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日便是除夕,一年裡最冷的時節終是要過去了,臨近年關,往年這個時候,趙王宮裡不說是一片歌舞昇平,至少也是酒宴不斷,但今年,新王卻是個喜歡安靜的人,自即位之後,極少設宴,而那少有的幾次設宴,每每宴席之後,趙國的朝堂之中必然會掀起不小的風浪,是以,在朝中爲官的大臣們,已經養成了一聽到朝中再開宴席的旨意之後,都會先在心裡掂量掂量,最近自己在朝中在趙王面前的表現如何,有沒有行差走錯了半步。
先王最近幾年身子雖然大不如從前,但卻是個極其喜歡熱鬧的人,即便不再近女色,卻還是喜歡笙歌鼓瑟,所以這麼一對比下來,今年的趙王宮因爲新王的等級而越發顯得冰冷,顯得沉靜。
金碧輝煌的建族羣在冬日裡瑟瑟的寒風中,越發像一座似是隨時可以吞噬人的靈魂的巨大囚籠。
而整座王宮的中心點,長樂宮裡,比起其他地方要更爲安靜,隨侍在宮內宮外的太監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負責年終尾祭的幾個禮部的官員戰戰兢兢的由着掌事太監領着,一路穿過層層守衛到了暖閣。
還沒隔着重重簾幕見到那後面的人,所有人都已經十分小心翼翼的跪下了行禮。
當先的那一人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看向那紫色簾幕,請示道:“陛下,前幾日陛下身子抱恙,將諸事推後,我等便按照往年的章程先擬了年終尾祭簿,這是當日的流程,和晚上宴席的名單,請陛下過目。”
光是暖閣外的大殿裡就站着數十個守衛,而這暖閣內更是有大把的太監宮女在隨侍,然而卻依然顯得格外的空曠和安靜,整個大殿裡仿似就只有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空落落的砸在殿裡,半天都沒有落到實處,而他說完這一番話,久久沒有等到上面的答覆,還跪在地上的他不由得冷汗涔涔。
良久,才聽到裡間傳來了幾聲輕微的咳嗽,等到說話的這人的一大滴汗水都滴落到了地板上,簾幕後的御塌上才傳來何容淡淡的有些飄渺的聲音:“先王才駕崩不久,孤還在守孝期間,再加之孤最近身體確實不適,所以今年的年終尾祭就免了吧,諸位愛卿也辛苦了,這幾日就回去好好陪着妻兒老小過年罷。”
下跪的幾個禮部的官員似是有些意外,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心底裡一寒,下意識的細想趙王這句話裡的回去好好陪着妻兒老小過年是否有其他的意思,但他們等了一瞬,發現他後面便再沒有了下文,所有人當即在心底裡鬆了一口氣,跪在地上的膝蓋一軟,又出了一身冷汗,連忙磕頭謝了禮,才告退了下去。
等這些人前腳剛走,已經等在外面的御醫才被人帶了進來,何容擡手虛掩在脣瓣上,輕咳了半響,才招手讓太監擡起簾子,御醫近前來。
隨着簾子一層層被打開,露出了躺在病榻上他那一張蒼白似白紙的面頰來,那御醫見着忙不迭的跪下請安。
何容淡淡的擺了擺手,便由着他把脈診治了。
“陛下身體裡大部分的毒素已清,只是這毒頗有幾分刁鑽,要想全部清理掉餘毒,還需要些時日的靜養和調戲,在這段時間內,還請陛下少動肝火,少操勞,靜心調養,才能恢復的快。”
聞言,何容擺了擺手,御醫立即跪了安,也不再敢多說什麼。
御醫前腳才走出長樂宮,就有一身子聘婷走路婀娜多姿的女子,一手執着一支梅花,一路小跑着進了長樂宮,見了她,所有宮人也不敢攔着,紛紛跪下請安。
唐雪薫看也不看他們,只興高采烈的拿着那兩枝梅花小跑進了暖閣,一路跑到何容的榻前,看到半倚在靠枕上的何容面色比昨日好了許多,她一下子撲在榻前,拽着何容裸露在外的骨節修長的手,嬌滴滴道:“三郎,你今日可好點了?”
何容面上掛着淡淡的笑意,目光越過她,落到她另一手中的紅梅上,問道:“這紅梅哪兒來的?”
一聽他的關注點首先是落到紅梅上,唐雪薫本來還興高采烈的面色當即垮了下來,她生氣似的鬆了剛剛握着何容的手,彆扭的轉過身去,不滿道:“我以爲三郎第一眼會看到我今日的不同,卻沒想到你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梅花,我在你眼裡,竟然還沒有梅花重要,沒有梅花好看。”
說到最後,唐雪薫的語氣裡已經帶上了幾分哽咽,看起來竟然委屈的很。
何容嘴角上揚,露出了一抹寵溺的笑意,他擡手拉過唐雪薫,這時候才發現她今日卻是於平日不同,今日她的眉心處落了一朵開的正盛的紅梅,畫的極其逼真和仔細,就連花蕊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而這紅梅開的正盛正妖嬈,襯托着她的面色也比平日多了幾分妖豔,何容心裡立即明白了過來她爲何會生氣,他反應也是極快,在唐雪薫還沒有真的生氣之前,他一把將唐雪薫拉進了懷裡,柔聲哄道:“我就是問你眉心裡的紅梅啊。”
一聽到他這麼一說,唐雪薫立即轉憂爲喜,面色變化的簡直比戲臺子上的戲子們的變臉還快,她得意洋洋的揚起臉來,對何容笑道:“是吧是吧,聽說今年流行這樣的妝容,我父皇宮裡的妃嬪們也都跟着模仿了起來,我瞧着還不錯,也就畫了來,就是爲了給你一個驚喜呀,怎麼樣,還不錯吧?”
“是瞧着不錯。”何容的目光落到她眉心的那一朵紅梅上,思緒卻不由得飄向了很遠……紅梅雖紅豔妖嬈,卻不抵記憶中那朵凌霄花開的絕豔……只不過,是開在額際,但即使是位置不同,卻依然讓他在這時候,驀地想到了她。
見他有些出神,唐雪薫以爲是被自己的妝容所迷惑到了心中暗自竊喜,面上也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紅暈,她害羞的低下了頭,用面頰在何容的胸口上蹭了蹭,柔聲道:“三郎,你快點好起來,好起來了,才能將我們的婚事提上日程啊。”
聽唐雪薫這麼一說,似是提醒了何容一般,他迅速的從飄飛的思緒裡抽身而退,面上依然帶着從容,對唐雪薫溫柔道:“嗯,放心,會很快。”
說着,他又似是想起什麼事情來,語氣裡突然帶上了幾分認真,問道:“對於玉沉淵這個人,雪兒知道多少呢?”
唐雪薫半躺在何容的懷裡,仔細想了想,答道:“你是不是也在好奇,他爲什麼對我幾乎有求必應?說實話,我以前也十分好奇,按道理,他如今掌控了整個燕國的命脈和兵權,就連父皇和王兄,都要看他臉色行事,然而他這個人對我確實極好的,我以前甚至還覺得,他會不會是喜歡我,想着萬一有一天,他要強行霸佔了我要做我的駙馬可怎麼辦,但後來啊……呵呵……”
說到這裡,唐雪薫清脆的笑了起來,“後來我才發現,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因爲自從將一顆心託付給你,並對父王說此生非你不嫁之後,父皇王兄都反對的前提下,他居然一口就同意了,還命人去着手聯姻的事宜,而且,我聽說他的府中是沒有任何妻妾的,甚至連個同房丫頭都沒有……聽我身邊那些小宮女們私下討論……說玉相可能好男風也說不準……”
說到後面,唐雪薫的聲音漸漸的低下去了,因爲她這才意識到她是在跟她未來的夫君討論這個問題,而不是平日裡跟自己宮裡的小宮女說着八卦沒個分寸。
爲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唐雪薫話鋒一轉,好奇道:“對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何容,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只是好奇罷了,聽說,玉相出身布衣,我便想着,這樣一個無權無勢又沒有錢的落魄少年,能得到今日的權勢,定然有其過人之處。”
“誰說不是呢,不過他這個人呀,做事也確實是太狠了點,自他上位,幾乎是將所有跟自己有過政見不合的人都殺掉了,連別人的九族都沒有放過,尤其曾經跟前鎮國大將軍有過過節的。”
“前鎮國大將軍,玉弘朗?”聽到這裡,何容眉梢微蹙,問道:“說起來,我曾經見過關於玉沉淵這人的詳細調查,關於他的身世卻無從查起,只說是出身布衣,對此你還知道些什麼嗎?”
一聽到何容問起這個,唐雪薫便從他的懷裡掙扎了坐起來,湊近了他些許,壓低了聲音道:“我曾經啊,有次偷偷溜出宮玩,回去的晚了,害怕父皇怪罪,便跑去了他府上,他府上的下人都認識我,再加上我那時候經常出入玉相府,找他辦事,所以沒有人敢攔着,我一路跑去書房,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什麼?”
“我推開門的瞬間,發現他的書房書架後面居然還有暗格,而且暗格里居然供奉着一大堆的牌位,而他正站在一大堆牌位面前面上帶着驚訝和錯愕的回頭看我,顯然是沒有料到我會在那時候突然闖入,當時他有些生氣,擡手一拂就關上了那暗格,並警告我,若是我將那天的事情告訴第三個人,會殺了我!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
“那你可有看清楚牌位上的字?”聽到唐雪薫這麼一說,何容頓時來了興致,被玉沉淵悄悄供奉在暗格裡祭拜的都會是些什麼人呢?
唐雪薫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自然沒有注意到此時何容面上的若有所思,她道:“我當時根本就沒有多想,對那些牌位,也只是推開門的那一瞬間,瞥了那麼一眼,後來被他這句話也着實嚇到了,所以哪裡記得住,不過牌位上的玉字,我卻是記得的,當時我還好奇的問了一句,玉相你也是昔年鎮國大將軍玉家的人嗎?聽這姓氏,本來就容易讓人聯繫到一起,結果卻被他諷刺似的回了我一句……玉家早就被你父皇下令滿門抄斬,滅了九族,連半個僕人都沒剩下,公主覺得,我會是玉家的人嗎?我當時聽了,覺得也是,但見他供奉着牌位可能也只是他的家人,剛巧都姓玉,也就沒有在多想了。”
唐雪薫說完,還心有餘悸的拍了拍她胸口,這段記憶雖然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每次一想起來,她還是心有餘悸,因爲那時候平時面上都掛着得體的笑意的玉沉淵,那時候眸子裡分明寫着殺意。
若不是問起這件事情的是何容,她也確實敢保證自己今生都不會再對第三個人提起。
何容擡手拍了拍她後背,安撫了她的情緒道:“沒事的,我們本來也就不分彼此,而且,你現在有我,不用懼他。”
“嗯。”
唐雪薫聞言,用力的點頭,又撲到了何容的懷裡,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體諒何容身子才恢復,應該多休養,她才依依不捨的離開了。
等她前腳走,何容就招來了一直隱身在暗處的密探楚天祿。
“派人即刻動身去燕國,從前鎮國大將軍玉弘朗着手,將整個玉家都查一遍,另外再查玉沉淵跟這其中的關聯,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是。”
楚天祿領了命,卻沒有立即退下,他從懷裡拿出剛剛接到了一封密保,呈遞給了何容。
何容展開,將上面爲數不多的幾個字看了幾遍,直到最後,那團紙在他的手中被揉皺成了一團,才聽他喃喃道:“她居然是陳國秦川的孤女,秦雲錦。”
緩緩地吐出最後三個字,何容的眸光裡已經帶上了幾分冷意,他突然轉過眸子,對前面待命的太監道:“去傳奉命督造皇陵的甫溫綸即刻來見孤。”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極冷,極冷,聽的還在一旁待命的楚天祿都是一愣,然而那般冷到至極的語氣,卻讓他有些分辨不出來此刻趙王的情緒到底是殺意多一點,還是興奮多一點。
吩咐完這句話,不等旁人揣測出他的心思,何容已經擡手將那團紙稍一用內力,就化成了齏粉,而他的身子也再度靠回了後面的靠枕上,依然是那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尊貴和從容,仿似剛剛那一點情緒波動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只是他嘴角在那一剎那綻放的冷凝的笑意還未退去,才讓人感覺到剛剛的那一幕,確實不是錯覺,而是真真實實的發生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