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蕭離傷得不輕,初時醒來一會兒,用了藥後再睡過去,便發起熱,連燒了四天。
他身上統共十幾道劍上,深淺不一,加上從前那些早就癒合後留下的疤痕,慕容紫在旁邊看得亦是心驚又心疼,生怕他醒不過來輥。
那般時候,隔壁村的大夫還一邊替他治傷,一邊嘆着‘可憐啊’,腦海裡想的都是他們這雙人兒從京城私奔到此地,沿途被追殺的慘狀。
連着丁家姐妹都憤慨得很:什麼京城!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結果便是善良的丁家村村民收留了私奔的慕阿九和楚四娘鹿。
四天後楚蕭離燒褪醒來,望見守在身旁的慕容紫,開口先問:那天可否將村長等人騙過去了?
一句話打消了她所有的顧慮。
他應該最清楚身體如何,故而在昏迷之前強打精神演苦情戲,其後再昏過去,莫說那村長丁茂,就是把人救回來的丁家姐妹都不可能把他二人放任不管。
加之他身上那些傷,說自己是京城某家大官府上的教頭,再合適不過了。
哪個會把他和楚皇聯想在一起?
萬歲爺,您的心機要不要這樣深!
慕容紫對他的醒來是欣喜中帶着無語,憋了半天才沒好氣同他道:你就安心在這養傷吧!
……
在丁茂的帶領下,全村給初來乍到的小兩口修了座木屋子,讓他們安心住下,把傷養好再說其他。
木屋子統共有兩層,外面還有竹籬笆圍着,樸實無華,乾淨整潔。
用的傢俱碗碟全是好心的村民這個送一些,那個送一些。
楚蕭離與慕容紫在此上倒是有共鳴,住什麼廟燒什麼香,沒那麼多的講究,大方接受了村民的好意,乾乾脆脆的住了下來。
至於外面的事,默契的誰也不提。
反正他的傷頗爲嚴重,骨頭都斷了兩根,不得三個月根本好不透。
外面那些事,等哪日去到了外面再說罷……
慕容紫與丁家姐妹熟絡了許多,每天和她們一起到山上挖草藥,到河邊洗衣裳,做飯燒菜,旁人看來不可思議,她學得快,樂在其中。
沒有架子的千金小姐最受人喜歡。
尤爲村頭的沈大娘,有點兒好吃的都要送些來,用楚蕭離的話說就是:心裡恨不得他突然一命嗚呼,好爲兒子把慕容紫討回家做媳婦。
深山裡的日子過得極其快,晃眼就是半個月。
這天下午最好打盹兒的安靜時候,楚蕭離在二樓的屋子裡小憩,門開着,涼風陣陣的吹進來,掃得他正在癒合的傷口癢得難耐。
他剛想伸手去抓,慕容紫從下面走了來,將熬好的藥放在桌上,一巴掌拍開他的手。
“你就忍忍吧,要是將傷口撓破了,又是那麼熱的天,化了膿,肉都要爛掉,疼死你!”
楚蕭離被她打得瞌睡都沒了,掀起眼皮睨過去,挑刺的語氣,“越來越像山野村婦。”
慕容紫抱着手,垂眸將他凝視,“有我這個山野村婦給你做飯,爲你洗衣,不辭辛苦的熬藥給你喝,你有何不滿?”
他倒是不客氣,“晚上我想吃炒竹筍。”
近來他家四孃的廚藝越來越精湛,一樣食材能做出許多花樣來,這是讓素來刁嘴的楚蕭離最爲欣慰的一件。
慕容紫本想嚴詞拒絕,但見他懶洋洋的側躺着,還伸出一隻手來扒拉自己,半眯的深眸含着融融笑意,俊俏的臉皮魅力無邊。
只可惜——
再籠統的打量穿着粗衣灰布的楚蕭離,沒有華袍襯托,沒有金冠束髮,他也就是灰小子一個。
因着傷未愈,往昔就白皙的玉面更是白,還不得血色,偏生配以他一副自傲的神色,說不出的喜感。
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
撲哧一笑,慕容紫道,“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狗配鈴鐺跑的歡’,九郎啊,下回你說我是山野村婦的之前,最好先找面鏡子照照自個兒。”
依着她看,眼下她和他配,那真是
tang天經地義,成雙成對!
說完就轉了身,吩咐他‘記得喝藥’,搖曳着腰肢笑呵呵的下樓納涼去了。
楚蕭離何等聰明的人,她的話一聽就明白,竟然還對他笑得那樣……戲謔。
他大爲憤慨!
“你說過不嫌棄我!”
“嫌棄和笑話是兩回事,不可混做一談。”
“……”
……
木樓外有顆參天大樹,生得十分繁茂,不管外面的天多炎熱,樹下總會有一片陰涼。
前日,慕容紫特地請村裡力氣最大的大牛與她一道進山裡,尋了一顆造型奇特的樹根扛回來。
把泥土洗乾淨後,又找了王木匠將表面刨平整,當作桌子來用。
丁小倩去集市時,專誠用慕容紫摘的草藥爲她換來了煮茶的小爐子和些許茶葉。
茶具是村裡的陳師傅燒的,每個茶杯大小都不一樣,用的也是最普通的陶土,沒有釉彩,卻有種樸質自然之感。
慕容紫還在山裡摘了些茶花混在一起煮,不得一會兒,茶香飄飄,愣是將懶在樓上的楚蕭離引了下來。
八百里密林裡有無數如丁家村這樣的小村落,散藏隱在其中,大多都就地取材,以木造屋。
夏天時候屋頂覆上大片蕉葉,就算下雨也無妨。
只一樓需用木樁架高兩尺,若降暴雨,水不至於淹了屋子。
而冬日,據說這裡冬日至多能算北邊京城的初秋,山多林廣,根本不冷,就算落雪也只會落在那些山頂上。
說來真是個宜人居住的好地方。
木屋子動靜大,哪個走兩步都是‘咯吱咯吱’的聲音,楚蕭離來到一層正門外就停下了。
倚着廊邊的木柱坐下,挽了袖子,抱手看慕容紫煮茶。
她煮茶的工具極其簡單,定然不會像在宮裡那般有成套的器具與她擺弄。
那張造型奇特的桌子上擺着一隻小爐子,爐子上的鐵水壺毫無美感可言,一旁那四隻茶碗和茶壺更土得不行,兩隻竹筒裡裝着茶葉和曬乾的茶花瓣,等水燒開,把茶葉和花瓣丟進去隨便煮煮,一碗粗糙的花茶就成了。
雖然楚蕭離不似一般皇族講究錦衣玉食的奢華,但好歹從前他是皇子,而今更做了皇帝,像這些他是全然不會想到的。
換個人在他面前做此事,他連看都不屑。
只因爲是慕容紫,他便將她當成風景來看了。
她煮茶消遣,他看在煮茶的她打發時間,一樣的道理。
待茶煮好,慕容紫倒了兩碗,來到他坐的這處,把茶碗放在臺上,自己再坐上來與他並肩,然後捧起一碗放在嘴邊,吹了吹氣,又嗅嗅那熱燙的香味,一口一口慢慢的喝,表情裡說不出的滿足和愜意。
楚蕭離見她喝了,他想想,也拿起旁邊那一碗,吹涼了些,淺淺的嚐了少許。
只是這一點點,叫他露出訝異的神情。
慕容紫問,“味道如何?”
他沉吟了下,又再試了一次,才道,“茶葉雖粗糙,但花卻將苦澀柔和,加上晨露,苦中微甘,別有一番滋味。”
“你怎曉得我用的是露水?”
她側目,果真是當皇帝的人啊……
楚蕭離笑,“本來我也不知,只前日看你讓大牛搬了那東西回來,又見丁小倩給你送來茶具,我就想到你每日早起,往往要磨蹭個把時辰纔出去,期間還會返回一趟,外面就是竹林,定然是去取露了。”
他說完,輪到慕容紫詫異。
“九郎你不覺得在山野林間過活,心思太縝密與自己找罪受嗎?”
“有嗎?”他挑眉,遺憾的撇了撇嘴,“大抵是習以爲常了,你覺得不好,我改了便是。”
聽出他話裡的試探,慕容紫不再看他,喝着茶道,“我覺得好不好無所謂,關鍵是你覺得好不好,若你舒坦,大可不必爲了我去改,委屈了自個兒,更難受呢。”
“你怎知道爲你改就是委屈?”
“難道不委屈?”
楚蕭離沒回答,和她一樣往正前方看過去。
舉目遠眺,視線前方不遠處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再遠一些,青山遠黛,濃濃淡淡的霧環繞在是各處,金芒萬丈,煥發出綺麗的色彩,一道跨虹若隱似現在其中,美不勝收。
柔和的暖風輕輕的吹拂來,帶來泥土的芳香,還有極遠處雨後的清爽,樹葉沙沙作響,連蟬的鳴叫聲都似悠閒的疏懶。
寧靜致遠的美好。
兩個人誰也不再說話了,這些天都是如此過的。
除了表上的打趣談笑,再往深處,打會兒子太極,誰也不先點破。
遠在京城那些煩心事且不說了,光是他兩個誤以爲臨死之前的相互坦白,都足夠無言以對,都怕對方先問出來,索性裝作忘記了,閉口不提。
片刻,喝完了茶,同時收回漸行漸遠的思緒,莫名側首,相互對望,侷促……
慕容紫先問他,“要不要再喝一碗?”
眼睛裡分明帶着異樣的驚惶,他看出來了。
靜默少許,不等他回答,她撇開目光,欲動作離開。
“四娘。”楚蕭離一把將她手臂拉住,“是不是很喜歡這裡?”
她心狂跳,“我說喜歡的話……你會不會陪我?”
“會。”
驀地與他四目相接,問話變得尖銳,“我說的是一輩子。”
“好。”
他就那麼應了,連思緒都未做。
一輩子,兩個人,就在這裡生活,到老到死……怎麼可能呢?
現在不知外面亂成什麼樣子,連昨日去鄰村看媳婦的趙婆婆回來都說,安都大亂,怎樣的傳言都有。
一說皇上得了怪疾,命不久矣。
還說皇上根本在幽山一戰中了楚星涵的毒,人都早就化成灘血水!
楚國百姓剛過上幾年安穩日子,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外有野心勃勃的北狄,內有如狼似虎的門閥世家,倘若武德皇帝真的崩了天,剩下一個年幼的皇子,繼了位,正了血統,那也至多是個傀儡。
如此局勢,楚蕭離怎可能放下一切,陪她在這個地方躲避一輩子。
良久,慕容紫舒展眉頭,澀澀的笑,“你這騙子,我纔不信你。”
她心裡最清楚了,而今只不過是求得一時算一時。
楚蕭離把她往懷裡帶,小心翼翼的摟在臂彎裡,沉沉的從胸腔裡呼出深凝的氣息,“就住到來人找到我們可好?”
要來的,終是躲不過。
靠在他肩頭,慕容紫目光悠遠,她的自私根本使不上力氣。
這片刻安寧都是懷琰陰錯陽差的造就,老天對他們九死一生的饋贈。
扳指一數,無淚宮衆宮徒,楚國的軍隊,關家、慕容家的暗衛,或許還有北狄蕭家的奸細……
任憑密林八百里,水路如迷,能將這些人阻攔多久?
慕容紫無措,“要是你師傅先找到我們怎麼辦?”
楚蕭離垂眸望她,笑道,“打不過,只好一起死了。”
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我倒寧可你師傅先找到我們呢。”
這樣的話,這樣的話……
“四娘,別說負氣的話。”楚蕭離寬慰她,“這世間誰同誰在一起都不容易,你看你爹與你娘,玄成和皇姐。”
此情不易,他珍惜着就是了,但絕不允許她先放棄。
慕容紫隨之伸了手將他環住,整個人都撒嬌似得鑽懷裡了,“話是你說的,你莫負我,更別再像上回那樣欺我,否則……”
話剛說了個開頭,楚蕭離正也想借機問問她說自己不是慕容紫到底個如何的說法,誰想外面忽然響起大牛的粗嗓門——
“四娘在不在?!我又把蓉蓉惹生氣了!”
來人喊着‘救命’就奔了進來,反把正相互相依的兩個人弄得很是尷
尬。
大牛本名宋山河,因爲力氣大得此別號,人如其號,生得五大三粗,高高壯壯,對村長的大孫女丁蓉情有獨鍾。
在丁家村住這段時日,慕容紫和丁家姐妹往來深厚,漸漸也與大牛熟絡。
按着小倩私下說,宋山河與她家阿姐早就互有意思,只丁蓉是個老成的,又不愛笑,大牛每每向她示好都撞滿鼻子灰,瞧着別提多可憐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慕容紫也想做些好事回饋大家。
爲着丁蓉和大牛湊成一對兒,爽快與小倩做了紅娘,每日幫大牛出招。
這件事楚蕭離也是曉得的,不過用着他的眼光看,宋山河這名字取得就不討他歡喜,宋河山送河山,是要把他的河山送給哪個去?
眼下剛情到濃時,話沒說透就被攪合了,他老大不高興,蹙眉不悅道,“你把丁蓉惹生氣,來找我家四娘作甚?難不成我家四娘還能替丁蓉消氣?”
大牛闖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兩個正纏綿,自知來得不是時候,可被楚蕭離一堵,他急火上心,乾脆還就是賴着不走了。
“話不能這麼說,要是你把四娘惹不高興,自己又沒法子,是不是會想找個人出個主意?”
一語戳心,楚蕭離再無反駁之力,只好把頭撇開,示意他家四娘,“給他想個法子。”
話裡另一個意思:趕緊把他打發走!
慕容紫忍笑,問大牛,“你不是上山摘花去了麼?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今天這個主意是小倩出的,讓他到山上摘些好看的花回來哄丁蓉開心,早先慕容紫聽了也覺得不錯,培養感情無非就是這些事,若沒試過,做一做未嘗不可。
大牛道,“我去了啊,不就是幾朵花?漫山遍野都有,我就在村口外面摘了一籮筐給她送過去,可是你看——”
說着他還理了理脖子,從裡面抓出一隻狗尾巴草,“蓉蓉把整個竹筐都扣到我頭上,她根本不喜歡!”
言罷,不止慕容紫忍不住笑出聲,連楚蕭離都搖頭嘆道,“孺子不可教。”
大牛還滿臉無知,不曉得自己錯在哪裡。
幫人幫到底,慕容紫略作思緒,對他道,“村門口的花連你家剛學會爬的牛小弟都能摘得到,蓉蓉怎麼會稀罕?”
“那你的意思是?”
慕容紫給他支招,“這樣吧,我聽說出了村子往西走,翻過兩座山,有一片野荷塘,你要是能爲她摘兩朵荷花來,她一定會很感動的。”
大牛仍懵着,去一趟野荷塘倒不費事,最多在山裡呆一晚上,對他這樣自小在山中長大的人而言輕而易舉,沒準還能打些獵物回來。
可他還是想不通。
“要花哪裡沒有?廢這麼大的力氣她就喜歡了?”
慕容紫認真點頭,“摘花摘的就是心意,送的也是心意,你這一趟越是艱難險阻,越是能討蓉蓉的歡心,關鍵不在那花,在於你能爲她做到何種程度。”
將他上下掃了掃,她還道,“待你回來的時候,最好把身上弄些傷出來,不用太厲害,但一定要人能看到,你可懂?”
大牛似懂非懂,眼直直的盯着慕容紫,沒點頭,也沒搖頭。
楚蕭離委實看不下去,“照她的話去做,保你抱得美人歸,快去快去。”
說罷揮手趕人。
得到點撥的宋河山揣着一知半解走了,終歸京城來的人說的話準沒錯,爲了蓉蓉,命都捨得,不就是翻個山麼?
他人一走,只剩下先前話到關鍵的二人。
再繼續着說,儼然沒得那個氣氛了。
眯眼含笑的瞅着小辣椒,楚蕭離回味道,“關鍵不在花,在於能爲她做到哪個程度……四娘,看不出你對情愛看得如此通透。”
慕容紫回望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他捂胸口,變了個苦臉出來,“我傷好痛。”
九死一生都經過啦,這個付出大吧……
慕容紫無言,怎就攤上他那麼個現學現賣沒正經的。
都罷了,且這麼過着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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