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先是一個人進姜荀府裡看的,出來接她的乃是姜荀身邊那個叫碧痕的丫鬟。
看得出,碧痕眼圈紅的,怕是姜荀的情況更嚴重一些。
如今姜荀可是朝中屈指可數的重臣之一,誰也比不上他的風光,說病就病,也是誰都沒想到。
不過姜荀的病也就是這兩年見着好了,沒怎麼發作,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沒怎麼注意,天氣一冷,竟又開始咳嗽起來,間或有血絲,一下便臥病不起,前後也不過是一夜的時間。
“都說是病來如山倒,大爺如今看着……”碧痕才說了兩句,就哽咽起來。
她這模樣,只叫姜姒心裡更沉。
一路從外面進了去,便看見蕭化凡候在外頭,似乎對今天遇見的事有些不知所措,見姜姒進來,他才湊上來。
姜姒道:“化凡,先去外面候着,等你先生病好了再爲你授業,可好?”
蕭化凡點了點頭,便去了旁邊的屋子裡等,姜姒也顧不得許多,叫人帶走了蕭化凡,便直接入了屋。
厚重的藥味兒,散在空氣中,讓姜姒覺得粘稠起來。
她有些呼吸不過來。
人還沒走到榻前,便已經聽見那彷彿要把整個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聲音,心裡揪着,姜姒快步過來:“堂兄?”
姜荀穿着白色的緞面袍子,帕子捂着口,已經竭力地壓抑,可終於忍不住。
他整個人臉色都呈現出一種灰敗來,像是冬日裡灰慘的天空,壓着一片慘淡愁雲。
才一見姜荀,姜姒就險些落淚下來,才幾日不見,怎的姜荀就成了這樣子?
“定是下頭那一起子不聽話的狗奴才,這等事情竟也叫你知道。咳咳……”姜荀本欲說話,可不多時又咳嗽起來,他五指顏色青白,緊緊地摁住那帕子,彷彿是咳出了什麼來,卻淡淡收起,反勉強勾脣一笑,續上方纔的話,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你不也知道,我身子就這樣,時好時壞的。宮中已經派了御醫下來治,總歸沒有什麼差錯,養養就回來了。”
話是這麼說……
姜姒坐下來,叫他躺下去,道:“約莫是朝中諸事繁雜,我可是聽旁人說你忙得腳不沾地……”
新帝剛剛登基,要忙的事情自然有很多,更何況蕭縱還並非正常的“登基”,如此一來,四方要控制的事情更多,一個不小心就要出事。最要緊的問題還不在於蕭縱是否謀朝篡位,而是有野心的傅臣是不是要在這裡做什麼,七皇子病了,到底要不要他好……
種種要姜荀考慮的事情太多了,他又本是蕭縱心腹,輔佐蕭縱登上帝位,可以說是勞苦功高。
若說蕭縱登基之前乃是謝方知最忙,那之後,便是姜荀最忙。
前頭大夫們說是勞累過度,舊病復發,最近又受了寒,身體扛不住,由此便體虛失調,出了種種的病症。
姜荀這等的病,早是孃胎裡帶出來的,這些年都不曾治好,若是好生調養着不操勞也罷,偏生薑荀就是個心思多又勞碌的命,現在高官厚祿砸在頭上,不幹事也不可能。
只是這樣下去……
姜姒難掩心中的憂煩,可又不好說話,只道:“可喝了藥?”
“喝過了。”姜荀嘆氣,道,“你坐着陪我說會兒話便好,我這裡也算是藉着這病,偷得浮生半日閒了。”
姜荀自己笑了起來,姜姒卻笑不出來。
她只隱隱覺得姜荀這臉色比以往的還不好,前月姜荀也去徽州那邊查災已問計過莊閒,不過說這病是天生體弱,又後期心緒鬱結,藥石之力甚小,所以莊閒也沒開藥,只給了姜荀一個“養”字,可如今他非但沒把病養好,反而越加嚴重起來。
從眉心那一處開始,便隱隱約約有些難言的陰鬱,姜姒心頭也跟壓着一塊大石頭一樣。
宮中的御醫醫術固然好,可姜姒到底還是覺得莊閒信得過。
明明前陣子已經好了,看着姜荀也與尋常人無異,大夫們都說調養得差不多了,只要注意一下應當不會再犯,莊閒也是這樣的說辭……
只可惜,說是說,一旦有個什麼不小心,就鬧得厲害。
現在姜姒也不說讓姜荀掃興的話,只陪着他聊一些趣事兒,不多時他就睏倦了,正好外面有人進來回事,姜姒便出了去聽,順便叫姜荀歇下。
碧痕在外頭候着,姜姒出來便問:“外頭吵什麼?”
“是陳大人那邊送了東西來,還有……”碧痕小心地看了姜姒一眼,道,“那一位也……”
“姜嫵?”
姜姒眉頭一挑,便接過了禮單,都是些補身體的藥材,府裡也不缺這些,但看姜嫵出手也是挺闊綽,如今陳防己也是個傳奇,三天兩頭地倒戈倒戈,偏還能得到重用,由此可見反覆無常的小人也有小人的生存之道。
一則有真才實學,二則會見風使舵,這樣的人,合該他官運亨通。
姜嫵如今是要跟着享福了。
姜姒也不是見不得人好的,她叫人把東西查驗一遍都收了下去,也不計較什麼,但凡姜嫵沒到她跟前兒來尋晦氣,姜姒自然沒必要自己找不痛快跟她計較。
現如今還是姜荀的病要緊。
說是宮裡派了御醫下來,姜姒正想要找個人詢問,才走到庭院裡,擡眼一看,便是嚇了一跳。
她連忙矮身下去萬福:“臣婦不知聖上駕到……”
話還沒說完,一身常服的蕭縱已經直接走了過來,道:“不用多禮,不藥如何?”
不藥乃是姜荀的字。
姜姒擡眼一覷,蕭縱身形偉岸,帶着幾分沉凝,威勢卻比多年之前內斂了許多,爲帝王者的溫潤之氣掩蓋原本的殺戮戾氣,竟然活脫脫一個上位皇者。
如今這一位開始登上了天了。
姜姒回道:“堂兄病勢沉篤,太醫們如今只敢開些溫補的方子,說是要養。”
“也怪朕給的事情太多,倒忘記他身體不好了……”蕭縱言語間似乎有些後悔,掀簾子進去之前,卻忽然頓住腳步,一回身,上上下下打量她,彷彿這才意識到跟自己說話的乃是姜姒一般,他問道,“謝乙呢?”
姜姒攏在袖中的手捏了捏,垂首回道:“往衙門裡處理公務,暫沒能脫開身,待得晚一些也該來了。”
“也是,如今謝乙是太閒。”
蕭縱說了一句,又掃了姜姒一眼,見她眉目低垂,也不多言,就進去看姜荀。
姜荀睡得並不好,實則在知道蕭縱來了的時候,他就醒了。
如今蕭縱乃是君,姜荀是臣,到底還是拘禮,不過蕭縱動作快,也按住了他要下來行禮的動作,道:“不藥不必多禮,如今你病了,朕也是擔心,慈寧後太后也多番問詢,若是你不好,回去誰知道太后又要說朕什麼閒話呢。”
現在蕭縱說話真跟沒架子的一樣,興許真應了那一句老話,越是有架子的人,越是不端着架子。
也或許,是姜荀與他認識太久,自然也端不起架子來。
反正不管怎麼說,蕭縱很重視如今的姜荀就是了。
他們君臣兩個說話,姜姒不好多聽,便退了出去,她腦子裡忽然冒出蕭縱方纔說的話來:慈寧宮太后也多番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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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姜姒從來不曾告訴姜荀,那就是當年他病糊塗了在毫無知覺的夢魘之中叫出來的“太妃”兩個字。
如今被蕭縱提了一句,姜姒倒無法抑制地想起來。
姜荀在淨雪庵許久了,與章太妃相識,也是一場緣法,當年若沒章太妃,又哪裡來姜姒如今一帆風順的日子?
縱使有個什麼小小的不如意,可天底下更大的不如意,多是降臨在了別人的身上。
姜姒原該謝謝老天爺,叫她這一世尚算得平安。
她回過神來,便聽見裡面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約莫是二人商議過七皇子的事,準備給他一塊封地,遣他出京,不過出京之後會發生什麼就難說了。
議完事,簾子一掀,姜姒便看見蕭縱出了來。
當朝天子親自到臣下的家裡探病,是何等的殊榮?府裡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都有些驚訝,待要送蕭縱走的時候,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可偏偏,一個不該出現的人,出現在了姜姒的面前。
蕭化凡也不認得蕭縱,他在檐下看見姜姒出來,柱子擋着了蕭縱的身影。
他跑了過來喊一聲“乾孃”,笑着一轉眼,就看見了同樣扭頭過來看的蕭縱。
蕭縱的腳步,一下頓住了,他森然的目光從姜姒身上掠過,然後落回蕭化凡的臉上:“乾孃?”
蕭化凡只覺得這人有些面善,不過到底沒見過,似乎疑心自己闖了禍,就往姜姒的身後躲,又喊了一聲“乾孃”。
姜姒這會兒手腳都冰冷了,道:“是臣婦收養的可憐孩子,母親去世,因與臣婦投緣,遂喊了臣婦一聲乾孃。”
心頭種種疑慮壓下,蕭縱沒有再問,只是又看了那蕭化凡一眼,才離開姜府。
纔出了姜府大門,蕭縱臉色便陰了下來,問身邊掌事太監道:“去查那孩子底細,另一則慈寧宮那邊盯緊了,若是太后有個什麼動靜,必要報給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