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誰竟然敢在背後對自己出手?
這明覺寺周圍都是有人清理過的,只怕了在小瑤池會時候有人犯上作亂,更有無數王公貴族在此,誰敢來搗亂?
心裡念頭轉過,姜姒已瞧見那林中二人似發現了端倪。
不過反應更快的是她背後那男子,已在被發現之前,便挾着姜姒朝着後面禪房裡躲。
姜姒只覺得自己稀裡糊塗,也掙脫不開,驚亂之下更是隻掐了對方的手背,對方吃痛,只咬牙低聲道:“原以爲是個弱女子,不曾想是個潑婦……”
這聲音很熟悉。
姜姒再一低眼看他那青色衣袖,便明白了過來,終於不再掙扎。
指尖溼溼已見了血,卻不是她的,而是後面謝方知的。
謝方知已推開禪房門,姜姒被迫進了來,差點撞上了雕花木門,這才被放開。
禪房裡焚着一爐觀世音法藥香,此刻沒有一個人,安靜極了。
可姜姒心跳如擂鼓,驚魂未定地一下退遠了,背靠在門扇上,看着她。
謝方知倒覺得奇怪,手背上真是個鮮血橫流,心道這女人下手也忒毒,他斂了眼底神光,便道:“好心好意遮掩四姑娘,四姑娘這下手也未免太毒吧?”
這二人也是認識的。
姜姒知道他是傅臣好友,雖風流浪蕩,可本事不小。
方纔她聽見是謝乙,心便已經放下去一半,這會兒倒起了幾分愧疚,看着謝方知手背上的抓傷,略帶赧顏:“驚慌之下,並不知是謝大公子,所以……”
她自己指尖指甲縫裡也透着幾分鮮血,一見之下便有些瘮的慌,立刻抽了帕子來擦拭。
擦了有一會兒了,她才擡眼看謝方知,只見他兩手攏在袖中,背在身後,只看着她。
實話說,謝方知這人五官一點也不差,否則定然不會引得京中無數名門淑女傾心,即便是他風流成性,可也有無數的姑娘趨之若鶩。光只站在那一處,雖有些不正經,透幾分浪蕩不羈,偏生好看。
可現在對方的眼神有些奇怪。
在察覺到姜姒的注視之後,謝方知很自然地笑了笑:“你們姜家也真是荒唐。”
姜姒手一僵,想到方纔所見不堪入目之場景,頓覺難以接受起來,精緻的容顏上頓時浮現出一片的冷肅。
她無言以對。
至今姜姒都懷疑自己是看錯了,這等荒謬的事情怎麼可能?
莫說是之前她懷疑姜茴與衛姨娘或者流芳有什麼首尾,那畢竟還是沒影兒的事,可今日所見着實……
姜姒抖着手,幾乎不敢相信。
那林中不是別人,正是今日隨同來小瑤池會的大爺姜莫與許姨娘!
他們是母子,怎可行如此苟且之事?!
偏生這一切還暴露在了外人的眼底,如今聽見謝方知這話,姜姒真恨不得自己鑽進石頭縫裡去,不敢見人了。
想想前世姜家覆滅,還真是有道理。
若前世也是這樣荒唐,即便是姜莫繼承了家業,又有什麼用?
姜姒看着指縫裡擦不去的那些鮮紅顏色,滿面通紅,又在外男面前,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謝方知看出她的難堪來,揹着的手指輕輕敲擊着自己被她掐傷的地方,一點一點地疼着,嘴上卻道:“方纔在旁邊便見到你,還好周圍沒其他人,不然你若是鬧大了這一樁事,姜家老爺子的顏面往哪裡放去?”
這樣沒規矩的一個大族出來的姑娘,又有誰願意娶?
若不慎鬧開,連姜姒都要跟着遭殃。
謝方知心裡明鏡似的,只是不往開了說罷了。
姜家老爺子名爲姜坤,乃是閣老,朝廷裡一等一有體面的人,如今年老也掛着個銜,只是前些年因爲兒子們分家的事情心灰意冷,索性四處走動遊歷去了,遍訪好友。姜老爺子自認得當朝謝相,姜、傅、謝三家,一直算是交情不淺。所以姜姒與傅臣、謝方知二人打小認識,平日裡內眷們過府走動,他們這些小孩子也就玩到一塊兒去。
可是如今……
姜姒實在是不知說什麼,過了好久才勉強鎮定下來。
上一世還是謝方知最後叫她死了個明白,這人看着是個風流紈絝,像是誰的事也不管,可他憐憫了她。姜姒想着這人心還是好的,如今又被他所救,儘管心情不大好,卻還是微微彎了脣:“謝大公子仗義出手,着實感激不盡。”
她身上有淡而凝的伽羅香,與屋裡的觀世音法藥香混在一起,味道獨特。
謝方知本是登徒子,如今卻站在距她有兩丈遠的地方,並不靠近。
“三分看在傅兄面子上,三分看在四姑娘是個美貌姑娘的面子上,三分看在咱們好歹也算大小相識的份兒上,所以便不用謝了。”
姜姒有心問剩下的一分是什麼,可又覺得自己跟謝方知着實不親近,遂不再問此事,只道:“丫鬟還在外頭等我,謝公子今日之恩,來日再報。如今先行告辭,還望謝公子見諒。”
說完,她便擡手按上門栓,準備拉開門出去,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若叫人知道還不知怎麼說呢。
謝方知與傅臣交好,乃是知己至交,還是上一世於她有恩之人,她更不想叫人傳出什麼閒話,讓大家都難做。
只是她才擡手一按門扇,正要動作,外面便有沉沉的腳步聲,有人低語:“七皇子,大公子在裡面……”
謝方知頓時悔得擡手擊額,一把把姜姒給拽回來。
姜姒也徹底怔住了,這謝方知未免太不靠譜吧!
外頭人已經快要近了,眼瞧着還有幾步路,姜姒急道:“我現在怎麼辦?”
原本謝方知也急,可聽她說話反倒是不急了,她怎麼這麼怕七皇子?還是怕被人看見?無論哪個想法,都不是什麼好想法。
禪房後面擺着一架屏風,能看見後面有一架羅漢牀,他便給姜姒一指,簡單利落兩個字:“牀下。”
打小就是大戶人家嫡出小姐,即便是上一世在莊子上過過了苦日子,也斷斷沒有躲在牀底下的道理。
姜姒咬了牙,回看謝方知。
謝方知一身蟹殼青顏色錦袍,袖子寬大,兩手這麼一攤,真是個姿態閒雅,兼帶着幾分幸災樂禍:“沒別的地方了,委屈一下。”
這會兒哪裡還容得姜姒選擇,憋了一口氣,卻是寧願撞見傅臣,也不願意撞見什麼七皇子。這一位便是會在日後奪嫡成功的主兒,還是傅臣與謝方知支持的人,若叫閒人看見,怕是她渾身上下即便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
心裡念頭轉得很快,想起來的時候她人已經躲在了屏風後面,心一橫便鑽進了牀下。
今兒還真是一遭奇遇。
姜姒心跳個不停,連番折騰下來真是氣兒都不順暢了。
這牀下難免有些灰塵,姜姒嫌棄得要命,秀美緊皺,卻又苦無辦法。
轉眼,外面門便已經開了。
傅臣一身玄衣墨裳,袖上刺着祥瑞仙鶴圖案,跟在紫緞玉帶的男子後面進來。
七皇子是當朝李貴妃所出,自來聰慧,善交結名士,早早便認識了傅臣與謝方知,有這二人相助,奪嫡之路便順暢了不少。
前面傅臣與謝方知出去遊了一圈,原是掩人耳目,現時間差不多,便再次聚在一塊兒。
七皇子知道這二人乃是自己左膀右臂,也不要他二人多禮,便請這二人坐下。
禪房裡焚香,頗爲雅緻,謝方知泡了一壺好茶給二人斟上,剛一挽了袖,便露了手背上的傷。
七皇子頓時指着笑道:“你這又是調戲哪家姑娘不成,被人給傷了?”
按着謝方知在外頭的名聲,這種事纔是尋常。
他並不反駁,只道:“今日小瑤池會,可不是登徒子的好去處?”
這是默認了。
傅臣把眉頭一皺,並不言語。
旁人只以爲謝方知依舊花宿柳眠,可近日來,其實還是改了性兒的,正如那一日趙藍關所言,謝方知自受傷後便沒怎麼近過女色。謝方知這人無女色不能活,現在對那檔子事兒倒像是一下沒了心思,有時候與他相近的朋友們都忍不住要問一句:謝方知莫不是得了什麼疾?
當然看表面,謝乙還是毫無憂愁煩惱之色,照樣喝酒聽戲鬥雞走狗,作寫得一手好文章,吹彈得一衆好管絃。
原以爲是改了,今日竟似乎又舊病復發。
兩杯茶被端到二人面前,謝方知這裡又跟沒了骨頭一樣坐着。
他隨口道:“近日來邊關局勢改觀,眼看着入秋,北域糧草不足,這一仗打不久了。”
“有如一這邊過去的那個道士,煉出火藥來,一顆出去,打倒一羣人。北域多愚民,都叫神雷。”說起北域戰事,七皇子便心情暢快,被太子壓了這許多日,最近纔是開始揚眉吐氣,“我前日探過父皇口風,要封問道子爲國師。”
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謝方知低了眼飲茶。
傅臣則道:“太子在北域戰事上的風頭雖爲殿下所奪,可皇上畢竟還是看重太子殿下,小心方能駛得萬年船。”
謝方知聽了,卻是搖搖頭:“還不止如此,太子已將殿下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怕不日便會發難。如今朝中皇上最信任的,也不是我家老頭子,更不是侯爺,而是如今魏王殿下。魏王此人陰險狡詐,心機深重,殺伐更甚,是皇上手中一柄刀……若我沒記錯,七皇子上一次去淨雪庵相見,也險些露了馬腳吧?”
“那一回還是藉着如一見那姜四姑娘時候去的,不怕他知道。”七皇子想起那一日,便是臉上一陰,道,“皇叔生性多疑,不過父皇乃是做皇帝的,豈能信得過他?”
傅臣扶着茶杯,眼神微微閃了一下,只道:“殿下所言有理。”
到底是哪裡有理,他們這邊三人都是清楚的。
蕭縱到此刻都不曾有個王妃,更無子嗣,真要絕後不成?看蕭縱平日作風,也不像是身子出了問題,那便只有一個解釋。
至於蕭縱已歿了的王妃是怎麼死的,怕是蕭縱自個兒清楚。
三人揭過這話不提,照舊論北域的事,其後又談如何籠絡朝廷命官。
最後,七皇子忽問道:“鴻臚寺卿一位如今出缺,可管着朝廷科舉大事,我沒記錯的話,鴻臚寺少卿姜源乃是如一未來岳父。”
“殿下的意思是……”
傅臣看向七皇子。
七皇子蕭祁笑了笑:“姜家老太爺也是閣老,在父皇跟前頗說得上話,不過他是太子太傅,是太子老師。我想着,姜老爺子這裡下不去手,不如……”
拉攏傅臣岳父大人一家,這纔是最簡單的法子。
傅臣只道:“茲事體大,況得不得成還兩說,容後再議吧。”
說完,再飲一口茶,而茶已見底。
三個人基本談完了最近的事,未免使人懷疑,便先後準備離開。
蕭祁與傅臣本就在一塊兒,這個時候也不怕人說,索性一起出去,謝方知是獨來的,所以暫留。
更何況,屋子裡還有個棘手人物。
傅臣與七皇子一道出來,走時候順手扶了一把門框,收回手來,走到廊下之時,便一碾自己指腹,輕嗅一下,回頭望去。
禪房中謝方知將茶碗收起來,並不曾注意到他的注視。
傅臣方纔舉動落入蕭祁眼底,自然引得他起疑,由是問道:“像是女兒香?”
不是女兒香,是伽羅香。
不久前才聞過的味道,縱使傅臣不愛香,也不會忘記。
念及當日在萬和齋,謝乙聞香時候一舉一動,傅臣的心微微一沉,暫不去斷是否巧合,面上卻笑:“怕是。”
於是蕭祁大笑,揶揄道:“這禪房裡也就有尼姑吧?沒想到,謝乙也好這一口。”
也?
傅臣留心了這個詞,回頭卻見蕭祁面帶諷刺,不好多問,便與蕭祁一同離去。
禪房內謝方知見人已走,懸着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他倒是做戲的高手,竟沒被人發現一絲端倪。
放下茶壺,停了手,關上門,謝方知走回來,站在繪着如來講經圖的屏風邊上,擡手輕叩榻邊:“四姑娘。”
姜姒兩世爲人,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偏生又都遇見謝方知。
她自個兒也是無奈,只是牀下狹窄,竟差點碰了頭,叫她好沒面子。
待得出了來,探頭往外面一看,果然是已經沒了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可想起自己聽見的那些話,姜姒便頭皮發麻起來,如今再看着謝方知,那神情便不自然起來。
見姜姒不說話,謝方知還挺隨意,也看不出輕浮模樣,只道:“左右你是傅兄日後的侯夫人,必定與傅兄同進退,定然不會泄露吧?”
姜姒道:“八字不曾一撇的事。”
這一瞬,謝方知的眼神驟然晦暗些微,不過轉瞬那陰霾又消失不見,出了來,一指旁邊的銅盆:“四姑娘請這邊淨手。”
姜姒指尖上血跡都要乾涸,她想起了自己的丫鬟紅玉,着急起來,可也知道自己指尖上這些東西留不得。
謝方知素知她不喜歡自己,乾脆抱着手在一旁說風涼話:“若早知處理這東西會如此麻煩,卻不知四姑娘是否能下此毒手?真是個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
姜姒着實想叫這人閉嘴,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
京城裡誰不說謝乙這一張嘴討人嫌,一出來就能毒倒一大片,往日只遠遠看着,不曾有太多接觸,今日一見,才領教了什麼叫做脣舌之利。
只是好歹人家救了她,姜姒不好太恩將仇報。
她心裡勸自個兒:謝方知此人不錯,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
天知道這一位是不是豆腐心。
姜姒也懶得管那麼多,將一雙手泡進銅盆裡,一方繡帕沾了水,仔細擦洗起來,才漸漸將指縫之中的鮮血給清乾淨。
謝方知遠遠看着美人淨手,只覺她兩肩若削,腰細不盈一握,骨肉均亭,略低首俯身,便覺姿態雅然,又兼雪膚冰肌,明眸善睞,粉脣膩脂,乃是上上美人之選。
他心思微動,見姜姒回頭,卻自然地收了目光,只道:“高門大戶多污濁事,四姑娘原不必太放在心上。”
這話原是好心,可姜姒聽來卻有些刺耳。
高門大戶多污濁,也不是這樣污濁法,興許裡頭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
這事即便要處理,都要慎之又慎,傳出去怕是要壞名聲的。
“多謝謝大公子提點。”
只是謝謝提點?
謝方知笑笑,不介意:“時辰不早,四姑娘不能多留,改日若有機會再聚吧。”
若非這一回謝方知救場,姜姒興許一時難以接受之下,會把事情鬧開,如今冷靜下來再一想,法子也就多了。她朝着謝方知斂衽一禮,這纔開了門,上了走廊,只作無事地離開了。
屋裡謝方知眼一掃,瞧見銅盆邊沾了血污的繡帕,只過去拿起來,還能聞見淡香。
他捏緊了這溼潤的繡帕,又慢慢放下去,回頭來走到雕漆桌旁,看一眼僅剩在桌上的那一隻茶杯,手指搭在杯沿上,謝方知想了很多。
如今七皇子勢頭正盛,蕭縱心機深沉,蕭祁又能好到哪裡去?
謝方知是滿心的鬱氣散不開,這一盤棋下得他有些心力交瘁。
若非七皇子從中作梗,哪裡來那樣的結果?
“朋友妻,不可欺……”
謝方知自嘲地笑了一聲,端起來如喝酒一般一杯飲盡,扔了茶盞,聽它骨碌碌滾動下去,摔了個粉碎。
“啪”地一聲,這禪房裡更寂靜了。
謝方知回看還燃着香的銅爐一眼,口中全是苦味兒。
這茶,原該多放些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