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真不是一語能說清,謝方知的內心也從來無人能窺知。
他就站在那頭看姜姒,又被尚哥兒拉着手走,身子骨雖僵硬,卻也跟着移步而去。
原本是想打個招呼,可那又能怎樣呢?
終究是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即便今世再有那一出,也有他背地裡護着她,興許她嫁給傅臣,也能有個好結局……
只是他畢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了。
前世種種譬如昨日死,今生種種又多煩憂。
謝方知背過身去的那背影,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荒涼,生死的背後,興許就是如此吧?正如他知道,她還是上一世那個她,而前塵往事卻已經煙雲一樣消散,不一樣的不過是各自心底傷痕累累,卻偏要藏住了,不給人看。所有人都道他們光鮮亮麗,殊不知臭皮囊下頭,白骨森森。
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這樣的恩愛,只有他記在了心底,而姜姒不會在意。
興許她正高興,有這麼一個重來的機會……
在從問道子那裡聽說姜姒叫他不許將會易容的本事告訴傅臣的時候,謝方知就已經確信了,她還是昔日的她。
可他沒有資格,與她說什麼昔日的情分。
只盼着,這一世……
你安好。
謝方知擡了眼,日頭曬了起來,他仰着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尚哥兒拉着他的手,有些奇怪,嘻嘻笑道:“謝乙叔叔,你手怎麼這麼冷?”
“……你叔我啊……冷血呢……”
謝方知隨口開了個玩笑,擡了自己的手掌起來看,彷彿上頭有幾十個窟窿一樣。
一閉上眼,全是鮮血。
謝氏一門的覆滅,他的荒唐和無奈……
力挽狂瀾,談何容易?
姜姒嫁給傅臣也好,換了個人太平庸,配她不起,也護她不住,而他也不該在姜姒之事上再多停留。他已傷她一回,今生何苦再將苦難加之她身?他明明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要做……
謝乙告訴自己:我很忙。
忙到沒時間去想那個時而機敏又愚蠢的女人……
但是他腦子裡全是她,方纔那個眼神。
那一瞬間他幾乎沒忍住,想把所有事情告訴她,可既然今生已經推倒重來,他幹什麼又去攪擾她清淨?
說到底,此前種種不過他生了妄念,如今見她態度,也知那不過鏡花水月,諸般幻象皆成空。
行走間,已經到了大雄寶殿前面,香爐裡焚着的香燭太多,青煙直衝了霄漢,無數人在殿前頂禮膜拜。
前面的廣場上排着九層高臺,下頭便站着一羣法師。
謝方知帶着尚哥兒來走近,尚哥兒便跑進了前面副殿裡,找他爹孃去了。
“真是個懵懂不知世事……連聲謝也不道,我謝乙真是用完了就扔啊……”
他自語了一句,又聽見周圍的僧人們在念什麼“四大皆空”的禪語,叫他不勝其擾:“什麼四大皆空,這些個禿驢也真是虛僞……”
昭覺寺的圓弘和尚乃是寺裡大和尚,一寺的住持,站在近處,恰好聽見這話,回頭一看便瞧見謝乙。
這一時,和尚便道:“施主此言差矣,四大皆空,四大皆空,虛僞也是空。”
好好自語,竟還有個人聽見,聽見也就罷了,你偷偷走了沒人搭理你,一轉眼這和尚竟然自己湊過來?
謝方知眼看着道場將開,前面九層高臺上已經擺上青瓷裝着的淨水青蓮,看上去頗有一種脫俗之感。若是以前的謝方知,遇見這種事,笑笑也就過去了,根本不稀罕跟這和尚說話,可今天偏偏這和尚撞在了他心情不好的時候。
四大皆空,若真四大皆空了,人還活着幹什麼?都死了算了!
一回頭,謝乙便道:“禿驢慣會胡說八道!你有你的法,我有我的道,道不同不相爲謀,你說個什麼話?”
“施主有煩心事,且執迷不悟,老衲規勸施主還是放下爲要。”
不得不說這老和尚看人的眼光很毒,的確是一眼就將謝方知這個人給看明白了,只是他說什麼都好,這一句偏偏踩到謝乙的痛處。
他一回頭便冷笑:“老禿驢口出誑語,真出家人?僞也!”
掐起來了。
姜姒跟謝銀瓶一起到大殿前面的廣場的時候,便聽見人議論紛紛。
“怪事兒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哈哈哈走走走!”
“我說這謝乙,三天兩頭地上房揭瓦,你們說說,謝相怎麼就教出這麼個兒子來了?”
“嘿,跟圓弘和尚叫板,好厲害啊!”
“有熱鬧可以看了,走着!”
“哎,你們跑那麼快乾啥啊……”
……
原本謝銀瓶只是想跟姜姒四處走走,在聽見謝乙名字時候,便不由得頓住腳步,皺了眉。
先頭姜姒看見謝方知,還覺得他奇怪,不過轉念一想,謝方知約莫也是死了心吧?
不過她還有些事想要問問他,只是沒個機會說話。
傅臣的事,要問謝方知纔是最清楚的。
如今聽見聲音,她先回頭看了謝銀瓶一眼。
謝銀瓶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咱們也看看熱鬧去吧。”
昭覺寺歷史很長了,每一代的大和尚都是佛法精深,謝乙也不是不知道。
可大和尚說什麼都好,就踩他痛腳不行。
他謝乙天生的自負之人,做什麼決定都是他自個兒的意思,與什麼仙佛妖魔絕無關係,哪怕只是沾上一點關係,他日後興許都要後悔,不肯承認那是自己做出的決定。
而現在,他只想告訴自己:放棄的是他。
不過在跟圓弘和尚說話的時候,謝方知就發現自己對佛門宣揚之種種厭惡至極,以至於滿腹都是反駁的話。
“……圓弘大師,這是要與謝乙講經辯法嗎?”
一番話說下來,謝方知終於嗤笑了一聲,這麼問道。
圓弘和尚並無與謝方知相爭之心,若是爭了,那邊是落下乘。
和尚因雙手合十道:“若謝施主要辯,也只好辯個明白了。”
“好。”
謝方知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竟然直接朝着前面九層高臺上走去,那是一個階梯狀的高臺,越往上越窄,每一層都有青蓮放着,按着規矩,講道的時候該從第一層漸漸往第九層坐,最後還要慢慢坐下來。
這是很簡單的一個意思,佛從衆生中來,還往衆生中去。
不過現在,謝乙瞧上這道場了。
他腰後別了一管簫,手一翻便摘了下來,手一轉一揚,便道:“自取其辱,怪不得我了。”
在謝方知站在那九層高臺下面的時候,所有人便嘩啦啦地圍了過來,像是潮水一樣。
裡裡外外,人聲鼎沸。
謝方知的名聲在京城,也是譭譽參半,不過名聲之事,從來不會影響衆人對謝方知的好奇。
所有人都往裡面擠,謝銀瓶與姜姒反而進不去了,索性就在外頭遠遠看着。
這時候最頭疼的就是謝銀瓶了,只是乾着急也沒用,因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原本還嘈雜得厲害,場上處處都是人與人說話的聲音,不過在謝方知開口那一剎那,所有聲音都平息了下去,一時只聽得見廣場上大鼎裡佛香燃燒的聲音。
謝方知道:“衆生皆有執迷相,和尚你乃是着了相。”
圓弘和尚打了個稽首:“人生夢幻泡影,謝施主偏執一端,滿身負累,何不放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喲呵!衆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京城裡誰不知道謝方知最是嘴毒,如今這和尚竟然說謝方知偏執,還要規勸他苦海回頭,放下屠刀?這不是搞笑呢嗎?甭說是瞭解謝方知的了,就是尋常人都噓聲一片。
謝方知已經大笑了一聲:“苦海既無邊,何處是岸?放下屠刀,天下便無殺人之法?圓弘和尚佛法精深,不如答我這兩問!”
姜姒一聽這話,卻是眼前一亮。
苦海既無邊,何處是岸?
放下屠刀,天底下還有種種殺人殺心之法,屠刀何足道?
好個謝乙,這一句真真刁鑽!
謝方知師出名門,又是謝氏一門翰墨之族,腹內錦繡成堆乾坤萬里,所學之駁雜,乃是隻鑽研佛學的圓弘和尚不能比。
他謝乙明擺着說的就是歪理,可這歪理歪理自有之所以成“理”的道理。
衆人聽了謝方知這話,都忍不住思索起來。
苦海沒有邊際,回頭若有岸,那不就是邊際嗎?既然沒有邊際,便不該有岸,有了岸,苦海怎會無邊?既然苦海有邊,何須回頭?
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實則已經叫圓弘和尚啞口無言。
就在衆人一片的議論聲中,謝方知朝着第一層走了上去,站定之後,便看見那一隻盛着青蓮的青瓷廣口小瓷缸,手腕一轉,手裡的簫落在那瓷缸上,頓時聽得“嘩啦”一聲響,那瓷缸便落在地上,砸了個碎!
下面普通僧衆瞬間被謝方知激怒:“你幹什麼!”
謝方知怡然站在第一層上頭,手握一管簫,似乎有些無聊:“你昭覺寺的經壇愛故弄個玄虛,我謝乙最見不得這些。”
他瞥了圓弘和尚一眼,圓弘和尚在見到那青蓮被摔了之後,臉色也沉了下來。
氣氛,終於開始緊繃了起來。
不管怎麼說,圓弘大師也是知名高僧,斷斷沒有道理敗給這樣一個謝乙。
之前乃是謝乙以歪理取勝,卻不知之後是如何?
謝銀瓶還是頭一回看見謝方知這樣鋒芒畢露的模樣,以往他只有在罵人的時候才顯得別有一種犀利尖銳之感,現在卻是這等略顯得正經的場合。
一時之間,謝銀瓶也不知心底是什麼感覺,縱使她心智高於常人,如今也不由得有潸然淚下之感。
倒是姜姒,完全沒想到。
謝方知的確在與圓弘大師辯法,脣槍舌劍,字字句句鋒銳尖利,剝皮拆骨。
一層砸一隻瓷缸,全摔在九層高臺之下。
千人矚目。
謝方知瀟灑地一揮簫,朗聲笑道:“無情無種,無佛無相,無性無生,無念無往,纔是皈依真佛。諸位法師眼見得謝乙手起簫落之間,可曾無情無性?不過是憎惡謝某如此恣意妄爲,今兒我還就砸了,能把我怎樣?”
“啪!”
又是一隻瓷缸。
第七層!
圓弘大師已經怒目嗔視,揚聲道:“謝施主爲人未免太霸道。”
旁人恃才傲物、仗勢欺人也就罷了,如今這謝方知竟是恃才欺人!
豈有此理!
然則叫他出口辯駁,又陡然發現辯吾可變,明知謝方知每一句都是詭辯,可哪裡能找到應對這人詭辯之法?
眼見着謝方知舉步欲走,圓弘大師站在下頭,問道:“謝施主提了如此多的疑問,叫老衲來答,老衲不能夠,卻不知謝施主能否給出答案?”
衆人聽了,不由得大叫一聲,這老和尚總算是機智了一回!
豈料,謝方知嘲諷地笑出聲,譏誚道:“萬法歸於無,回答我所有問題的方法就是不回答,明知我是詭辯,卻要與我繼續辯,不是自討苦吃又是什麼?若謝某是你,此時便將那嘴巴閉緊,一個字不說,方能免去今日顏面掃地之災!只可惜啊,遲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敢出來渡我謝方知?滑天下之大稽也!”
言罷,再次一步踏上,擡手便砸了第八個青瓷蓮缸。
碎瓷片落了滿地,青蓮也殘破,看上去亂糟糟的一片。
衆人不禁有些駭然了,謝方知這是要跟昭覺寺結下死仇啊!
手中簫已然脫手墜地,摔了個殘破,謝方知拍拍手,一步站在第九層,便這麼遠遠一看,挨挨擠擠都是人頭。
他於是笑一聲:“這風頭可出大了,天底下這麼多善男信女,都來頂禮膜拜,可見世上一心求善之人不少。我謝乙頗通岐黃之術,今日凡欲齊家治國學道修身者,都有一妙方給諸位。”
說到這裡,他話裡便頓了一下。
這會兒衆人興致早已經被吊高了起來。
昭覺寺中僧人忍不住議論道:“他能有什麼妙方?”
“故弄玄虛!學道修身之事,豈是什麼藥方能解?若如此,天下鴻儒高學之輩當道,何曾有如此多陰晦髒污事?”
“胡言亂語,這人真是胡言亂語,方丈怎地還不攆他下來?”
“欺人太甚了!”
……
謝銀瓶與姜姒這裡卻是感了興趣,能有什麼妙方?
足足將衆人胃口吊了好一陣,謝方知才轉過身,將高臺之上最後一缸蓮花抱了起來,口中道:“妙方十味藥: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修行要緊,中直一塊,孝順十分,老實一個,陰鷙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慈悲心一片,好肚腸一條……
別說是寺中僧人們,便是尋常人也都愣住了。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真真是無上的妙方啊!
多少人在這一剎那,已然是胸懷激盪,大爲讚歎!
高高舉起那一缸蓮花,謝方知嘴脣一勾,笑得陰森而惡劣:“都說此藥在寬心鍋內炒,不能焦躁上火,每日進三服,和氣湯送服,必能無病不愈——我呸!“
……什麼?
衆人都聽得乳癡如醉,拍手叫好,直言“太妙太妙”,驟然間聽見一句“我呸”,全傻了。
就是姜姒也愣住了。
這謝方知……
眼瞧着衆人沒了聲音,謝方知才道:“天下治病救人只有一味藥:黑心黑心更黑心!光明磊落苦中苦,陰險卑鄙人上人!諸位聽着。謝某這一味藥,開得可否對症?”
話音落,盛着蓮花的青瓷缸也落了。
這一回是他高高舉起再朝着下面砸下去的,頓時只聞得“啪啦”一聲響,緊接在他話語之後,衆人心神一時爲之所懾,竟惶然不知做何言語,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滿場只餘下駭然的寂靜。
花缸落地,碎瓷飛濺,水花散落成珠光流彩,晃了無數人的眼。
謝方知一身蟹殼青織銀錦緞長袍站在上頭,一副不當回事的模樣。他兩手朝腰上一叉,望着遠處天光雲影,緩緩吐出一口氣,淡淡道:“對不住諸位,今兒我謝乙不高興,大家一起不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