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那邊下人是萬萬沒想到自家小姐竟然一頭栽倒,暈了過去了,一時之間手忙腳亂,幾近人仰馬翻。
卻不知今日過後,顧芝的名聲又要往哪裡放,面子要往哪裡擺。
京城貴女之中有大部分人對顧芝是推崇備至,可女人家嫉妒乃是常事,平時少不得被人拉出來與顧芝對比,都說貨比貨得扔,人比人那得氣死人,縱使顧芝自己沒怎麼得罪人,可她平日的名聲就讓她很少能交到朋友,多阿諛奉承之人,而少有能說知心話的。如今忽然被人對了這樣的下聯,竟也是看戲的人居多,壓根兒沒一個出來對顧芝表示關心。
還好現在顧芝是暈着,若是醒着,還不知是不是會再氣暈過去呢。
只是衆人也疑惑起來,馮玉蘭什麼時候這樣厲害了?
京中女人們對姜姒完全不瞭解,只知道馮玉蘭一些,來得遲的更沒看見姜姒與馮玉蘭細說的那一細節,所以少有人懷疑到姜姒的身上。偏偏蕭縱等人這邊認識姜姒的還不少,頭一個就是姜荀。
姜荀與姜姒親厚,兩人雖是堂兄妹,可與親兄妹沒什麼區別。
因爲周氏懦弱,在京城姜府也說不上什麼話,幾年來姜姒的日子都不好過,可在薛家口見到的時候,姜荀便覺得自己這個堂妹長大了。
而此刻,看見如今的情形,姜荀很自然地想到了姜姒。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與姜姒有關。
本就是姜姒的堂兄,姜荀便對着傅臣等人一拱手:“姜某先行告辭,還望諸位見諒。”
諸人都知道他也是姜家人,只是一一與之別過,而後便看姜荀朝着那邊走去。
蕭祁手指點了點自己下頜,道:“方纔說話的,可是馮御史家的姑娘?”
“正是馮姑娘。”
下面有人巴結地回了一句。
方纔馮玉蘭說話那潑辣刁鑽的勁兒,也真是叫人大開了眼界,以前雖知道馮玉蘭是個草包,可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膽氣和本事,跟顧芝叫板!
衆人一面說着,一面下樓,傅臣不好過去與姜姒說話,只遠遠看她。
姜姒這裡則是轉過身便要上車,不過看見姜荀過來,她連忙頓住了腳步,方纔疏淡的神情立刻一掃而空,變得明媚起來:“荀堂兄,你也出來了。”
先頭姜荀是與謝方知、傅臣等人一塊兒的,這會兒姜荀過來了,那傅臣等人也該出來了。
姜姒朝裡面掃了一眼,已經看見了一羣人。
姜荀道:“今日一直沒怎麼得空,卻是沒有敘話的時間了,咳……等着小瑤池會結束了,合該好好說一說話。”
原本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一個在京城,一個在薛家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姜姒點了點頭,聽見他又在咳嗽,秋日裡風冷了,她不由有些擔心:“今日天也晚了,堂兄不如隨同我們回府裡去歇息吧。”
之前不知道姜荀會來,現在總不能讓堂兄去住什麼客棧。
姜家有別院,因爲姜家幾位爺當年鬧分家,所以彼此關係頗有些微妙之處,三老爺四老爺說是關係好,卻也不知道好到哪裡去,摩擦總是有一些。不過看着姜姒那神態,姜荀總歸不忍拒絕她一番好意,於是道:“只好叨擾一番了。”
姜荀自己過來的時候是騎馬,姜姒看外面風冷,只叫他上了馬車,兄妹兩個同在一車之中。
剛剛掀了簾子進來,姜荀便咳嗽個不聽,姜姒給他倒了半杯滾燙福仁茶:“你身子不好,怎麼也來這樣的地方應酬?那些個紈絝子弟,最愛的便是喝酒,什麼時候喝出個毛病來也沒人知道。”
這語氣裡滿是埋怨,姜姒是知道姜荀身體不好的,上輩子便是病疾纏身,這一輩子瞧着他還是這樣。
姜荀蒼白的手指捧着茶盞,見她兩道眉都皺了起來,莞爾道:“什麼時候你也這樣能嘮叨了?這都還沒嫁人呢。”
平白無故地,他又打趣起來了。
姜姒嘴脣抿了幾分,不想說什麼嫁人不嫁人的事,只搪塞道:“還早呢。”
“哪裡早了?你都快十三了,沒兩年及笄便可嫁人,傅臣與你青梅竹馬,總歸還算知根知底。”姜荀說到這裡,又頓了一下,道,“只是侯府裡規矩多,人也多,雖看着你聰明,卻怕你熬不住。”
侯府裡規矩多?
姜姒想想,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覺,倘或今生還嫁給傅臣,中間不曾有那許多波折,興許她纔會知道寧南侯府裡是個什麼樣的規矩。
比如傅臣的侍妾,不少妯娌,還有寧南侯與寧南侯夫人……
她如今只是還沒找到更好的路,也沒想出個法子來,姜府之中的事情更沒有料理好,她這一株藤蔓,還沒膽子離開傅臣。
傅臣就是她的大樹。
雖然她知道,自己大約遲早會離開他。
姜姒道:“荀堂兄如今說話是越發叫人聽不懂了,說句不害臊的話,嫁去哪裡不是規矩多?”
以她的出身,嫁給平民百姓,無疑是癡人說夢。
只是如今即便是稍有些錢的富戶人家都要納上一房美妾,更何況王侯之家?女兒家最愛不過是“一心人”,可又哪裡能求?姜姒看着自己手指,另一手則臂靠方几,低眉斂目模樣,沉靜無比。
在姜荀看來,自己這堂妹無疑是一等一靈秀之人,便是此刻姿態有些招人心疼。
他隱約覺出姜姒對傅臣的態度很奇怪,而在姜荀的面前,姜姒也的確不怎麼想隱瞞自己的情緒。
她問道:“堂兄以爲,傅如一怎樣?”
“翩翩公子世無雙,驚鴻游龍連城璧。”
姜荀脫口而出,可說完了,便見到姜姒擡眼望着他,那目光清凌凌說不出地叫人發冷
世人眼中,傅臣總是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來,姜姒仔細想想,也覺得自己認識這人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有什麼犯錯的時候,似乎永遠算無遺策,永遠完美無缺。
可這樣的人,不叫人覺得害怕嗎?
像是仔仔細細燒製的漂亮瓷器,又像是一塊無暇美玉,完美得近乎虛假。
上一世她不知此人有何短處,便是在最後,傅臣最後對她的處理,也似乎仁至義盡。
官場上無父子,夫妻與之相比又算什麼?
傅臣絕對是完美之人,而姜姒覺得……
與這樣的人相處,大約會很累。
縱使今生能改變一切,她依舊對未來躊躇不定。
傅臣喜歡她,而她也還沒有完全放下,今生的傅臣也不曾做過任何對不起她的事,若是她貿然在以後退婚,是自己對不起他。畢竟她有上一世的記憶,而傅臣只是今生的傅臣。
何人又知姜姒內心苦楚?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罷了,荀堂兄,我們不說此事。”
看出姜姒似乎心裡有憂愁事,姜荀也不好多問,慢慢飲了一口茶道:“那咱們談什麼?”
“……談……”姜姒想想,還真沒什麼可談的,她倒記起先頭的憂慮來,“荀堂兄與謝乙……”
“他是偶然聽聞我作詩不錯,所以邀我去墨竹詩社,不過我畢竟人不在京城,詩社之事尚在斟酌之中。”
姜荀解釋了一番,姜姒這才明白。
原來只是墨竹詩社。
她道:“今年已過,堂兄明年便要準備春闈會試,指不定能高中呢?”
興許是被她這話給逗樂了,姜荀笑了起來,末了又咳嗽幾聲,皺緊了眉頭,嘆氣道:“中進士若有那麼簡單,天底下那麼多讀書人,豈不都是進士?再說了,傅世子原是不會參加科舉的,可謝方知不一定。即便我自恃才高八斗,也沒膽子與謝乙硬碰硬。更何況,謝氏一門又不止謝方知一人。”
姜姒可記得,上一世的謝方知沒有任何功名在身,他雖是翰墨之族出身,可謝氏獨獨他是個異類,名聲壞得太厲害,竟然連科舉都不曾參加過一場。
而姜荀,按照姜姒的記憶,乃是在四年之後才高中狀元,明年怕還真難。
不過姜姒說高中,也就是討個好彩頭,也好找個話題與姜荀聊聊。
姜荀日後大有出息,上一世雖不知姜嫵出賣姜家之後,自己這一位堂兄是什麼結局。
不過今世,姜嫵不會有機會了。
她只與姜荀說一些外頭的趣聞,姜荀也偶爾說上一兩句,他見識也廣博,常常引經據典,到了最後,反而是姜姒聽他說。
馬車已經朝東去,眼見着行程過半,外面卻有人喊道:“四姑娘,荀大爺,後面世子爺來了。”
世子爺?
姜荀忽看了一眼姜姒,而姜姒卻是心頭一跳。
馬車很快停了下來,他們這輛馬車本就落在最後,前面的馬車則照舊前行。
這個時候,馬蹄聲也近了。
傅臣高坐於一匹烏雲駿上,一手指着馬鞭,一手拽着繮繩,很快到了旁邊來,夜色裡也看不清臉上表情。
他聲音沉穩,似乎閒庭信步而來,只道:“姜兄,可否介借一步說話?”
姜荀坐在車內,卻沒想到是叫自己,不過他看了姜姒一眼,又忽地笑起來。
姜姒尚未明白他這一笑的含義,便見姜荀掀了簾子出去。
姜荀下去,而傅臣也下了馬,將繮繩扔給隨後過來的趙百,便與姜荀一起站到了街邊上。
趙百將馬牽着,回了道邊,這裡謝方知也在。
“謝公子不去看看?”
謝方知手裡提着酒壺,正滿身醉醺醺的味道,恰到好處,遠遠看着那邊姜荀與傅臣兩個人,醉意迷離的眼眸之中含着幾分難言的清醒。
他道:“看什麼看?不去看我都知道他們要談什麼。倒是你趙百,跟了你們主子這麼多年,竟似一點猜心的本事也沒學會。”
“我們家世子爺的心思哪裡那麼好猜?”趙百撇嘴,伸出手掐了自己的小指,“世子爺的心思,比女人心思還難猜。”
“該打。”
謝方知實則笑得不行,卻偏要嚇唬趙百。
“一會兒我去你們世子爺那兒告黑狀,你敢這樣編排你家爺,真是不想活了。”
趙百不過是隨口抱怨,正想說謝乙是嚇唬他,他趙百又不是嚇大的。
可思及這一位那嘴巴刁鑽舌頭毒辣的程度,趙百就狠狠地打了個寒戰,連忙閉了嘴。
這會兒趙百這聒噪的聲音終於停了,謝乙也得了幾分清淨,拿眼看前面,便見那車簾子掀開了一分,又漸漸放了下去。
傅臣的心思有什麼難猜的?最難猜的還是女人心。
沒一會兒,傅臣便與姜荀說完了事。
回來的時候,卻是傅臣走在前面,而姜荀站在遠處,似乎陷入了什麼思索,或是複雜之中。
來到車轅邊,傅臣忽然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
方纔趙百來回,說寫那一聯的人乃是姜嫵,對姜家其餘的幾個姑娘,傅臣並不瞭解,也不想了解,一則是她們身份配不上,二則是隻有姜姒與他親梅竹馬,他也只中意姜姒一個,旁的人怎麼想,他半分不想關心。
只是今日之事,未免叫姒兒誤會。
斟酌片刻,傅臣將手往身後一背,便道:“小瑤池射聯一事,是我疏忽,陰差陽錯識錯了人……也不過隨意賞玩一二,作不得真。”
傅臣極少對人解釋什麼,也不喜歡解釋。
他很少犯錯,大多數時候也不覺得自己需要解釋什麼。
從來不解釋的傅臣,爲了這件事來解釋一番,姜姒實則對有些沒想到。
坐在車內,她手指已摳緊了擺着茶杯的方案邊角,鏤刻雕花精緻極了,硌着她指腹,讓她能勉強保持平靜。
“本不能當真之事,自然無需在意。”
話出口,她便覺得太疏淡了,由是又補道:“我並未在意。”
傅臣眉頭罕見地擰了起來,卻是低低一聲笑:“這口氣,半分不似不在意。”
這一回,輪到裡面姜姒沉默了。
她在意的並非姜嫵一事。
也許是沒有聽她說話,過了一會兒,傅臣又道:“我與你寫信,你也不回,詩集可看了?”
“看了。”姜姒答了,又道,“你的也看了。”
她聲音很輕很細,似一道醴泉。
京城夜裡聽不見什麼響,大多數人這會兒已經睡下,大街上冷冷清清,他二人一個在車內,一個在車外,透着一種靜謐。
然而這樣的隔閡相處,似乎又隱約預示着什麼。
傅臣此刻並未察覺,聽見她說看了,便道:“某意拳拳如舊,未知卿心可如舊?”
良久。
夜裡的風很冷。
車簾被風掀起來一個角。
姜姒也很冷。
她啓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無聲。
大街上很寂靜,能瞧見遠處的燈火,可近處都是暗的。
更夫打更的聲音,也有些模糊。
傅臣忽然鬧不明白女人的心。
他覺得也許是自己太過直白,而姒兒不好開口,於是道:“天晚了,早些走吧。”
於是他轉身,姜荀已經過來了,看了看他,傅臣只拱手:“告辭。”
“恭送世子。”
姜荀也拱手告別。
趙百看着傅臣過來,又開始覺得冷,那風往人骨頭縫裡鑽。
哆哆嗦嗦將繮繩遞給傅臣,趙百就退到了一旁去。
傅臣上馬,卻沒有走,而是在原地,拉着繮繩,看前面姜府的馬車在寬闊官道上駛去,很快消失在夜色迷濛之中。
而後,他才鎖着眉,朝着另一頭而去。
謝方知還在喝酒,酒香氤氳,也慢慢跟上來,道:“女人心,海底針,不高興的時候多了去了。”
“你又知道?”
傅臣不大高興。
謝方知轉臉去看一旁高樓,但見月牙兒懸在樓角飛檐上,險險便要落下,他眼底的諷刺無人能看見。
然而開口卻是:“上知前世,下算今生,掌朗朗乾坤十數載,沐昭昭日月千百回。我謝乙啊,知道得可多……”
多?
傅臣只當他是玩笑話。
謝方知又道:“如今看你,當真癡情種。”
“癡情人總無情。”
傅臣接了一句,便打馬走了。
癡情人總無情……
這一句卻是說到了點上,不過傅臣的癡情,又算得了什麼癡情?
謝乙只覺得姜姒有哪裡不對勁,不過卻都是好事。
只盼着這一回,她能尋個如意郎君,別再栽了便好。
而這一盤棋,實不該犧牲如斯美人。
謝府與寧南侯府並不在一處,到了道口便該分行,傅臣也早已經離開,而謝方知只倚馬緩歸。
這二人,乃是背道而馳。
陽光道。
獨木橋。
謝方知面前,卻似乎只有一條路:絕路。
掌心中捏了一團紙,謝方知展開來看,也是無言。
“穠豔場中試澹泊,紛紜境上堪鎮定。”
墨跡倉促,只可惜也沒機會。
倒是今日蕭縱作爲,叫他看不透。
謝方知忽地一聲低笑:“老趙這粗人,有豔福了……”
姜府此刻燈火通明,姜姒他們落在了後頭,在接近姜府的時候才與前面的馬車一塊兒停下來。
姜姒沒問傅臣與姜荀說的話,姜荀也沒問傅臣與姜姒說的話,兄妹兩個似乎約好一樣。
下車時,是姜荀先下去,而後卻向姜姒遞出手來。
姜姒吩咐身邊丫鬟道:“紅玉,你跑快兩步,向我爹與我娘說荀大爺來了,我們隨後便定省去。”
如今中饋歸還周氏,府裡一應大小事宜終於迴歸正軌。
至於衛姨娘,約莫還在上一回的點擊之中沒回過神來。
下了車,姜姒便鬆了一口氣,擡眼便見前面姜嫵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那眼神裡帶着幾分忌憚。
然而那目光與她相觸之時,姜嫵似乎心虛,又似乎受驚一般,撇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