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皇宮,一人離開,必然就會有另一人進來。
當日,父親登基爲帝,百官將他從琅邪王府內迎入了宮中。其時,我早已回到了內朝,在後宮中見到了太后。我們二人互相扶持着走到了宮城的城樓之上,親眼看着莫名悲喜的朝臣簇擁着迎接新君的車輦走入了皇宮。
太后已知道了是由仲道帶軍去斬殺田氏她們的,她對我沒有更多的安慰或惋惜之辭,只有一句話‘生於皇家的女人,沒有一個能過順順當當的日子,你不必抱怨老天待你不公,誰讓你是司馬家的女人呢’。
那天,我徒步走回家,根本不見仲道的身影,但心裡卻覺得很好。因爲,若我真見了他,心中對他還有怨恨,說不定二人又會繼續出言傷害彼此。李苒當時等在府門前,他對我說‘他直接回去姑孰了,因爲他不敢見你’。我對他說‘告訴他,我不願見他’。
再次地,我和他又面對了那個無奈的現實。無論我們兩個人是多麼相愛、多麼不想傷害彼此,可老天卻總是在捉弄我們、而且我們也不可背離自己的家族,於是我們便只好面對每一次的傷害、每一次的別離、每一次的思念。
清晨,蓮進房來服侍我起牀。
“郡主。”
我覺頭暈,便對她說:“蓮,我不太舒服。”
蓮微有着急,說:“喲,莫不是夜裡受涼病了吧?這可如何是好啊,前日裡皇上登基時不是說年前要冊封您爲公主嗎?這要是病着,可怎麼辦呢?”
我不以爲意道:“怕什麼,到過年前還有十幾日呢,我還能得什麼大病嗎?再說了,若是病着,不能冊封反倒是好事了,公主,郡主,有什麼不同呢?不過就是換了一個頭銜,其他的,也沒什麼改變。”
蓮去吩咐了僕人熬煮了一些薑湯,復又回來對我嘮叨說:“只要是有病,那就得快快好起來纔是啊。拋開冊封什麼的不說,拖着個病體總不是好事啊。這要是將軍他在府裡呀,他一準又得擔心死了。。。”
她突然就語塞了,知道自己提到了不該提的人,拿了些別的話來搪塞我,後又匆匆地離開了臥房。
這病,或許真是因爲受涼,或許。。。。。。其實是有心病啊。夜裡,並非睡不着,可卻誰不踏實,常常是睡着沒多久就會莫名醒來。一個人裹着被子依牆抱膝坐在牀上,會胡思亂想許久。
晌午後我睡了一覺,醒後讓僕人找來了寤生,聽他背誦《春秋》裡的一段文,然後又檢查了他練習的字,發覺比幾日前有了長進,心裡大爲寬慰。
婤已經走了七年了,寤生這也一直是沒病沒災地成長着,我也算是能對得起她了,以後我也不能懈怠了。一個沒了親孃的孩子,我要是再不好好待他,那他的命可是比我還要苦了。
寤生衝我撒嬌,說:“阿孃,阿孃,我這都憋悶壞了,您何時能允我出府去玩耍啊!蓮姨說是您不讓我出去的,您就行行好,讓我出府吧!”
摸摸他的小腦瓜,我笑說:“看你這些課業都算尚可,娘就允了,叫上幾個小廝出去吧!記住嘍,可別胡鬧!”
“知道啦!”
他快活地跑出去了,僕人們皆善意地笑了起來。
須臾,蓮卻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屋內,她走近後湊在我的耳邊低語。
“什麼!。。。。這。。。。真的?”我不敢置信地問。
蓮慌亂地點點頭,低聲道:“是真的!宮裡。。。。。那剛傳出來的這個消息,真的!”
我自言自語道:“伯父。。。。他怎會,怎會,蓮,這真是真的嗎?!”
“郡主!真的!宮裡傳出的就是這個消息!”蓮急切地說。
“已經。。。。被抓了?”我問。
蓮道:“是,都給抓了!已入了刑部的大牢!或許等會子就要詔告天下了!”
我喃喃道:“謀反。。。。。可是死罪啊!但伯父怎麼會。。。。。。他是父親的。。。。。”
“蓮!我要進宮!”等不下去了,我掀開被子,準備穿衣。
“哎呀!您這裡可正病着呢!再說,王爺也不是一般人,必不會胡亂判罪的!”蓮制止我起身,用力壓住了我的被角。
我無力去反抗她,不甘地躺在牀上,心裡期盼自己的病能快快好,這樣,我好去查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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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一大早,門人過來通報說有一個女子求見,她自稱賀夫人,來自武昌。
蓮與我對視一眼,我放下熱粥,道:“快快有請!”
門人去請人,蓮擔憂地對我說:“郡主,南仙郡主怕是來。。。。唉。”
我道:“我本算着她也該來了,昨日一早詔告便該到武昌了,她這個時辰纔來,我反倒覺得還晚了一些呢。”
蓮問:“您不害怕嗎?郡主她的脾氣素來可是。。。。。”
“我害怕又有用嗎?誰叫父親竟抓了伯父!唉。”我無奈地喊道。
剛入了前院,卻迎面與南仙撞上了,她正怒氣衝衝地看着我。就如我所料一般,她絕不會安靜地等在廳堂裡的。
她衝我怒喊道:“福兒!這算怎麼回事啊!叔父剛剛坐上龍椅才兩日就誣陷我父兄謀反!這算什麼!”
我趕緊解釋說:“姐姐,聽說這是新蔡王親自向父親去說的,說伯父他們找他密謀謀反,哦,但是,我絕不相信這是真的。伯父他一向不喜朝政,也鮮少帶兵,更何況,他與父親兄弟情誼深厚,他必然不會謀反的。只是棘手的是,新蔡王這麼說了,我想,朝廷怎麼也是要查一查的吧?”
“查查!查查!人都入獄了,還怎麼查啊!無憑無據,僅聽那司馬晃一人的謬論,就直接抓我父兄入獄,叔父他不是昏庸糊塗,就是懦弱無能!我都聽說了,是桓秘逼迫司馬晃去告密的!是你阿舅的兵親自抓我父兄入獄的!”
南仙狂躁地揮着手,腳下也不停,在原地來回的疾走。
我道:“姐姐,咱們誰又能想到那些事情呢?我這裡也正在想着能進宮去勸勸父親,求他手下留情。”
南仙道:“我不管!你我二人現下就一起進宮去!我要去親自問一問叔父,是我父兄他們真的有罪,還是叔父,他只是在擔心我父親這個太宰會去奪了他的龍椅!”
南仙拽起我的手臂,拉着我跑了起來,蓮在身後追趕,卻怎樣都追不上我們。到了府外後,南仙上馬將我也拉上了馬背,她使勁地抽打馬匹,催促快行。
。。。。。。。。。。。。。
父親的寢宮在玉堂殿內,宮人不許我們進入,說‘公主,陛下正與大司馬。。。。。。。’
“住口!什麼混賬桓溫!”南仙罵道,“你們都閃開!”
她動動拳腳,痛打了幾個宮人,繼續拉着我闖入了寢宮。
我們一路狂奔直到了寢殿外的玉階之下,一排禁軍守衛森嚴,四處安靜地很,我們也聽不到殿內有人在說話。
禁軍們揮刀圍上,阻止我們繼續前進,宮人們跟在我們的身後,瑟縮着不敢上前勸阻。
我們無法入內,南仙跪地,喊道:“臣婦司馬氏叩請聖安!願得見天顏,申訴冤屈!”
我想要拉她起來,她卻固執不動。
“如果跪爛這一副雙膝能換回我的父兄,我願一試!”
很快的,阿舅打開了殿門,他面色凝重,似有重重心事。
“桓溫!老賊!是你要害我父兄!”南仙指着阿舅罵道。
接着,父親從阿舅的身後閃出,他不悅地對南仙說:“南仙!你逾越了!”
南仙道:“南仙知錯!可是,叔父,我父兄他們是無罪的啊!您該知曉,我父親他。。。。。。。。。”
阿舅喝道:“無知婦人!怎可御前。。。。。。”
“都別說了!福兒,是你帶南仙進宮的嗎?”父親問道。
我點頭,說:“是,是我帶姐姐進宮來的。其實,父親,我也以爲,伯父他絕不會是一個會謀反的人,他根本就不喜。。。。。”
父親打斷了我的話,他說:“夠了!南仙,新蔡王言汝父與他人謀反,是爲實情!朕念及兄弟之情,會留其性命!
阿舅急忙說:“道萬!留其性命,後患無窮啊!”
父親嚴肅地說:“此事不要再議!朕意已決!”
阿舅氣憤至極,也不再說話,憤然甩袖離去。
哼,誣陷四伯的那個人,一定就是阿舅。四伯雖無才,但總歸是父親的親兄長,阿舅這是要大力剪除我們司馬家的人了啊。他所謂的,無非就是爲了日後繼續擴展自己的勢力。
望着我們二人,父親道:“你們還不走?南仙,你不滿意?都跪安吧。”
父親說完轉身便回殿了,我和南仙趕緊跪地叩拜,南仙似乎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父兄已經無性命之憂了,面上滿是驚愕。
她驚訝地問我:“福兒,叔父說的可是‘留其性命’?”
我道:“是啊,南仙,如今你該放心了吧?無論怎樣,還能活着那就是好事了。”
不久後,宮城之外貼出了詔告,我拉着南仙擠進了人羣中觀看。
‘太宰司馬晞體自皇極,故寵靈光世,不能率由王度,修己慎行,而聚納輕剽,苞藏亡命。又其子司馬綜矜忍,虐加於人。袁真叛逆,事相連染。頃自猜懼,將成亂階。請免司馬晞官,以王歸藩,免其世子司馬綜官,解子司馬璡散騎常侍。’
另外的‘同謀’有庾氏的庾希並他的五個兄弟,還有殷氏的殷涓,他的父親就是早年被阿舅害死的殷浩,同時,殷涓也是華姜夫婿殷仲文的堂兄。
。。。。。。。。。
鹹安元年,十一月二十日,武陵王司馬晞及其三子被貶爲庶人,遷其家眷出建康,徙至新安郡。庾希、庾邈、邈子攸之三人懼誅,皆流亡至海陵郡陂澤之中。武陵王之幕僚著作郎殷涓、長中庾倩、散騎常侍庾柔、掾吏曹秀、舍人劉強闔府被殺,廣州刺史庾蘊飲毒酒自裁。
十一月二十一日,朝廷貶新蔡王司馬晃爲庶人,罰居於府第不可出。
時人稱大司馬‘威勢翕赫’,朝內莫與之敵。
同日,皇帝下詔曰‘王室多故,穆哀早世,皇胤夙遷,神器無主。東海王以母弟近屬,入纂大統,嗣位經年,昏暗亂常,人倫虧喪,大禍將及,則我祖宗之靈靡知所託。皇太后深懼皇基,時定大計。大司馬因順天人,協同神略,親帥羣后,恭承明命。雲霧既除,皇極載清,乃顧朕躬,仰承弘緒。雖伊尹之寧殷朝,博陸之安漢室,無以尚也。朕以寡德,猥居元首,實懼眇然,不克負荷,戰戰兢兢,罔知攸濟。思與兆庶更始,其大赦天下,大酺五日,增文武位二等,孝順忠貞鰥寡孤獨米人五斛。’
二十二日,皇帝爲大司馬桓溫增兵三萬人,並每人賜布一匹、米一斛。賜世子桓熙布匹三萬、米糧六萬斛。加封桓溫二子濟爲給事中,召回建康入朝參政。
二十三日,侍中謝安謁見大司馬桓溫,遙拜之,溫驚,曰‘安石,卿何事乃爾!’,對曰‘溫‘未有君拜於前,臣揖於後’,譏諷溫之‘威勢翕赫’。
二十六日,皇帝加封大司馬桓溫爲丞相,增邑萬戶,桓溫固辭不受。
二十七日,大司馬桓溫離中國,重回駐地姑孰,棄廣陵、白下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