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的客房就在老太太斜對面的角落上,她回來的時候又去那邊見老太太。
趙嬤嬤就在裡面伺候着,安慰着唉聲嘆氣的自家主子,道:“您也寬寬心,荀大爺與姑娘親近,指不定四姑娘說說話,荀大爺就回去了呢?”
眼看着抵近年關了,老爺子也快回來,若是荀大爺還在淨雪庵過着,誰知道老爺子回來是個什麼光景?
姜姒進來,正好聽見這一句,卻垂了頭不說話。
老太太張嘴原是想問的,可看見姜姒這樣,就無端地閉上了嘴。
看姒丫頭這樣,姜荀約莫是鐵了心了。
其實姜姒壓根兒就沒勸過姜荀,姜荀又不是什麼事都不懂的人,如今出了這樣的事,還真別指望他回去。更何況,姜荀又不僅僅是個文弱書生,這一位堂兄本事也大,誰知道背後有沒有個什麼?
有些玄虛,姜姒不好刺探,但是也能猜得一二。
她也不跟老太太說這些,只是默認了自己沒能勸回姜荀的事,便起身回自己屋裡了。
八珍與靈芝已經鋪好了牀,見姜姒回來,忙道:“現在天色也不早了,外面雪也開始大,老太太說還要在這裡住兩天,奴婢先去爲您打盆熱水來吸收淨面吧?”
姜姒坐在簡單的木桌旁,客房很簡陋,姜姒以前也住過,並沒有太大的感覺。
在這種大雪連綿的日子裡,聽着外面雪花飄落的聲音,密密匝匝,一茬接着一茬,竟然也生出幾許世外寧靜之感。
若不是姜荀還在病中,姜姒或恐真以爲自己已到了桃源境裡。
她只道:“略佈置一下也就是了,我看荀堂兄那邊只有翠痕一個,紅玉你一向行事沉穩……”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了。
紅玉奇怪,看她臉色,問道:“姑娘的意思,是叫奴婢去照顧荀大爺嗎?”
“不……不必了,你去爲我打水吧。”
姜姒搖了搖頭,忽然發現自己是多此一舉。
姜荀未必希望有什麼人去他那邊,這裡面的玄機,她還是少參與的比較好。
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姜姒按捺住自己想要出去賞雪看梅的心思,在洗漱之後便躺在了牀上,聽着外面雪落的聲音入睡了。
這一夜的雪,下得很大。
早晨起來,推開窗戶,便感覺冷氣撲面而來,外頭雪白的一片,比之昨日更多了幾分琉璃世界的清透。
穿着灰藍色僧衣的小尼們起來做早課,遠遠從雪地上經過,兩旁還有掃雪的女尼,看上去只有幾個小點。
姜姒已梳妝好,先去老太太處問過安,又一起去看了姜荀,這纔出來伺候用飯。
老太太順道來淨雪庵求個籤,便去前面小佛堂,姜姒陪着去,踩着腳底下已經打掃過的青石板地面,周遭只有女尼們在佛龕前做功課唸經的聲音。
章太妃也在佛堂之中打坐,姜姒看見了,不過不曾上去打招呼。
老太太要跟淨雪庵的師太們說話,說的都是姜荀的事,還要算什麼命格,姜姒不大耐煩聽,旁邊自有女尼道:“園後有梅林,此刻梅花盛開,施主可移步一觀。”
這正好,姜姒順着話便戴着丫鬟們出來了。
方從道上轉到後山,便瞧見半山腰的廊樓前後梅花盛開,紅的白的堆了一片。
她看見假山,一下想起了小半年前在這裡碰見傅臣的情形,後來還有蕭縱那一句“擋箭牌”。
不知不覺地,姜姒便朝着廊樓走去,看見廊樓後面竹林裡也堆着雪,也上了樓。
只是沒想到,一會兒後面就來了個人,紅玉拉了拉姜姒的衣袖,姜姒由是回頭看去。
魏王蕭縱站在廊樓下,擡首看着廊樓上的她,一身的厚重氣,似乎沒想到姜姒會在這裡。
不過姜姒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看蕭縱竟然上了樓。
“見過魏王殿下,給魏王殿下請安。”
姜姒這才醒悟過來,連忙給行了個禮。
魏王隨手一擺,站在姜姒此刻站着的窗口上,看了看前面,卻道:“你倒是會選好地方,此處賞竹雪,甚美。”
姜姒不答話,她有些忐忑。
蕭縱卻看了一眼紅玉,示意了姜姒一下,姜姒不願讓紅玉離開,可如今蕭縱又這樣的表示,她也不好沒個反應,終究還是都:“紅玉下去吧。”
紅玉不是不懂,可到底有些擔心,瞧了姜姒一眼,還是不安地退了開。
這下,廊樓上只剩下蕭縱與姜姒了。
姜姒着實捉摸不透魏王是個什麼心思,她想起四箭射聯之事還膽戰心驚,不知不覺便退開了一步,裙襬微微動了動。
而蕭縱的目光,便瞬間落在了她的身上,一點也不避諱。
將這身量還沒完全長開的姑娘從頭看到了尾,末了卻道:“本王有那樣叫你害怕嗎?”
“不敢。”
姜姒避開了直接回答問題。
“不敢,那便是依舊害怕了。”蕭縱覺得有意思,他想起前一陣京中的傳言,便道,“小瑤池會那一聯,果然是你寫的?”
“不是。”
姜姒否認得很快,也絕不會承認。
眼前魏王着實叫人害怕,她老覺得當初傅臣拿自己當擋箭牌,就是因爲與魏王有隙,魏王不大待見傅臣,傅臣也忌憚着魏王。周旋於這兩人之間,斷斷沒有什麼好下場。她玩不轉這些,也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本事,所以不去參與。
她這樣認得清自己,這樣的小心謹慎,甚至謹小慎微,卻讓魏王高看了她一眼:“原以爲你不過是傅臣一枚棋子,雖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可也沒覺得你有多聰明。先頭還覺得你是個傻的,不曾想心思還通透。”
平白無故的,跟自己說這些幹什麼?
姜姒巴不得他趕緊走,手心裡都要冒冷汗了。
她不答話,任由對方說什麼,她也跟個悶葫蘆一樣。
蕭縱眼底明暗不定的閃爍過什麼,瞧她垂着頭,瓷白肌膚比外頭的雪色更叫人歡喜,不由生出些綺念來,竟一擡手,撫上她面頰,指腹摩挲。
“到底是個長得漂亮的小姑娘……”
他呢喃了一句。
姜姒只感覺那指腹冰冷,像是條蛇,讓她不寒而慄。
那一瞬,她立刻退了開,一雙眸子裡透着冷意:“魏王殿下這是何意?”
她不說還好,一說,蕭縱便笑了,他只眯眼看着她:“比較好奇傅臣看上的姑娘是個什麼滋味……”
這話說得,平白叫人噁心。
姜姒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真有一種甩他一巴掌轉身便走的衝動,事實上她也這樣做了。
根本不需要多說話,多待上一刻都覺得噁心。
可蕭縱還是攔住了她,只短短的一句話:“你堂兄什麼也不曾告訴你嗎?”
腳步一瞬間就頓住了。
姜姒覺得寒氣往自己腳底下冒。
她僵硬着身子,背對着蕭縱,走還是不走?
姜荀的事情,她的確不清楚,可姜荀與章太妃,甚至現在姜荀在這裡,蕭縱也在這裡……
但是前陣明明瞧見姜荀與墨竹詩社之人交好,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知道自己停下來一定就是中計了,而蕭縱到底是要算計她什麼,或者是純粹閒着沒事兒了撩撥撩撥?
無論哪一種,都讓人不喜歡。
蕭縱一直等着姜姒轉身,在他看來,少有人能夠抵抗住自己的好奇心。
姜姒這人很奇怪,明明對聯是她寫的,可她任由自己的三姐盜走了這風頭,其後也證明了她決定的正確,因爲姜嫵成了替死鬼。而以蕭縱對姜荀的瞭解,這人似乎不大看重什麼親情,偏偏調查之後,說姜姒乃是姜荀的救命恩人,現在堂兄妹比親兄妹還親。
生於皇家,蕭縱就不曾想過還有什麼兄弟手足之情,一來對姜姒與姜荀之間的感情不瞭解,二來……
蕭縱憑藉直覺,認爲姜姒是個瞧見旁人落下水,也不會伸手去拉的那種冷心冷情之人。
說她救了姜荀,未免有些叫人生疑……
然而這一刻的姜姒,的的確確讓蕭縱有些刮目相看了。
因爲,姜姒只頓住了一會兒,便重新移步離去,很快下了樓,便與廊樓下候着的紅玉一道離開。
雪地裡一片雪青色的影子很快地過去,小小的一點。
蕭縱看人沒了,那眉頭才鎖了起來:“能忍,該是個有出息的……”
說完,他又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才走進了一旁的廊樓之中,繞過外面的屏風,便看見了坐在桌邊刻着一方印的謝方知。
謝方知的刻刀和薄,將玉屑輕輕地撥開,似乎不曾注意到外面的情況,眼角餘光瞥見人進來了,才一頓手上動作,道:“不藥如何了?”
蕭縱坐下來,道:“今早姜家那老太太在看,一時不得去見,翠痕說還好,應當沒有大礙。”
“明年春闈會試,怕是不行了,耽擱太久……這姜家,真是一團糟。”
謝方知說話時候語氣之尖刻,乃是尋常所未見。
他手指很靈巧,轉着刻刀,卻暫時沒了心思刻。
擡眼看蕭縱,蕭縱卻碾磨着自己手指指腹,輕輕一嗅,道:“謝乙閱遍天下美人,當識女兒香之妙……傅臣也真是個有眼光的,難怪對姜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好色之徒與好色之徒往往有共通之言語。
謝方知埋頭刻印,只道:“姜家四姑娘人都還沒長開,豆芽菜一樣的身板,即便是摸上去也是一把骨頭,哪有豐盈如玉的美人好?王爺竟也垂涎這小丫頭,未免太不入流。”
不入流?
蕭縱搖頭:“你眼瞎了。”
謝方知道:“我心瞎了。”
這話沒個頭腦,也叫人聽不明白,謝方知神神叨叨的時候多了,蕭縱並不瞭解此人,可對此人優長才幹了解頗深,便道:“如今七皇子與太子,似乎又膠上了。”
謝方知道:“皇上是誰也不偏着,不喜歡太子,也不覺得他喜歡七皇子,倒是對傅臣,興許是愧疚作祟……”
“七皇子跟太子鬥得兩敗俱傷之日,纔是我等漁翁得利之時。”
蕭縱眯了眼,一副成竹在胸之態。
不過他轉眼看向了謝方知,道:“對傅臣,我算是瞭如指掌,對七皇子與太子,我更是一清二楚,可本王如今最不明白的卻是你。原本聽聞謝乙與傅臣乃是至交好友,都說你也是暗中支持七皇子的。我上一回不曾想到,你竟然會反水投了我。”
“支持七皇子有什麼意思?”謝乙腕上力道一抖,玉屑便飛了出去,帶着幾分難言凝重的殺氣,卻言,“若七皇子奪位成功,我又不能成爲功勞最大的那個。我謝乙最愛虛名,傅臣縱是我至交,也不能免俗。”
“哈哈本王就欣賞謝公子此等爽直之人!”
似乎是謝乙這話對了蕭縱的胃口,他大笑了兩聲,只差沒來拍謝方知的肩膀了。
“咚咚……”
“殿下,太妃娘娘那邊出來了。”
外頭有人叩了叩門框,提醒了一句。
蕭縱一挑眉,便直接起了身,卻對謝乙道:“你藉着賞雪之機出來,可還停留幾日?”
“略留兩日便回,一會兒我去見姜荀,此人智計亦是一流……”
所以萬不能出事。
謝方知說完,便沒了聲音。
蕭縱這纔出了閣樓,帶着身邊長隨一路回了佛堂陪章太妃。
而屋裡的謝方知,卻是怎麼想心裡怎麼鬱悶。
姜姒這傻女人是腦子裡灌水了嗎?
那種時候不該直接一巴掌甩到蕭縱臉上罵他一句登徒子嗎?
真是心底鬱氣集聚不散,他手上力道沒注意,一刀下去挑偏了位置,竟將整方鈴印給刻毀了。
一時之間心煩意亂,謝乙想起那一日在宮門外的一眼,終究放心不下。
看了看外面的雪,他躊躇起來。
怎麼覺得,這魏王也如此討人嫌呢?
但凡是喜歡姜姒的人,他都不喜歡。
男人的小心眼和嫉妒,謝乙心裡明白自己,又不願往深了想,只要姜姒不嫁給傅臣,也不嫁給蕭縱,那便萬事大吉。
客房裡,姜姒卻已經回了來,見窗外大雪紛紛,聽人說老太太還在與師太聊,便沒去打擾。
她叫丫鬟們對窗鋪開了宣紙,對着外頭一叢矮竹,執了一管筆,信手描摹起來。
雪地竹枝,葉片尖尖,竹節枯瘦,自有一番意趣。
她少有這樣心靜的時刻,雖是重重謎團困鎖,但她身在局中,身外庵中,反而有一種隨遇而安的淡靜透進骨子裡了。
畫畢,提起了筆,姜姒想了想,忽見前面掛着的竹簾,由是落筆:“惟我斑竹半簾道心清似水……”
只是才寫完一個“水”字,她便想不出下句來,由是不得不擱筆,道:“我卻是個愚鈍的,自古上聯亦得,下聯難對,竟壞了一幅好畫……”
說完,便在靈芝端來的木盆裡淨了手,又聽前面老太太已經出來了,這纔出了去。
中午是在老太太房裡用的齋飯,姜荀也終於起了身,瞧着竟然是好了不少,與姜姒一起在跟老太太說了話,纔回房去。
客房的走廊依舊是東西兩頭,而姜姒對西邊的客房,也算是知道了。
有的事情,問蕭縱,不如問姜荀。
她站在房門前,看姜荀還要往那邊走,終於還是問道:“姒兒若不想嫁傅臣了,堂兄可有法子?”
姜荀病中顏色憔悴,聽見這話,卻陡然回頭來看她,那眼神裡透出的刺探卻差點讓姜姒沒有勇氣直視。
過了許久,姜姒沒有說話,姜荀也不曾言語。
良久,他才道:“祖父若回來,你只管與祖父說,他定不勉強於你。況你與傅臣,原本只是別人在傳,不曾有三書六聘……只是你要想清楚,名聲二字最累人。”
說完,他又補道:“不嫁他,找個人口簡單些的人家,少些勾心鬥角,更好。”
姜荀竟不曾問她緣由。
姜姒忽然一笑,埋下頭,也不知說什麼,她也有些心裡不安定,可姜荀說了,她奇異地平復了那種不確定,如今也知道背後是有人支持着她。
“荀堂兄這樣善解人意一句不問姒兒,姒兒倒什麼也不好問了。我纔不久,在這裡碰見了魏王……”
到這裡,她卻不往下說了,只擡眼看着他。
姜姒很確定,姜荀知道自己要問什麼。
“你聰慧,一點就透。你之所想,便是事實。”
姜荀終於明白過來了,前面說傅臣的事,竟也是試探。
他不由得嘆氣,伸手刮她瓊鼻,笑罵道:“鬼靈精,心機也耍到我跟前兒來了,你喜歡誰便嫁給誰,左右府裡有老爺子,過不久興許還有我。萬事只管放心大膽地做,如今……我只得你一個親人了。”
家中兩個妹妹,不願得罪那外室與父親,早已算不得什麼兄妹了。
姜荀這話說來無端淒涼,可他如笑春山,一擺手,便道:“外頭冷,早點回你自己屋裡去吧。”
姜姒算是解了惑,不管蕭縱是個什麼居心,作爲寵妃之子,也曾是繼承大統人選之一,可他如今只是孤零零一個魏王。本朝太子昏庸,七皇子還不曾看出有什麼出色的地方,頂多是比太子好上一些。這樣算來,蕭縱起心,也是尋常之事。
姜荀多年裡來過淨雪庵數次,一來二去認識了蕭縱似乎也不很奇怪。
只是……
謝方知早先拉攏姜荀,又是個什麼意思?
難道是七皇子那邊也覺得姜荀厲害?
不知不覺地,推開了門,姜姒便發現了:她知道七皇子這邊要緊人物有哪些,也知道了蕭縱這邊的一些情況。
只是對比起前世,似乎又起了一些奇怪的變化。
上一世,有這些事情嗎?
七皇子最終奪得皇位,乃是上一世已經出現過的結局,那麼這一世到底鹿死誰手?
姜荀幫着魏王,又是否能成功?
怪只怪自己太短命。
姜姒自嘲一笑,帶着丫鬟們進了來,才瞧見窗邊的畫已然風乾了墨,便要收起來。
可在看向右上角的那一霎,她忽然愣住了。
窗是開着的,外頭雪落覆蓋了一切痕跡,翠竹白雪,說不出地靜寂。
窗外一叢竹,白紙上也有一叢竹。
宣紙右上角,題着姜姒方纔落下的上聯,而此刻,旁邊竟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句。
字跡沉凝之中略帶疏狂,筆墨卻很瘦,透着點蕭瑟。
惟我斑竹半簾道心清似水,任他黃粱一夢世事冷如冰。
“任他黃粱一夢……世事……冷如冰……”
這一句,忽叫姜姒覺得寒徹骨了。
雖則這一句似乎已堪破了參透了,偏偏帶着一種難言的諷刺與譏誚。
何人對上了她這一聯?
姜姒手指抖了抖,站住了許久不曾動,眼神閃爍,卻是心下亂到了極點。
對姜姒而言,重生之前那一世,何嘗不是黃粱一夢?
她忽道:“紅玉,立刻去打聽打聽,庵中可還住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