身旁的人,“沒得一會兒晚了又要……”
話到一半,湖面上不知那處突然傳來個略顯尖利的聲音——
“您答應過奴婢的!這是最後一次了!娘娘,您醒醒吧!”
“妙沁,你放手,把它還給我,求你了……”
接着是爭執,像是在搶着什麼。
慕容紫循聲看過去,蓮湖右側是座人工堆造的巨石山,石料自西海運來,修得是峰巒疊嶂,壯美非常。
石山連着碧湖,湖裡的荷花荷葉比湖中其他地方要高出許多,哪個經這裡路過,是斷不會注意到那處去的。
真是稀奇了,還以爲這個時候應當最清靜呢。
慕容紫正猶豫着是不是要去看個究竟,忽聽‘噗通’一聲,不太重,如同將一顆不大的石頭扔進湖裡一般效果,卻有哪個跟着低呼,再是跳進湖裡,水花四濺,動靜大極了。
霎是驚心!
慕容紫變色,“不好,有人墜湖了!”
顧不上別的,趕忙繞過去。
天色暗得極快,來到巨石山的另一邊,視線中幽幽暗暗,只能勉強把眼中景緻望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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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着半個,倒是那荷花荷葉還在隨波盪漾,一派風波之後漸而歸於平靜的景象。
“人呢?”月影警覺的四處張望搜尋。
這養着蓮花的湖不比一般,水面上倒是好看了,那水裡卻是根莖交錯,兇險萬分。
若人落了進去,不小心被纏住手腳,就算懂得水性也不一定能掙脫得出來。
可纔是半會兒功夫,方纔掉進去的人不可能就被淹死了,況且還有另一人在場。
靜默下,月影指着斜對面相隔了十幾丈距離的岸邊,“宮主你看,是水痕。”
慕容紫舉目,廢了好大力氣纔看清楚,溼答答的痕跡繞到了巨石後面,再往那邊走,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月影再問,“可要屬下前去一探究竟?”
要她把人追上的話,應該不難。
“不必了。”沉吟了下,慕容紫道,“應該是水性不錯的人,沒有性命之憂就好,不過……”
她再向湖中看去——
依照先前聽到的對話,顯然有什麼被扔進湖裡,不會是太大的物件,但對於那位‘娘娘’來說比性命還重要。
否則怎會以身跳湖,親自找尋?
不得不說,這勾起了慕容紫極大的興趣。
假設有一人要扔個東西,不會就近扔在腳邊,故而一人跳進湖裡找,加上她們趕過來的時間,水裡行動不便,找不回來的可能性很大!
想到此,她索性蹲了下來,細細的在湖面上望尋。
月影見她有心找着什麼,也自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摺子點了光亮,雖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大家一起睜大眼睛找了起來。
本來慕容紫是沒做希望的,純粹當作自己近來太閒,打發無聊而已。
多得月影點了火摺子,火光一照,那落在一片荷葉深處的東西折出不同的微光,即便被其他荷葉擋住,還是被區分了而出。
靈霜水性好,得了慕容紫的吩咐,她二話不說就遊了過去,沒得多久返回,手裡多了一支白玉短笛。
“花舞清揚。”
念出笛子上的四個字,慕容紫稍稍思索一番,總算有了頭緒。
……
回到東華殿的時候不早亦不晚,趕巧了日理萬機的楚蕭離正從御書房回來。
慕容紫比他早了那麼一點點,就被當成她等了他許久。
人是忙喊宋桓傳膳,隔着小案跪坐矮榻上,先把飯吃了再說。
最近楚蕭離的心情很好,每天都看着讓他舒心的人,飯都要多吃兩碗。
以往入夜往華庭跑,天不亮就離開的日子實在太難過。
如今多好?他們關上門過自己,再多的,別人管不着!
昨日去給兩宮請安時偶遇關紅翎,淑妃娘娘還同着萬歲爺打趣說:臣妾算是苦盡甘來啦……
楚蕭離光是想想都莫名覺得好笑。
眼下是權宜之計,雖他還未對四娘說,但心裡已經決定了,到了合適的時候,找個機會將六宮散盡吧。
萬歲爺在這邊美滋滋做着循序漸進的計劃,還不忘給小辣椒夾菜。
慕容紫呢,一心都在琢磨在蓮湖發生的事情。
宮裡除了奴才,就是妃嬪最多,除卻寧玉華那般讓她厭惡的不說,像林妙音這等吃閒飯的,雖然不討厭,可在哪裡吃閒飯不是吃?
莫不是真當宮裡伙食要好一些?
還有那個花舞清揚。
花清舞,花清楊。
她都快忘記宮裡還有這號人了。
便是在這時候,她心裡已然有了一個比楚蕭離的心思更加明確的目標……
眼前得一雙玉筷遞來,一塊恰到火候的紅燒肉放在她碗裡,她直視過去,看着胃口很好,吃得很香的人道,“九郎。”
“嗯,何事?”
“今夜你去一趟淮漱宮可好?”
音落,萬歲爺驚天動地的
咳嗽起來,碗都差點沒拿住。
他一臉正直,寧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