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楊清輝帶着常隨遠遠站着,看着被鎖了門,外面圍着數十個婆子的正院,他的常隨就道,“三小姐也被關了,您說怎麼辦?”
楊清輝並沒有立刻說話。
“要不然……”常隨低聲道,“小的去角門那邊鬧一下把人引走,您想辦法將三小姐放出來?”也不知道伯爺爲什麼要關郡主和三小姐,難道是怕郡主去宮中鬧事?
郡主身份再高,可總歸是女子,鬧事應該還不至於吧?
“不用。”楊清輝沉聲道,“只要她們還平安無事,關了就關了吧。”
顧若離這麼聰明,要是她想出來,肯定會想到法子的,可既然她不出來,就必定是有原因的。
Www ●Tтkд n ●c○ 更何況,她下午那麼早回來,聽說還黏着方朝陽做飯,只怕她早就知道了什麼,而特意拖住方朝陽不讓她出門,不讓她察覺外頭的異樣。
她在保護方朝陽。
“回去吧。”楊清輝道,“他們不會有事的。”
常隨哦了一聲應了,跟着楊清輝回了書房。
可關了門他捧着書也看不下去,外頭燥亂的聲音一直未斷,他很想去看一看,卻又顧忌着……
他很清楚,他在楊家扮演什麼樣子的角色,所以,這條命並不是他的。
楊清輝想着,起身鋪了宣紙,提筆開始畫畫,水墨般的顏色,不過一會兒便渲染在紙上。
趙遠山居然沒有死,那祖父知道不知道這些事?
還是楊家也參與其中了。
想到這裡他又搖了搖頭,當初太上皇病重,伯祖父都不願意到京中來醫治,可見他們的態度還是以自保爲主。
可若是不知道,又不合情理。
這一役,不論輸贏,對他們來說都將是至關重要的轉折點。
不知不覺間,他手中一副畫已漸漸顯現,是個女子並沒有容顏,背朝着他……風吹來,女子的衣裙飄逸,背影纖瘦堅韌,他看着忽然失笑搖頭,提筆又在她的後背上勾勒出纖纖素手,食指纖長交握負在身後。
配上挺拔的背影,便讓人自畫中感覺到她的獨立和與衆不同。
放了筆,楊清輝在椅子上坐下來,看着那副畫目光漸淡,許多事他不知道卻可以去推測,這一役若贏了,楊家必定會東山再起,祖父也定然官復原職,比起從前,楊家只會更加輝煌。
而他,春闈也不必擔心落榜或寥落外放至荒無人煙的地方。
可是一旦這樣,他的婚事就不再只是祖父口中所言,只望他自己喜歡即可,必然要起到婚姻該有的責任和作用。
他深知這些,所以一向雲淡風輕,隨遇而安。
可此刻,他居然衍生出不該有的牴觸和想法。
楊清輝嘆氣,原來他也會改變,對事物的看法,對自我的認知,對一切的不確定以及,對這世間女子所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也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閉上眼睛,不再去想,似是打盹一般,安靜下來。
“表哥。”崔巖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楊清輝慢慢睜開眼睛,將桌上的畫卷好插進畫簍中,去開了門,就看見崔巖扶着門站在外面,低聲道,“你想不想出去?”
“什麼?”楊清輝扶着他進來,問道,“去哪裡?”
崔巖就按着楊清輝的肩膀,快速的道:“不管誰贏,對我來說都沒有多大的改變,我想去拼搏一番,賭一個前程。”
此時此刻,這就個賭大小一樣,開大還是開小,你會傾家蕩產還是性命不保,都在你銀子放下去的那一刻,就決定了。
“你去了,你的兩個妹妹怎麼辦?”楊清輝挑眉看他,又道,“伯爺不在家中,你可知道他去做什麼了?”
崔巖聞言一愣,頓時明白了楊清輝的意思:“你是說,我爹他也參與其中?”
楊清輝點了點頭。
崔巖臉色大變,靠在門扉上再不說他也出去看看的話。
內院中,崔婧文坐立不安,她一會兒走到院子裡聽一聽外頭的動靜,一會兒又遣着連翹去外院打聽情況。
若是亂起來,建安伯府不會被殃及吧。
父親也不知道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
“連翹,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崔婧文焦躁不已,連翹忙回道,“快亥時了。”
都已經這麼晚了啊,看來今天是個不眠夜了。
“正院那邊歇了嗎,郡主還鬧了沒有?”崔婧文說着朝那邊看了看,連翹搖頭道,“郡主就一開始的時候說要燒宅子,其後就再沒鬧過,裡頭靜悄悄的,許是已經睡了吧。”
睡了?崔婧文搖頭,她們是不可能睡的着的。
那麼大的聲音,刀劍嗡鳴尤似在耳畔,她甚至聽到了無數人倒在血泊中的聲音,皇城的方向火光未斷,事情不平結果不出,今晚京城裡所有的人都是不眠夜。
“我們去四妹妹那邊。”崔婧文待不住,這樣的時間實在太過煎熬了,“把房裡的燈點上。”
連翹應是,吩咐了院子裡的丫頭婆子,扶着崔婧文去了對面。
此刻,顧若離坐在椅子上,方朝陽坐在炕上,她穿着棗紅對襟褙子,梳着牡丹髻,因很匆忙她當時只別了一隻鳳尾金簪,脂粉未施,面色冷清。
顧若離看着她,她衣服的盤扣很好看,一圈一圈一共盤了十八圈,每一圈的顏色都不一樣,中心還縫了一顆珍珠,小小的色澤飽滿形狀圓潤,每一顆都是一樣大的。
她又去看方朝陽的裙子,是條淡紫的籠着煙莎的馬面裙,一共三十二幅,鑲着瀾邊,搭着外頭紫色的煙莎,既不顯得沉重卻又飄逸清爽。
方朝陽很會穿衣服,一點平常無奇的東西,被她略一搭配,就會露出神奇的魔力,讓她與衆不同,鶴立雞羣。
可惜,她沒有這樣的天賦,對女子一應的東西,都沒有那麼敏感,顏色也是,只算得上認識的全罷了,至於搭配,她還不如霍繁簍好。
顧若離淡淡坐着,很平靜的想着心事,打量着方朝陽的每一處。
“郡主!”顧若離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看着她精緻的會泛着光似的五官,含笑道,“顧家出事前,你知道嗎?”
這個問題,在她們第一次見面時,方朝陽就告訴她了。
只是,彼時心境不同,問和不問她心裡已經認定了那個答案,方朝陽不管怎麼說她都不會改變。
可這半年的相處後,她還想再問一遍。
“知道又如何。”方朝陽看着她,蹙眉道,“你就祈禱今兒順利過去,否則你以後可就真的自己一個兒人流落在外,無牽無掛了。”
顧若離揚眉,回道:“我本來就是如此,沒什麼不同。”
方朝陽哼了一聲,道:“是,我們各自保重,下輩子不要再碰見纔好。”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顧若離看着她,顯得很執拗。
方朝陽皺眉,她心裡焦躁的很,又氣顧若離,可仔細一想又犯不着,便道:“我知道時已經晚了。再說,就算我早知道,也不會去管他們死活。”
“爲什麼晚了?”顧若離追問着,現在不去問,或許過了今晚她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你有沒有想過,顧家還有我。”
不期望方朝陽管別人死活,可她們是母女,她也只是嘆息一聲,說晚了嗎?
“你又怎麼了。”方朝陽喝茶,顧若離皺眉,守在門口的李媽媽聽不下去,道,“不是這樣的三小姐,郡主派人去接您了。”
派人去接她了嗎?顧若離微怔,問道:“是杜嬤嬤嗎?”
“廢話什麼。”方朝陽不耐煩的看着李媽媽,“你要是閒着就去想辦法把門打開,在這裡說着不着邊際的話。”
李媽媽並非一開始就跟着方朝陽,所以她自心裡還是怕她的,尤其是一開始,她幾乎是戰戰兢兢過完每一天,可是時間久了以後,她就找到了和方朝陽相處的方式。
方朝陽這個人很自以爲是,清高,驕傲,但也很簡單,她嘴上刻薄可心卻並不壞,她就像是一隻刺蝟,你不去碰她,她永遠不會豎着刺去扎你,可若是撩了惹了,這口氣她勢必要出的。
哪怕棄了性命,她也是不管不顧。
“奴婢要說。”李媽媽固執的道,“就是您將奴婢打賣了,奴婢也不吐不快。”
顧若離看着李媽媽。
“杜嬤嬤是去接您了。”李媽媽沉聲道,“因爲在郡主身邊,只有杜嬤嬤能認得出您,也只有她最得信任,所以郡主就讓她去了。只是杜嬤嬤到慶陽時顧府的正起,她沒有找到您,卻因爲太過傷心愧疚,在回來的路上……去世了。”
顧若離早就隱約猜到了,可一直沒有正視這個問題,可能比起去接受方朝陽這個母親,她更願意她們彼此兩看相厭,不生恩情的好。
說起來,在性格上她和方朝陽很像。
“所以,那日您坐在荷塘邊,忽然傷感,繼而生了病,是因爲得知杜嬤嬤去世是不是?”顧若離轉眸看着方朝陽,“我問你杜嬤嬤去哪裡了,你模棱兩可,是因爲不想告訴我嗎。”
方朝陽皺眉,在此時此刻,宮中不知情景如何,她沒有心思和顧若離說這些:“是不是有什麼關係,難道我說了就表示我是個好母親了?在你心裡,我從來都不是吧。”
確實是這樣的,顧若離好不避諱的點頭:“以前不是!”
房間裡就突然安靜下來,方朝陽看着顧若離,許久許久以後,她纔出聲道:“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顧若離起身給她續茶,低聲道,“有的話怕以後沒有機會了,所以現在想說清楚。”
以後沒有機會了?
方朝陽愣了愣,忽然笑了起來,也對,過了今晚她就不再是郡主了,她不怕失去這些,即便是死了又如何,她也活夠了。
她焦躁的不是怕失去什麼,而是她不想看着她討厭的人心滿意足
“也對。”方朝陽頷首,道,“我倒是沒有想到,你居然能不偏頗,難爲顧清源還教了你如何正直。”
是你不正直,顧清源從來都是正直的,顧若離腹誹,搖頭道:“父親從來都是自責,他不曾在我面前說過您什麼。更何況,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你們爲何至此,我並無權利干涉。”
“你恨我,不是因爲我無情的丟了你們父女而去?”方朝陽也覺得驚訝,她覺得換做正常人都會這樣想吧。
不過她無所謂,所以也就從來沒有問過。
“不是。”顧若離道,“你走你想走的路,我們沒資格拖住你。”又道,“我恨您,是因爲您走時,沒有來看我一眼,和我說一聲再見。”
便是朋友也有一句好聚好散,何況是母女呢。
她縱然住着的靈魂是她自己,可這個軀體卻是實實在在由方朝陽孕育而生,是血濃於水的。
“沒出息!”方朝陽很不優雅的翻了個白眼,“就爲了這事恨我,你如何知道我沒去看你,整日待在藥房裡,你知道什麼。”
顧若離愣了愣,她確實除了吃飯睡覺,多的時間都泡在書房或者藥房裡,從來不過問別的事,以至於顧家出事後,她對顧氏對大週一無所知!
方朝陽就擺着手道:“不要和我婆婆媽媽的,說這些都是虛的,你該恨我,我也不怪你。”
“知道了。”顧若離無言坐了下來,看了一眼牆角掛着的鐘,已經是子時了,不知這一段會延續到何時纔會結束,“就當我方纔什麼都沒有說,您不用放在心上。”
方朝陽聽着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忽然覺得顧若離還是很可愛的,她指着她道:“你瞧瞧你被顧清源養成什麼樣兒,古里古怪的。”
“是您更古怪吧。”顧若離回嘴道,“父親正直善良,古怪是您!”
方朝陽就高深莫測的看着她,隨即嘆了口氣,和李媽媽道:“我還是太寵着她了,蹬鼻子上臉!”
李媽媽失笑。
覺得有三小姐在真的不一樣,要是以前遇到這種事,就算天塌下來郡主也一定會出去的,可是今天她卻沒有,而是留下來待在家裡,等待着結果。
這不是郡主作風的,可是卻是她身爲母親的表達方式。
看着她們母女明明都在乎着對方,卻都一樣說着違心的話,不由覺得寬慰。
至少,在外面刀光劍影,波雲詭譎的時期,他們母女窩在這暖閣中,說說笑笑,何嘗不是互相扶持互相依託。
“三小姐性子可真是像極了郡主。”李媽媽掩面而笑,掀了簾子走了出去,方朝陽不滿的看了眼她的背影,沒有說話。
母女兩人對面坐着,窗外遠遠的聲音傳來,方朝陽忽然站了起來,掀開簾子出了門……
顧若離頓了頓,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就看到她站在院子裡,看着皇城的方向,身影又孤單又寥落。
“沒有停!”方朝陽轉眸看着她,神色不明,“你覺得結果是什麼?”
顧若離搖頭,她真的不知道。
“趙遠山既然活着,那太上皇也沒有死是不是?”方朝陽回頭看着顧若離,“你還有什麼事瞞着我的?”
她直覺,顧若離是知道的,因爲她今天的表現太過奇怪,分明就是一早就知道。
她當她在外頭不過是因爲不想待在這個家裡,所以她不攔她,只要她高興,她就不會攔着她,可是沒有想到,她出去根本不是玩。
“你都做了什麼。”方朝陽看着她,眯着眼睛,“爲了報仇?”
她早就該想到,以顧若離的性子,不可能什麼都不做的,這個孩子太一根筋了,她認定了就一定會去做。
顧若離看着她,點了點頭。
院外,崔延孝急匆匆的進了門,徑直回了自己院子,還沒進門二夫人就迎了出來:“二爺,你沒事吧。”
“沒事,進去說。”他一身夜露,衣衫貼在身上,皺巴巴的,髮髻也散了一半垂在頭上,樣子說不出的狼狽,二夫人看清他的樣子,驚愕的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出了什麼事?”
“給我倒水。”崔延孝說完,二夫人遞了茶給他,他一口喝完才鬆了口氣道,“皇城內外都被圍困住了,內閣次輔平大人將文案一把火燒了,你看到的火光就是從那邊傳來的。”
“都督府被控制住,幾位都督也都死了。西山大營根本進不了城,幾個城門都被趙遠山的人守着,但凡有人過去,必定射成了刺蝟。”崔延孝說着唏噓不已,“趙遠山手段太過狠辣了。”他這輩子沒有見過這麼多死人的。
其實他根本不用殺這麼多人,那些文官,但凡冒死去皇城的,一律都砍了,他甚至聽說趙勳手下那個叫周錚的人,刀都砍捲刃了。
金河水都染成了紅色。
場面可想而知。
“你又不是不瞭解,他什麼時候是心慈手軟的。”二夫人手心都出汗了,“我們……是不是在與虎謀皮?”
崔延孝沒說話,是不是與虎謀皮,只有等局勢穩定下來才能知道。
“宮裡呢,宮裡怎麼樣,聖上那邊怎麼樣?”宮中才是關鍵,二夫人急切的看着崔延孝。
崔延孝搖頭道:“宮中的情況,現在還不知道,聖上的所有兵力都調過去了,恐怕還要些時間。”又道,“只是,不知道趙遠山會如何安置聖上。”
殺了?還是和太上皇一樣幽禁?
他們猜不到。
“我兄長呢。”二夫人擔心孃家的人,“你見到他了沒有。”
崔延孝搖頭:“我沒有空去,路上遇到了幾個趁火打劫的盜兒,要不是趙遠山的人救了我,怕是我也回不來了。”他說着一陣後怕。
二夫人也驚出一身冷汗來。
“還有兩個多時辰天就亮了。”二夫人交握着手,坐立難安,“天亮後,事情會不會就了了?”
崔延孝也不知道!
顧若離閉目養神,方朝陽不停的喝着茶,窗外漸漸露出亮光,李媽媽帶着人輕手輕腳的將屋檐下掛着的燈籠給熄了火。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若離睜開眼睛,就聽到院外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
隨即,院門被人打開。
顧若離和方朝陽對視一眼,前者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後者則是眸色凝重,臉色沉鬱。
有人來了,就表示輸贏已定。
“是伯爺回來了,還有二夫人和兩位小姐。”李媽媽神色變幻莫測,低聲喊了一聲,“郡主……”
方朝陽就冷笑了起來,道:“該來的總會來的。”話落,整理了衣襟穩穩的坐着,視線又落在顧若離身上,道,“看來,你的仇是報了啊。”
顧若離沒說話。
崔延庭掀開簾子,大步跨了進來,一夜奔波又不曾睡覺,可是他卻是精神亢奮,滿面春風的樣子。
他站在暖閣門口,看着方朝陽,眉梢高高揚起,一改早前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的樣子。
好似一直裝作駝背的人,有一日腰桿挺了起來,正打算俯瞰這個世界。
“怎麼着。”方朝陽冷眼看着他,又掃了眼他身後跟着的幾個人,“有種意氣風發卻無處撒歡的感覺,所以打算到我這裡來找樂子了?”
她的話一出,崔延庭就沉了臉,陰森的看着她,道:“撒歡又如何,你現在還有底氣在我面前趾高氣揚耀武揚威。”
“我耀武揚威了嗎?是你崔玉林太窩囊了。”方朝陽毫不掩飾的露出鄙視的樣子,“就算我趾高氣揚,我憑的也不是我的依仗,而是我自己,翻了天了,我方朝陽還是方朝陽,而你們呢……不過跳樑小醜罷了。”
崔延庭哈哈笑了起來,走了幾步,坐在方朝陽的旁邊,並不看她:“那就看看,你方朝陽能有什麼的下場。”又意味深長的道,“放心,我不會休了你,就讓你待在這裡,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家。”
方朝陽面色輕蔑。
二夫人和崔婧文以及崔婧語各自坐了下來。
“大哥。”二夫人冷笑着道,“您和她說這麼多做什麼,這樣的人,不值得和她費口舌。”她忍了夠久的了,終於等到這一天,她能揚眉吐氣的站在這裡,指着方朝陽鼻子罵。
“伯爺。”外頭,崔延庭的小廝喊了一聲,道,“外頭有人找您,讓您去一趟宮中。”
崔延庭站了起來,看着方朝陽拂袖道:“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釀造的苦果,你想不想吃現在由不得你!”話落,大步出了門。
方朝陽坐着,李媽媽給她重新倒了茶。
她打了哈欠,目光掃了眼剩下的幾個人,道:“要是沒什麼話就散了吧,別礙着我休息了。”
“真是太可笑了。”崔婧語道,“你都這個樣子了,還猖狂什麼。我告訴你,聖上被軟禁了,太上皇沒有死,如今坐在龍位的可是換了。”
崔婧語又道:“就憑你當初那樣對太上皇,你以爲他會讓你好好活着?就算他讓,趙遠山也不會同意。你知道他昨天殺了多少人,多少勳貴一夜空門嗎?”
方朝陽還真是不知道,不過那又怎麼樣,他趙遠山想殺她,還欠了份量。
“方朝陽。”崔婧語大笑,覺得頭頂上的烏雲一下子被衝散了,太陽明晃晃的亮的她眼睛都花了,看什麼地方都是五彩繽紛的,“你若死了,我們一定放鞭炮慶祝,找一處亂葬崗,讓那些野狗啊,野貓啊也嘗一嘗,高貴的郡主是什麼滋味。”
“就這點出息?”方朝陽挑眉,“換做我,必然要剝光了掛在車壁上巡城一週才解氣。”
崔婧語臉一紅,指着她道:“你!”
“去,去!”方朝陽厭惡的擺着手,“不要在我跟前蒼蠅似的,我就是死也輪不着你們收屍,一邊呆着去,丟人現眼。”
她居然這個樣子,都這個地步了,她難道不知道,昨夜聖上的失敗,意味着什麼麼。
自此以後,她就不可能再是朝陽郡主了。
丟了這個頭銜,她方朝陽還算什麼。
“四妹!”崔婧文搖了搖頭,道,“你昨晚沒有睡好,回去休息吧!”她說着站了起來,去拉崔婧語,“這裡有二嬸在,你不要添亂了。”
崔婧語當然不肯走,這麼好的機會,她的氣還沒有出夠呢:“我不走。”又指着顧若離道,“你娘給我提了醒,等你們定了罪,我一定會將你弄出來,然後剝光了衣服,掛在車壁上,遊街示衆。”
顧若離一直沒搭話,她們吵架方朝陽一個人就夠了,聽完崔婧語的話,她擡眼掃了眼對方,淡淡的道:“那就等着四妹來救我了。”
她們母子兩人一個德行。
崔婧語跺腳,指着顧若離道:“不要臉。”崔婧文一臉的無奈,牆倒了便就可以了,不用再做無用的功,推不推那堵牆都不會再立起來。
說不說,出氣不出氣有什麼意義呢。
“走。”崔婧文回頭看了眼方朝陽和顧若離,隨即拉着崔婧語出門,“我還有話和你說。”又回頭看了眼二夫人。
二夫人靜靜坐着,端着茶慢悠悠的喝着,好像就像以前一樣,她是來做客的。
“你可知道,如今外面是什麼樣子?”許久以後,二夫人才擡眉看向方朝陽,“京中權貴,此番折損了一半,還有一半等局勢穩定後秋後算賬呢。”
太上皇的個性,大約是以和爲貴,但是趙勳可不是這樣人。
當初的帳,定然要結算。
所以方朝陽結下的帳也肯定逃不掉。
方朝陽斜眼睨着她,不以爲然道:“又如何,平涼伯不是雞犬升天了麼,若不然,你今天敢來我面前這般姿態。”
二夫人哈哈笑了起來,放了茶盅,挑眉看着對方:“對,雞犬升天,誰又不是呢!”又道,“你方朝陽也不見得比我好多少。”
方朝陽嘴角勾了勾,滿面不屑。
“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裝的高高在上,不過一個郡主,在我面前你還算不得什麼。”二夫人冷哼一聲,她是平涼伯府嫡女出身,而平涼伯府當年開朝時可是有從龍之功的,滿京城誰也沒有他們底蘊深厚。
沐恩侯府算什麼,若非太后他們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做個不知名的小官。
眼皮子淺就是不一樣,養出來的女兒又沒有修養,又刁鑽。
“哦?”方朝陽淺淺一笑,“以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方朝陽當初進門時,二夫人可是和三夫人一樣日日貼着的,只是她的耐力不如三夫人罷了,如今倒反過來臉說這個話了。
“我房裡可還有你親手給我縫的衣衫呢。”方朝陽撫了撫鬢角,一臉的不屑,“秋香,去拿來給二夫人看看。”
秋香在外頭應了一聲是。
二夫人就蹭的一下站起來,似乎是要發火的樣子,可是又生生忍了下去,她咯咯笑着坐了回去,道:“你不必激我,我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比你清楚。”
“你這樣的人,活該有這樣的下場。”二夫人眯着眼睛,想到了過往的種種,原先楊氏在世時中饋就已經在她手中握着,後來楊氏去世,她更是在府中說一不二。
可是沒有過多久,方朝陽就來了,她高傲,目中無人,從來不會去考慮別人的感受。
她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才解恨。
“嗯。我知道,你這是恨我將你的屏風送去榮王府做賀禮了吧。”方朝陽挑眉,笑了笑道,“可我也給你留了琉璃宮燈啊,你不是欣然要了嗎。”
她雖霸道,可從來不佔別人便宜。
“誰稀罕你的東西。”二夫人不悅,聲音尖銳起來。
方朝陽回道:“那是你的事,你要是不喜歡,大可以來和我說,我房裡的東西任由你挑,可你不來,怪得誰呢?”
二夫人被氣了個倒仰,她就不該和方朝陽講道理。
這樣的人沒有道理可講。
“你就等着死吧。”二夫人說着,蹭的一下站起來不想再廢話,剛走了兩步,忽然顧若離開口喊她,“二嬸……”
二夫人停下來看她,就聽她道:“……那個金項圈是不是你拿的,添三百兩買張崢一命的,是不是你?”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二夫人驚訝的看着她,目光閃躲,拂袖而去,“莫名其妙。”
顧若離看着她的背影沒有說話。
以前她不瞭解二夫人,只當她隱忍着,是個城府極深輕易不會出手的人,可是今天她的樣子,讓她猛然想到那個金項圈。
馬繼和崔婧語密謀的事情,他們縱使手段不高明,可也絕不會嚷嚷的到處去說,譬如崔婧語,她連嫡親的姐姐都隻字未漏。
那爲什麼,他們的事情,卻被人知道了呢。
只有二夫人,她是崔婧語的二嬸,是馬繼的姑母,是他們兩個小輩尊敬的長輩……
他們如果和二夫人說了這事,一點都不奇怪。
就算不全然道盡,以二夫人的聰明,也一定會猜得到。
“你說金項圈是她拿的?”方朝陽挑眉,隨即頷首道,“我竟是將她忘了。”
顧若離擰着眉。
“郡主,三小姐。”忽然外頭崔安的聲音傳了進來,有些驚慌的樣子,“宮……宮裡來人了,傳郡主您入宮。”
縱然再從容,可方朝陽聽到這個事時還是站了起來,唰的一下打開簾子,問道:“可說了是什麼事,太后可安好?”
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太后了。
“不知道。”崔安搖頭道,“來的公公小的不認識,只說聖上傳話,讓您進宮陪太后娘娘,即刻就去。”
方朝陽點了點頭,飛快的往外走,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來回頭去看顧若離,擰着眉頭道:“嬌嬌……你和我一起去。”她不放心將顧若離放在家裡。
“好。”顧若離也不會讓方朝陽一個人去宮中,“走吧。”
母女兩人從正院出來,就看到二夫人和三夫人以及崔延孝等,一家人子站在院外,並着十幾個羽林衛面無表情的立着,以及來宣旨的內侍正斜眼看着他們,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
以往宮中來人,對方朝陽可是恭恭敬敬的。
“呵!”崔婧語掩面笑着道,“怕是真不用我們收屍了,郡主娘娘,您慢走不送。”
方朝陽凝眉,回頭掃了眼身後衆人,就聽到崔甫拉着崔婧語道:“四姐,那個醜女也會被關起來嗎?以後不會回來了吧。”
“能不能活着還不知道呢。”崔婧語遺憾的搖着頭,“以後家裡太安靜了,我還真是不習慣啊。”
崔甫也呵呵笑起來,就差手舞足蹈了。
李媽媽頓時紅了眼睛,拉着方朝陽的手:“郡主,奴婢陪您一起去。”要是她們母子死了,她也不活。
“奴婢們也去。”正院裡的幾個丫頭,並着雪盞和歡顏都跪了下來,求着道,“奴婢們一起去吧。”
方朝陽皺眉,擺着手道:“又不是去死,湊什麼熱鬧。”話落,拉着顧若離的手往外走去,邊走邊看着宮裡來的內侍,問道,“太后娘娘身子如何了?”
那內侍很不情願的回道:“奴婢不知道,郡主去了就知道了。”
方朝陽掃了她一眼,徑直往外院去。
“有的人平時不積德,這個時候就該知道,自己有多麼惹人討厭了吧。”身後,崔婧語冷嘲熱諷的說着話,話還未落,就聽到崔婧容從後頭跑過來,喊道,“三妹妹,三妹妹!”
“容兒!”二夫人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崔婧容哭着道:“娘,讓我和三妹妹說一句話,一會兒您怎麼罰我都可以。”她說着,提着裙子朝顧若離跑去。
顧若離停下來,接住跑來的崔婧容,就聽她道:“三妹妹別怕,如果出了什麼事,你就跟倓鬆回去……”她說着,飛快的塞了一個荷包給她,“這是我存的銀子,你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荷包很乾癟,可對於崔婧容來說,這已經是全部了。
“好。”顧若離將荷包接在手中,含笑道,“大姐保重。”
崔婧容哭着點頭。
“兩個醜女。”崔甫道,“你還不快回去,丟人現眼。”
崔婧容鬆開顧若離的手,依依不捨的往回走,顧若離和她笑笑,跟着方朝陽徑直出了如意門。
楊清輝站在院門口,靜靜的看着她,見顧若離出來,他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顧若離也微微頷首,兩人擦身而過。
上了馬車,李媽媽親自駕車,羽林衛左右押送一般,緩緩出了院子……
方朝陽看着顧若離,道:“雖然她們很討厭,可話卻沒有說錯。一會兒我要死了,你記得幫我收屍,只管將我燒了,隨便撒在什麼地方就成了,別叫人看見我死後的樣子。”
顧若離點着頭應是。
方朝陽鬆了口氣,至少生了個女兒受了一場罪,也不是一點用都沒有。
“你這麼淡然,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着我?”方朝陽擔心太后,擔心聖上,可是這會兒心裡卻又想明白了,人也輕鬆下來,隨意的道,“你老實和我說,你來京城後都做了什麼。”
“我……”顧若離垂了目光,沉默了一會兒,又擡頭看着她,問道,“霍大夫,你知道吧?”
還真是有許多事瞞着她的。方朝陽怔了怔,許久才點頭:“近日風頭正勁,還奪了司醫一職。”從延州瘟疫,到聖上賞賜牌匾,她就是不想不知道都不行,“顧若離,你不要告訴我……”
顧若離點頭:“您懷疑的沒錯,霍大夫就是我。”
似乎很驚訝,又似乎不驚訝。
驚訝的是,她的女兒醫術這麼了得,居然在短短半年時間內,受這麼多人推崇,就是當年顧解慶也沒有這樣。不驚訝的是,以顧若離的行事和性格,她能做到這些,一點都不奇怪。
“你哪裡來的膽子。”方朝陽指着她,又氣的戳了戳她額頭,“你打算做什麼,想要名震天下,然後進宮藥死聖上,還是號令天下所有醫館太夫,你就這麼有能耐,還治瘟疫,還和人鬥醫,誰給你的膽子?”
她想做司醫,確實是做的這樣的打算,等有一日她能掌控京中醫館,能號令天下醫館,她就有資格站在聖上面前,和他對峙。殺不了他,她也要盡最大的努力,去給顧氏討一個公道。
所以,顧若離讓她戳了幾下,沒說話也沒有動。
方朝陽又捏着她的臉,問道:“所以你才把你的臉弄的這麼醜,出門又必戴着帷帽,就是怕人認出來?”
她就說,顧若離怎麼這麼守規矩,每回出去都戴着帷帽。
臉那麼醜,誰願意都看一眼。
沒成想,人家根本別有用心。
“算是吧。”顧若離這次拍開她的手,揉着臉道,“疼,什麼習慣動不動就捏臉。”
方朝陽愕然,喝道:“我如何不能捏,你都是我生的,我想捏就捏了。”
顧若離掃了她一眼,不高興的道:“您還是想想一會兒如何應付吧,別真的死的不明不白的。”就閉目養神。
方朝陽氣的不行,可許多事情一下子涌了上來,忽然明白了過來,爲什麼當初顧若離會和趙勳一起回來,爲什麼她會在西苑見到他,爲什麼那次去他會覺得太上皇的氣色好了許多……
沒有想到,她那時候就已經在給太上皇治病了。
是她疏忽了!
方朝陽嘆氣,不由露出無奈的笑容,青出於藍,她敗在自己女兒手中,不算丟人現眼吧。
死了便死了,她也沒什麼可留戀的,這丫頭自己一個人過的好的很,有她沒她都一樣。
“你記得給我收屍就好了。”方朝陽也覺得累了,擺手道,“以後你一個人,照顧好自己。”
顧若離閉着眼睛沒有睜開,可卻能想象得到方朝陽此刻的樣子。
一定是一副生無可戀的面色。
她坐了一刻,掀開車簾往外看去,街道人一個都沒有,四處店鋪都緊緊的關着門,路上雖不見屍首,可路面卻處處都能看到淡紅的血跡……
可想而知,昨晚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
車到了宮門,守門的並不是以前的黃門,穿着衙役的衣裳,拿着的兵器也是各種不同,顯然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出來。
不過一夜而已,他們能做到這些,讓京城在安靜中等到新的一天到來,而非處處暴亂,官員哭求亂喊的景象,已經很不容易。
這大概是趙勳鐵腕之下的威懾力吧。
“郡主,下車吧。”車簾子被掀開,方朝陽先下了車,隨即顧若離也跳了下來,母女兩人順着宮門進去。
方朝陽走了幾步,忽然抓住了她的手,低聲道:“你死不了,放心。”
顧若離一怔回握了她的手,失笑。
“不是去坤寧宮嗎。”走了一段,方朝陽冷着臉看着引路的內侍,“你帶我們去哪裡?”
內侍回頭掃了她一眼,不屑的道:“哎呦,我的郡主娘娘,這會兒太后正養病呢,也不是您想去就去的,走吧,廢話可真多。”話落,揮了拂塵就打算接着往前走。
方朝陽眼睛一眯,喊道:“站住。”那個內侍回頭看她,還不等他看清楚,臉上就啪的一響,他頓時捂住臉,氣的道,“你……你敢打我。”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長臉。”方朝陽說着冷眼看着他,“我就算再失勢,可想要捏死一個內侍,還不是如同捏死一隻螞蟻。和我橫,你也配!”
內侍氣的直抖,可卻不敢打回去,對方可是太后的心頭肉,就算聖上要殺她,可也不是他這種人能欺辱的。
“你給我等着。”內侍捂着臉正要說話,見到不遠處有人說話,他道,“你給我等着。”話落,就朝說話的那些人跑去。
顧若離順着視線看去,隨即眉梢挑了挑。
就聽到內侍帶着哭腔的和那些人道:“金公公,郡主的差事奴才是架不住了,她不但鬧事,還將奴婢打了。您看看……”將臉伸出去讓大家看。
果然腫了起來。
“我正忙着。”金福順一頭的汗,宮裡的事情太多了,他沒有閒工夫管別人的事,“你先將人關起來,等過幾天得空了再說。”郡主,當然就是朝陽郡主,除了她也沒有人會這麼囂張。
金福順向來最看不慣的就是她了。
內侍眼睛一亮,那就將人關天牢去,等聖上忙好了想起來了,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
“是。”內侍應着,正要走,金福順已經轉身和跟着他的各個司的人吩咐事情,“不要事事都來問雜家,又不是第一天進宮,該怎麼樣就按照原來的規矩辦。”
衆人應着是,又湊在金福順面前,道:“公公,等這陣子忙好了,我們大家聚一聚,說起來我們也有好些年沒在一起喝酒了。”
“喝過嗎?”金福順目光一掃,冷笑着道,“有事說事,沒事趕緊滾蛋,雜家沒空和你們磨嘴皮子。”話落,揮着拂塵就走。
大家一鬨而散,金福順這才鬆了口氣,回頭一看,就看到方纔來回話的內侍正領着方朝陽往另外一邊而去……
他頓時皺了皺眉,看着方朝陽身邊戴着帷帽的女子。
“霍大夫?”金福順一怔,快步跑了過去,“霍大夫?”
前面三個人停下來,內侍見金福順跑了過來,忙湊過去問道:“金公公您還有什麼吩咐。我這就將人帶到天牢去。”
“廢話什麼。”金福順眼睛瞪住,推開那個內侍,徑直去了顧若離身邊,“霍大夫真的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顧若離沒有說話,旁邊的內侍就道:“……什麼霍大夫,金公公,她是朝陽郡主的女兒。”
金福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