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乾坤,天子腳下,滿門榮華謝相府,一夜之間竟化爲灰燼,豈非疑竇叢生?
只是敢談論這當中貓膩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更多的人只說謝相府以後如何如何,真正能談事兒的人都在宮中。
此事疑點重重,以至於叫人根本不敢妄加揣測。
傳說,當日謝相被找到的時候,身上有刀傷,並非被火所焚;又傳言,京兆尹着人來救之後,從火場上翻出屍體十八具,除謝相外,都是府中護衛丫鬟,經人辨認之後,都是在謝江山院子與書房附近伺候的。
且光天化日之下,火勢何等兇猛,才能將整個府邸都化爲灰燼?
此事本是有跡可循,可偏偏天降一場雨,在廢墟里沖刷一回,竟然難以再查。
只有因爲雨水而泄露在火場四周的油跡,隱隱然揭開了冰山的一角。
乾元殿中,新任京兆尹趙繼廷顫抖地趴伏在地,額頭挨着前面冰冷的金磚,帶着幾分膽戰心驚:“回皇上話,經查相府十八人生死火場,謝大人慘遭不幸,乃是在火前便被銳物穿胸而過致死。火勢詭異,雨後有油跡暈染在水中,疑爲人縱火。當是時,相府多處同時起火,甫一出事便火勢兇猛,控之不及,縱使微臣傾府衙微薄人力,周圍鄰里一同救火,也沒能挽回……微臣有罪!”
說完,趙繼廷又重重朝着地面上磕去。
晉惠帝高高坐在明堂上,彷彿沒看見下面趙繼廷顫抖的身軀。
謝家這宅院,乃是前朝就已經有了的,高祖因惦念老謝相扶持新朝廷有功,所以保留了原謝相府,一直留存至今,其中景緻優雅又多奇趣,書香墨韻俱在,如今毀於一旦,不知多少人聽了要暗自嘆息。
晉惠帝的表情變得陰沉無比,他一把推落了御案上堆得高高的奏摺:“真兇呢!謝相乃是天下股肱之臣,朕之左膀右臂!就在朕眼皮子底下,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朝廷養了你們這羣酒囊飯袋,是幹什麼吃的?!”
朝中大臣們盡皆冷汗涔涔,全都口稱“臣有罪”,跪了下來。
天子一怒,威勢驚人,更何況謝相前段時間才被皇上覆位,而後賜予了一大堆的東西?
想來以皇上對謝江山的看重,遇到這種事,怎能不怒?
可是也有不知多少人心裡駭然,今日這一場事。到底又是誰做出來的?
死的那些人,都不是被火燒死的,而是在火燒之前就已經死了。
還好那個時候謝夫人與其子女都去了廟中,才免遭這一場驚天橫禍,好歹算是爲謝家留了香火,只是如今謝家一案卻頭緒全無,什麼也查不到,更沒有半分的線索,除了那些油跡,再沒有半分的端倪。
京城裡出了這樣的事情,近乎連着燒了半條街,何等地詭異?
要有多通天的手眼,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成這些事?
一旁的傅臣,也凝眉思索起來。
謝方知終究入仕不久,如今遇見謝相這件事,怕也是要停滯三年餘了……
晉惠帝冰冷的眼眸,掃過下面跪着的每一個人,而沒有人能擡頭與他相視。
“此事定要嚴查!謝氏一門忠心耿耿,謝相更是爲我大山鞠躬盡瘁,如今橫禍相加,也不能薄葬了,着令禮部起諡號,厚葬,另劃城南橋後一處爲謝氏一門建新府邸,以安謝相妻兒。此案京兆尹必定要查到底,另着提督韓廣文協查,萬不能有失!若查不出端倪來,定叫你等落了狗頭!”
好一番殺伐果決的決斷,聽得衆人都膽寒起來。
而後晉惠帝似乎也累了,便揮手示意叫他們跪安。
衆臣跪退,傅臣卻被晉惠帝身邊的太監給叫住了,說是皇上有請。
傅臣腳步一頓,便道:“有勞公公了。”
京城裡,又有誰有這樣通天的手眼呢?
屈指算算……
傅臣動了動自己的大拇指,又慢慢地收了。
他斂了自己眼中的情緒,很快便到了殿後。
晉惠帝面上平靜得很,不過眉頭也鎖得很緊,他見傅臣來,便嘆了一口氣,道:“朕素知你與謝相之子謝方知走得近,近日出了這樣大的事,謝相又快出喪,他可沒什麼事吧?”
平白無故問謝乙?
傅臣也平靜得很,只道:“出事那一日去見過,失魂落魄,渾然沒有昔日模樣了。”
“此子尋常尋花問柳,頑劣異常,終究心思沒放在正路上。如今突逢大變,那些個小聰明興許也是用不上了吧?”謝方知在世人的眼中,約莫就是這樣了,晉惠帝這話若是換了個人來說,定然不錯。可偏偏傅臣在他的口中聽見了,那就有些意思。
謝方知是個什麼人,傅臣太清楚。
他原想要說什麼,可一看晉惠帝表情,又將要說的話給吞了進去,換上一句道:“聽聞他在廢墟之中坐了兩日,誰也叫不出來,跟變了個人一樣。謝家伯父乃是謝乙生父,爲他開蒙,教他讀書,乃是慈父,又是嚴父……微臣往日也是羨慕謝乙的,如今……”
說來也是平添傷懷罷了。
傅臣臉上的表情,似乎也不大好。
他這些表情和情緒的變化,一一落入晉惠帝的眼中,他不由得問道:“難道寧南侯對你不是如此?”
“父親待微臣……自也如此,只是想起謝乙,不免有些唏噓罷了。”
子爲父子,父爲子父,卻偏偏又生離死別。
傅臣嘆了一聲,不想再說了。
不過他這話,聽在晉惠帝的耳中,又別有一番意思了。心思轉着,晉惠帝漸漸有了一些想法,不過他沒說,只道:“這幾日,你勤走動,看看謝相府近日可有什麼事。謝乙這孩子,朕也是看着長大的,萬不要出差錯了。另一則,朕便不去看了,免得觸景生情……唉,何至於此呢?”
何至於此呢?
傅臣也想問一句。
他見晉惠帝似乎不想說話了,便起身告辭。
晉惠帝點了點頭,便任傅臣走了,待殿中無人了,晉惠帝才喚道:“韓廣文。”
一人從殿外進來,正是之前被晉惠帝欽點協查謝相府失火一案的京畿提督韓廣文,生得威武英朗,不過眉目之間似乎盤旋着幾分陰霾,鷹鉤鼻薄嘴脣,一副刻薄臉,進來便利落地給晉惠帝行禮:“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
“起吧。”晉惠帝敲着扶手,便道,“今日點你協查此事,你心中該有數。”
“還請皇上放心,臣定不負皇上所託。”
韓廣文聲音是擲地有聲,不過卻飛快地掃了晉惠帝不起半分波瀾的表情一眼。
晉惠帝又道:“今兒朝上沒見着魏王,你去查查他最近在做什麼。”
“臣遵旨。”
韓廣文叩首後,這才離去。
蕭縱已經離朝有一陣了,因爲近幾個月來,傅臣漸漸得了晉惠帝的重用,原本作爲皇帝手裡一把刀的魏王的日子,就陡然清閒了下來。
一旦有了時間,蕭縱便都往薛家口淨雪庵走,多與章太妃在一塊兒,皇帝着人查他的時候,他還在下棋。
京中的消息自然是一刻不停地傳了過來。
姜荀今日得空,又正逢要給生母祭奠,所以也來了,剛好與蕭縱碰個頭。
蕭縱轉着酒杯,見了他進來便道:“看樣子這一步棋是要走壞了……”
姜荀纔剛坐下,也是神情不輕鬆,道:“原本謝方知乃是拉攏過來輔佐您的,眼見着謝乙就要入仕,慢慢便能扶出人來,沒想到現在……京城裡又有誰有這樣大的本事,一夕之間算計得謝氏一門家破人亡?不過終究是沒想到,我以爲謝方知不會這樣脆弱。”
是脆弱了一些。
坊間傳言說,謝乙已經垮了。
蕭縱老覺得心裡不安定,道:“朝中可傳過什麼消息?”
“朝中也就是皇爺叫人徹查此事,發了好一通的大火,如今只知道有人殺人縱火,卻還不知到底是何人所爲。”
想必有膽子在京城裡做出這些的,要麼就是不怕查,要麼就是有自信根本叫人查不到,滿朝文武,這樣的人能找出幾個來?
姜荀總是想起那一夜,姜姒的哭。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兩個人終於還是漸漸走到了一起,也不得不說謝方知有一點手段。
他看的出,姜姒那感情朦朦朧朧的,還夾雜了太多其他的東西。
雖有心要問個明白,卻因怕她傷心,所以近日都壓着。
想着,姜荀又道:“思來想去,滿朝文武,能做此事的唯有……”
他看了蕭縱一眼。
蕭縱端了酒杯慢慢地飲完杯中酒,長嘆一聲道:“你這猜想,可告訴謝方知了?”
“縱使我不告訴他,怕謝方知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吧?”姜荀一想起旁人說的謝方知如今的狀況,就不由得擰眉,若他此前與姜姒有什麼約定,可姒兒那模樣,怕也是不成了,“可即便是知道能怎樣?”
“仇恨是很可怕的東西。”
蕭縱搖了搖頭,顯然覺得背後的文章還很有意思。
二人商議着下一步棋應該怎麼走,山東那邊的事情讓太子給廢了,傅臣在中間扮演的角色,也着實耐人尋味。
更耐人尋味的,是皇上如今的態度。
最終姜荀與蕭縱還是決定,先穩一段時間,要緊的是站在他們這邊的謝方知。
謝相府雖沒了,可謝氏一門樹大根深,正所謂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原本謝方知又是這樣出色的一個人,若謝方知能扛過來,照舊是魏王最大的助力。
商議定,姜荀便離開了。
臨走前,他去看了章太妃,章太妃只道:“明年會試,你自個兒注意着身體……”
姜荀點了點頭,見她沒回頭,蕭縱又在,終不好多說什麼,謝過了太妃的關懷,這纔回了姜府。
照例先去纏綿病榻,似乎沒幾日好過的伯父姜源處見過,見周氏來伺候了,姜荀纔回了自己的院子。
進門將外面披風解了下來,遞給碧痕,他順口便問了一句,“四姑娘在府裡嗎?”
碧痕道:“這幾日京裡亂得很,四姑娘也沒出去呢。”
“既如此,我去四姑娘那邊。”
姜荀想想,還是去看看她,不過才進院子,便發現姜姒正跟丫鬟們一起看着院子裡的杏樹,笑說道:“花褪殘紅青杏小,你們瞧這杏子,回頭做成杏幹多好?”
於是,姜荀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見姜姒,是一張明豔如舊的臉,臉上神情疏淡,透着些許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沒有過風雨交加的那一個夜晚,也沒有過哭沒有過淚。
姜姒回過頭便瞧見姜荀,笑着道:“堂兄來了,正好合適,我前兒着紅玉學了一道櫻桃扣肉,不過這時節找不出櫻桃來,便用乾梅子替了,你可要嚐嚐?”
“……好啊。”
姜荀終究還是笑了笑,跟着一起進了屋。
紅玉那邊早就準備好了,藏起眼底的隱憂,卻做了菜。
屋裡,姜姒給姜荀倒茶,正將茶盞放到他手裡,便聽他道:“……你……釋懷了?”
釋懷?
其實也沒有什麼釋懷不釋懷的。
姜姒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堂兄似乎有些誤會了……能找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固然好,可謝方知算什麼一心一意呢?原本他喜歡我,可我對他也不過只是利用。他喜歡我,並不應該成爲我利用他的藉口和理由。我不過是哭自己前途未卜罷了。想來,嫁給謝乙,高門大戶,又知根知底,他還對我有些新鮮感覺,總好過嫁給什麼別的雞鳴狗盜宵小之輩吧?”
冷酷的一番話。
甚至毫無感情的一番話。
姜荀聽得無聲,他看着姜姒似乎不起漣漪的一雙眼眸,卻忽然看不下去,於是低了眼看茶,抿了一口。
三日後,謝府出喪,皇帝親寫了弔唁的文辭,整個京城都在長街兩邊看,一時之間風光無兩。
只是那兇手,卻似乎消失無蹤了一般,再無半點的消息。
皇帝因此將京兆尹降職,換了新的京兆尹,也依舊一無所獲。
謝府只剩下殘垣斷壁,一個多月過去,也有許多人對此事津津樂道,而更讓所有人沒想到的一件事,也在此時發生了。
身戴重孝的謝大公子,一個人離京遠遊了。
謝方知走的這一天,照舊是個晴好的天。
出來送他,知道這件事的,也只有一個謝銀瓶,不過一個多月過去,她看上去瘦削了很多,只看着一身白袍的兄長,忽然淚如雨下:“大哥,你……”
“瓶兒,你看得懂嗎?”謝方知看了看天邊的太陽,快落山了。
謝銀瓶止不住淚,沒說出話來。
然後謝方知說:“我寧願你什麼也不懂。那三封信,一封留給傅臣,一封留給姜荀,剩下的一封……罷了,另秘使趙藍關與我謝氏疏遠,千萬叫他沉住些氣兒,在邊關可別回來了。”
說完這些,他便輕聲地一笑,依稀年少輕狂顏,如今滄海桑田眼,嘆道:“留着吧,好生照看着娘,我走了。”
然後他揮揮手,告別了繁華京都,策馬揚鞭,慢慢消失在了逶迤曲折的官道上。
重孝裡不守靈還要遠遊,這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謝銀瓶知道,不出三日,京中便會流言傳遍,說那昔日風流浪蕩紈絝子,終究受不住這打擊,這等不孝之事竟也做得出來。
興許,他們還會說,謝相竟養了這麼個不孝的逆子……
可只有謝銀瓶知道,這一條路,不是謝方知要走,是謝江山逼他的。
她望着那官道很久,直到夕陽西下了,才往城門處去,一路無聲,周圍人的聲音都傳入她耳中。
“真是多事之秋啊……”
“誰說不是呢,前一陣太子廢了,這一陣謝相沒了,一轉眼連京兆尹都換了好幾個……”
“你們怕還不知道呢,今兒個中午,姜家那一位三老爺也沒了。”
“是原任鴻臚寺卿的姜大人吧?哎,前兒我就聽那邊給姜大人診病的大夫說了,怕沒幾日。”
“要說最可憐的,實則還是那姜家四姑娘吧?”
“……誰說不是呢?”
……
謝銀瓶忽然有些怔然,一時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