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個人,怎樣纔算值得?

冬日的清晨,沉暗的天未見起色,深黑無際。

凌冽的寒風在宮闕中呼嘯而過,宛如鋒利的刀刃,一陣一陣的割在晨起的宮人們的皮肉上,凍得人心難抑,不停發抖。

慕容紫怕冷,楚蕭離下令多製備些取暖的物件岑。

故而此年的寒冬,東華殿裡隨處可見的便是那些釉彩華美,每件都能當作富貴擺設的火爐歡。

那爐子的工藝妙絕得很!

裡面放炭火的爐芯是黃銅造的,中間空出的耐得住高溫的七彩琉璃夾層,外面再用鏤空的玉瓷裝套,光看着都賞心悅目。

那七彩琉璃裡頭還能裝水,若是火爐子燒得太乾燥,水便會蒸發中和。

如此一來,既能取暖,又不燥熱。

委實是個好東西。

用着慕容紫的話說,搬一件出去,坐地起價,只消隨便賣出一件,一輩子都不用愁吃喝了。

楚蕭離笑她出息好大!

遂,吩咐宋桓送二十個去榮國公府,給國夫人過冬用。

靈霜隨東萊自天寒地凍的外頭走進,登時被暖流包圍,整個人都感到安逸放鬆少許。

然而這鬆釋感未曾持續太久,面對眼前深寂的帝王寢殿,再想到很快就要見到慕容紫,來自內心深處的排斥使得她生出迴避的念頭。

壓抑得快要透不過氣。

她很清楚心虛的原因,應的無非是‘心中有鬼’四個字……她做了對不起慕容紫的事。

就在慕容徵與雲晞公主大婚那夜,靈霜將主子的行蹤透露給了慕容若文,那設計雖有得逞,寧玉華也順利懷上了龍種,可放眼當下,最得意的人還是——她家小姐!

真真諷刺!

打從她被送進宮裡來,活得比從前更加小心翼翼,受的白眼和奚落,更是計較不完!

若非東萊突然到華庭來尋她,說是皇貴妃娘娘傳見,她都快忘記自己緣何入宮,活成如今這般。

換做很久之前,她定會高興瘋掉!

她會覺得,只要一心一意的伺候好小姐,看在這點情分上,小姐此生都不會將她虧待。

可此時,靈霜寧可慕容紫不要想起她,寧可留她在六局,就此遺忘。

因爲一旦再給她可趁之機,她還是會將她出賣!

要問她爲何?

還能爲何,單單嫉妒而已。

慕容紫出生好也罷了,同人不同命。

世間生在大富大貴之家的人多得很,全賴投胎的時候閻王爺心情。

可是靈霜不懂,何以慕容紫獨佔帝寵,還要把霍小侯爺留在宮裡,讓他爲自己鞍前馬後,爲她所用。

很殘忍不是麼?

自然,做着虧心事,靈霜也怕被慕容紫發現,她還不想死。

人生在世,值得貪圖的實在太多了。

她早就不奢求還能做霍雪臣的小妾,得他一顧,只要能遠遠的將他看上一眼,心滿意足!

只令她感到唐突的是,都過了這麼久,忽然被惦記起來,不知是否事蹟敗露,要找她算賬?

轉念又想,若要算賬的話,按着慕容紫的行事作風,機會多了去了,沒得必要清晨天還沒亮便要見自己。

再者,那件事真的怪罪下來,還不是老爺和二公子不好在先,她只是鑽了個空子,旁敲側擊了一把而已。

今兒個宮裡辦勸學宴,說不定慕容紫尋她另有其事。

剛想罷,在前面帶路的東萊驀地止了身形,轉首來的同時,往內殿的一間做了個‘請’的手勢,“靈霜姑娘,進去吧,娘娘正在裡面等着你吶。”

片刻功夫,靈霜兀自整理好心緒,從容的走了進去。

……

不大的屋中,正對進門的是靠牆的書架,左右兩側傢俱擺設一樣不少,統是簡單雅緻,看似尋常,但每樣都決然經得起推敲。

比着大富權貴之家,皇族的一草一木都需修得不顯山不露水。

更何況這還是帝王寢居所在。

慕容紫像是剛起身沒多久,她身上還穿着淡紫色的寢袍,長髮披肩,斜身半躺在美人塌上。

靈霜揣着小心走入時,她正慢悠悠的喝着手裡的湯。

見來人,慕容紫擡首與之相視,莞爾,“來了?外面可是冷極?”

說時,她把喝了一半的湯碗遞與身旁的宮人,隨意拂了拂手,宮人便會意頷首,退了出去。

她的語調溫柔而關切,瞬間讓靈霜安心許多。

走到屋子正中,欲要下跪請安,慕容紫黛眉淺淺一蹙,“別忙活了,你家小姐我自來就見不得這些,外人要跪我也只好隨了他們去,怎的許久不見,你也要這麼對我?莫非想我同你擺擺娘娘的架子?”

昔日主僕相見,一番話,說得人眼紅鼻子酸。

靈霜快步上前,顧不得主僕尊卑有別,眸光閃爍的嗔怪道,“奴婢還以爲小姐把奴婢忘記了!安都一劫,奴婢只能在宮裡聽外面傳進來的些許傳言,孰真孰假,都能叫着奴婢徹夜難眠!當初奴婢入宮就是爲了近身伺候小姐,可……都快半年了,好容易盼到皇上回宮,卻不見小姐,都不知道小姐你——是死是活!”

她低首拿袖子胡亂擦臉,難過得哭了起來。

“自打皇后娘娘有了身子,小姐你又下落不明,華庭裡的許多人,以前識得的,不識得的,都拿眼色與奴婢瞧,那勢利眼兒一對比一對更甚!”

靈霜就覺着奇了怪了,就算慕容紫有個三長兩短,她也是由太傅府入宮的丫鬟。

宮裡還有慕容若文和段意珍,她們竟明目張膽的欺她辱她!

“前日皇后娘娘冊封大典,還沒過正午,就有人跑來同奴婢道喜,哼,說句要被治死罪的話,立後與奴婢有何相干,道哪門子的喜?孰料人同我說,小姐回來了,還被皇上封了貴妃,眼下……”

拿着哭得朦朧的淚眼將慕容紫看了看,靈霜泣不成聲,“奴婢當真不敢高攀皇貴妃娘娘。”

聽她這些話,慕容紫也不好受。

不管靈霜出自真情還是假意,畢竟是打小跟着自己的丫鬟,沒有顧及到,是她的過失。

起身去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慕容紫好言安撫,“這半年我經歷那些,實在一言難盡,都怨我沒有照料到你,至少讓人與你傳個口信,安你的心也好,你怪我吧,我不生你的氣就是。”

哪有主子這樣低聲下氣的?

靈霜破涕爲笑,“皇貴妃娘娘,這是在與奴婢示好麼?”

慕容紫瞠了瞠眼,狠狠地應她,“是!”

又道,“你就莫要惱我了,在宮裡雖遭人白眼,可是用不着九死一生,我倒是慶幸不曾帶你去安都,那個驚險啊,唉……”

她假惺惺的嘆氣,拉着靈霜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還,把宮人時纔給自己上的茶拿去討好。

“哭得累了吧?來,喝口茶壓壓驚,其實見着你家小姐我,你心裡也是高興的不是?”

靈霜還真沒與她客氣,大大方方的接了茶,喝下兩口,學着宰相大人那斤斤計較的模樣兒,道,“這纔是好茶!”

慕容紫忍不住撲哧的笑,她也笑。

言歸於好。

喝了茶,靈霜不敢多坐。

畢竟這裡是東華殿,沒得外人盯着也好,慕容紫總歸是她的主子,尊卑,她心裡時時都警醒着。

“小姐,你吩咐吧!”她端立,爽快道,“這大清早的,天都還沒亮齊全就把奴婢喚來,是要把奴婢調到東華殿當差,往後貼身不離的伺候你?還是今日勸學宴上,有特別的事要交代奴婢去做?”

勸學宴是宮裡一個很有意思的宴會。

爲了三年一度的科舉,皇族會在宮中大辦筵席,廣邀四面八方的才俊前來赴宴。

宴會上不但有年輕的朝臣與衆暢談國家大事,還有機會見到皇上,以此舉鼓勵來年廣大有志之士踊躍報考,爲國出一份力,顧名思義——勸學宴。

而對於皇族內庭,那些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官來說,在宴上尋覓如意郎君,是歷來就有的傳統。

如若當即有看對了眼的,才俊

們又表現絕佳,皇上一高興,沒準就下旨賜婚,女官更不用熬到二十五才得出宮。

這亦算是皇權籠絡人才的方式之一罷。

今年的勸學宴由風靡大楚的宰相大人全權操辦,在這之前,慕容徵已經宮裡宮外忙活好幾天了。

靈霜不知道慕容紫有何打算,但只憑先前,尋她算賬是不可能,那就是爲別的事了。

擺在眼前的就是勸學宴,她自然想及此。

果真,慕容紫先防備的往外面看了眼,確定無人,纔對她神秘道,“還是你最明白我!今日逢着勸學宴,宮裡事多人忙,我想出宮一趟,但是不能叫太多人曉得。”

靈霜一聽就明白,這個‘不能叫太多人曉得’,多是指楚蕭離一人。

思索了下,她遲疑道,“小姐若要避人耳目出宮,帶着奴婢不是反而顯得引人注意麼?”

慕容紫倚重的看着她,臉容上都是狡黠,“對外人,是我吩咐你去相府,給身懷有孕的三嫂送些東西,私下呢,是我和你一道,去到相府,辦成了我想辦的事,我們立刻就回來,用不了太久的。”

原來是去相府。

連靈霜自個兒都覺得,她確實是最好的幌子。

慕容徵大婚那晚發生的所有,她都牢記在心裡。

至今,相府裡還囚着寧玉華的人,這天正好慕容徵要在宮裡主持勸學宴,皇上必定也要去,所以,慕容紫想趁此機會,親自會一會那人?

這些都是慕容若文憑着心情說給靈霜聽的。

慕容紫再得寵也只是皇上的寵妃,可寧玉華卻是中宮皇后……

靈霜自作聰明的想着,假裝疑惑道,“可是小姐,就憑我們兩個人,要如何才能出宮去?”

聞言,慕容紫的美目中流瀉出志在必得的光彩,“你且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

靈霜入東華殿,在裡面呆足了一個時辰。

如今她家主子封了皇貴妃,皇上偏袒愛護有加,連賜宮殿都省了去,直接住在東華殿裡,以示重視。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兩日來向靈霜攀附示好的人絡繹不絕,她那與五人齊住的小院子裡,門庭若市,送的禮品快有小山一樣高了。

經過這個早晨,怕是更不消說,就算沒將她調到東華殿來當差,往後在六局裡,她也能過着比娘娘還舒坦的日子。

可是……

慕容紫竟說,要把她送出宮去,讓她回榮國府,陪伴夫人身邊,待尋到合適的人,便與她一門好婚事。

好婚事?

她,不屑!

走出東華殿,迎着割人的冷風,放空了思緒,穿過華殿九門。

一時,什麼也沒想。

又在下一時,彷彿想了許多。

被陰雲壓得低低的天空泛着無力的灰白色,擡目望去,分不清是天明時分,還是黑夜將將到來。

靈霜頓了步子,長長的籲出一口氣。

熱氣離口就化作白霧,隨後再在瞬間被寒風吹散,一如她真正的心思,念想……誰曾在意過呢?

她不知道慕容紫對那晚的設計曉得多少,但絕不會是一無所知。

只這些和她有什麼相關?

她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憑何要任由慕容家擺佈?!

就因爲她生來低賤?!

眼中綻出強烈的恨意,做人耳目,掩着慕容紫出宮都罷,偏偏,她還是要在這當中利用小侯爺。

靈霜實在是恨極了!

就在這時,遠處有個影從旁邊的弄堂裡轉了出來,一身英武,黑色的袍子隨風翻飛,那鎧甲剛毅非常,難被風雨撼動。

“霍小侯爺!”霎時,靈霜轉怒爲喜,凍得通紅麻木的臉上只剩下了柔色。

她喊住遠處的人,欣喜的跑過去,待到面對面,又不知說些什麼纔好,唯有癡癡的看着那張魂牽夢縈的俊龐,連嚮往憧憬都是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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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雪臣剛好在附近巡視,路過這裡,忽然聽見有人喊他,還沒望見人,已知道是誰。

他對她和氣的笑了笑,像是冬日裡一束溫暖的陽光,毫無無礙的照了她的心裡。

“不是說過了麼,在宮裡喊我姓名便好。”

“這怎麼行!”靈霜變色,固執而認真,“小侯爺身份尊貴,奴婢豈有資格直呼您的名諱。”

霍雪臣微愣。

她對自己的心意,從前未曾察覺,而今,再是遲鈍也有所意識了。

同時他也知道,她的心意其實與他對慕容紫有些相似。

自知永遠都不可能得到,但那又實在太美好,無法割捨,只能默默的在心裡珍惜着。

也或許因爲此,在深宮裡,和靈霜這個丫頭相處,比別人更加輕鬆容易。

所謂的……同病相憐?

打住飄遠了的神思,他笑容不減,“那就與其他人一樣,叫我‘霍大人’吧。”

靈霜心跳劇烈,麪皮燒燙,溼漉漉的眼睛盯着面前風華卓絕的男子,怯怯的喚了他一聲‘霍大人’。

霍雪臣勾了勾脣,往她身後的東華殿看看,若有所想道,“你家小姐回來了,往後你在宮裡便不會太難過。”

慕容紫不在的日子裡,單單他都有好幾次遇到靈霜被那些太監宮女欺負。

遇到的時候,能出言相助就幫了,他能做到的並不多。

說起這個,靈霜難過的埋下頭,低聲道,“小姐要將我送回國公府去,讓我在夫人身邊伺候。”

“這不是很好麼。”霍雪臣爲她高興,“宮裡人心複雜,你自小伴在你家小姐身邊,形同姐妹,國夫人不會虧待你的。”

他說完,站在跟前委委屈屈的女子便酸澀的喃喃道,“難道外面的人,心就不復雜了麼……”

一陣寒風掃來,混淆了她的話語,霍雪臣沒有聽清楚,揚起眉疑惑,“你說什麼?”

靈霜驀地擡起臉面對他,眸子裡灼灼燃燒,語氣堅決,“就算宮外哪樣都好,又如何?大人不在宮外!”

在宮裡,至少還能看見他。

她的期望不多,只有那麼一點點,能夠見到心上記掛的人就足夠。

霍雪臣怔忡,不曾料想她對自己用情那麼深。

靈霜自知唐突,於是未等他開口,便化解尷尬般笑笑,說,“讓大人爲難了,我一個卑賤的奴婢,不該生出這些奢想,只是……”

“喜歡沒有錯。”

意料之外,霍雪臣接過她的話。

靈霜啞然,睜大了瞳眸不可思議的看他。

“你沒有錯。”他道,“喜歡是不分貴賤尊卑的,即便我不能迴應你,但,謝謝你喜歡我。”

“霍大人……”靈霜哽咽。

霍雪臣擡起手,好似欲要安撫的拍她的肩膀,想想又覺得不妥,於是只掏出一方絲帕遞與她。

“擦擦吧,讓你家小姐見到,她該怨我了。”

靈霜感激的接過,將白淨如雪的帕子攥在手中,猶豫再三還是捨不得用。

霍雪臣見她這樣,心中漾起感同身受的波瀾,沉吟了下,對她道,“我不值得你如此,出宮去吧,到了宮外,國夫人會爲你尋一門好人家,到時……”

“不!”

他還沒說完,就得到了堅決的回絕。

靈霜道,“值不值得,大人說的不算。”

霍雪臣爲着她好,問道,“那如何纔算?”

“遠遠的喜歡着一個人,本就是無解的,大人不也爲了小姐才委身在宮中當值麼?”

便是如此,霍雪臣再也說不出多餘的話來。

他連自己都不曾說服,如何能夠說服他人?

……

暖意融融的東華殿中。

慕容紫交代完靈霜,便獨自在時才的那間屋子裡呆着,直到宮人在她的吩咐下,端上來兩盞熱茶。

她接過一盞,隨後向屋中一側的八面屏風看去,道,“皇上既然下了朝,就過來一起喝口熱茶吧,我又不怪你偷聽我說話,藏着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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