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了衆人，我帶着暮顏前去外朝內的武臺殿去見昌明。
她道：“公主既是如今已回到了建康，您何不向徐貴人討得一些賞賜呢？這樣一來，咱們府裡也可積蓄一些錢財啊。”
我道：“官府取天下萬民之稅，得之後，莫不匯入至宮中。這宮中，自然是有錢的。只不過，全部皇族、百官皆奉詔被削去了一半俸祿，我又怎可獨不遵旨、私下問母親討錢呢？若是不小心傳揚了出去，豈不是受人以話柄？我不可讓昌明爲難。”
暮顏點頭稱是，遂不再多言。
宮人請我至武臺殿的偏殿，我與暮顏先等在殿外，宮人入內通報，後又出來說昌明請我們入內。
打眼一掃，我就發覺這殿內的珍奇擺設較去年我來時已少了一大半，就連那些照明所用的香蠟都未點幾根，竟顯得過少。
這整個宮裡，看來真的是一切都從儉了。
昌明坐在寶座之內，一人正背對着我與暮顏跪坐在昌明的對面。昌明允我可免跪，又讓我近前後入座。
待看清了那人，我向他招呼：“羯哥哥。”
因此時是在貴爲天子的昌明面前，謝玄不似我們往常見面時的輕鬆，他禮貌道：“臣玄見過公主殿下。”
我衝他頷首，昌明對我說：“我此次請謝刺史回朝，是想知道兗州那裡如今的近況。”
我心下明白昌明最想知道的是新軍的訓練情況，昌明望着謝玄高興地說：“朕曾閱示百官進言，看來謝刺史的才能的確是高，兗州在你的治理之下百姓皆遵紀、官吏皆清廉，朕甚寬慰。又刺史不日前於君川大敗秦將彭超、句難以報我晉室失魏興之仇，朕心大快！朕可要好好地謝謝刺史啊！”
謝玄惶恐道：“臣豈敢！食君俸祿，爲君分憂，玄乃陛下之臣，爲陛下分憂解難是臣的本份。”
這樣的回答和卑謙態度自然令昌明滿意，他對殿內的宮人揮手，道：“都下去。”
宮人們施禮之後皆慢步無聲離開，一時之間，我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不過我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
宮人一退去，昌明的表情瞬時變得極爲嚴肅了，他略顯急切地問謝玄：“好了，如今你快些告訴我，兗州新軍訓練的如何了？你手下的兵數較去年可有增長？”
謝玄還未開口，我便道：“既是陛下要與謝刺史商討國家大事，那臣婦還是先行告退吧。”
昌明道：“欸，阿姊不必離去，你且也聽聽吧。我的心思，想必阿姊你早已都清楚了，你就再聽地更詳細一些吧。”
我側過頭看他，輕聲說：“既陛下有命，臣婦自當遵旨。”
昌明神色微變，但他繼而卻淡笑，又對謝玄說：“刺史請講。”
謝玄點頭，道：“臣幸不辱命，繼續奉命招攬北地流民，將身強力壯、懷有大志者皆收入臣之軍中，迄此時，已有新軍六萬餘人。”
我平聲接話說：“荊州之軍，力壯者近二十萬。”
昌明那稍喜的表情遂變爲羞惱，謝玄則不解地看向我。
我知謝玄心中所想爲何，我語氣雖佳，但我話裡的意思明顯地是在打擊昌明的信心。昌明命尚無野心、漸漸崛起的謝家之人謝玄去兗州訓練新軍，昌明欲以兗州的新軍去對抗桓家控制多年的荊州軍馬，可如今兗州的新軍已是大有起色了，我卻偏偏地要潑昌明冷水，說出荊州兵數是兗州兵數的三倍，真真是我故意地要攪擾了昌明難得的好心情，謝玄他定是不明。
我對昌明說：“陛下，你命謝刺史組織兗州新軍已是兩載有餘了，陛下爲的到底是什麼，我看，遠在荊州的桓衝刺史他自然也是很明白的。可他對此事卻並不阻撓，我還聽說，桓刺史還曾派部將去幫助謝刺史，可見，桓刺史他是誠心擁護陛下旨意的。
而且，我認爲，陛下，你其實不必整日裡擔憂荊州的兵力強過兗州的兵力然後督促謝刺史快速訓練兗州新軍，陛下不必急於求成。既是陛下你要的是一支真正的精兵，那麼，‘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你就應該謹記、牢記。”
昌明聽後點頭若有所思，突然他卻又冷笑，對我說：“都到這個時候了，阿姊你卻仍舊在不遺餘力地去維護桓家。你有義，我佩服。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就算是桓衝他忠心、桓家也忠心，可只要荊州的幾十萬大軍不在我的手中，我對桓家，就絕不會徹底地放心！因爲，那些軍隊，他們姓‘桓’！”
我淺笑，很是溫柔地說：“陛下，荊州的兵馬，呵呵，他們並不姓‘桓’，他們姓‘司馬’，因爲，桓衝刺史是個忠於朝廷、忠於司馬家之人。”
昌明憤然不語，我道：“若是陛下已與謝刺史無事了，那麼，崇德太后令臣婦請陛下前去她宮內飲宴，新年了，一家人該好好地用一頓膳。天下萬戶百姓莫不如此啊，天家也應有此樂啊。”
昌明冷冷地對我：“阿姊先請吧，我還有一些重要的奏摺要批閱，稍後我便去。謝刺史，你也先請吧。”
我與謝玄雙雙告退，離開偏殿之後我們還沒有走出幾步，便聽到大殿之內傳出來幾聲清楚的脆響，不知道是什麼陶器如此倒黴地被怒氣的昌明給摔壞了。
我搖頭苦笑，謝玄問我：“到底是爲何？故意地激怒陛下，可不是一個聰明人該爲之的事情啊。”
我道：“羯哥哥，今年，昌明已十八歲了。十八年前，身爲先皇的獨女，我終於有了一個兄弟，你可知那一日我是多麼的歡喜啊。抱着襁褓中幼小的昌明，我曾發過誓，誰都不可以傷害我的弟弟、或讓他傷心難過，我絕不會輕饒過那一個人。
七年前，先皇駕崩，昌明尚幼，他無助、他害怕，他說自己不想登基、寧肯不要龍椅也要活命，看着那些朝臣爭論不休，他嚇得躲進了我的懷裡。當時我所想的是，爲了讓昌明不再擔心，我可以殺了他們，血染皇宮，只因他們嚇到了我疼愛的弟弟。
王彪之一番感慨之言震懾羣臣，昌明順利地做了皇帝，然後，他立即就長大了。他是天子，可他卻並不擁有這整個天下，所以，他必須要結束河山的分裂、一統江山。
作爲他的姐姐、他的臣子、司馬家的人，我自然是要幫他的。我告訴過他，要勤奮、要知人善用、要遠離奸佞；我還告訴他，不必害怕，因爲武有桓家，文有謝家，請他一定要重用你們兩族。
可惜，當了皇帝的人，他們的世界裡都只有他們一個人，除了自己以外，其餘的人，都是需要防備的。尤其是對桓家，他們手握荊州重兵、朝內將領莫不出自桓家門下，昌明不可能不懷疑桓家對朝廷、對司馬家的忠心。
我幫桓家說話，昌明厭惡我，所以我儘量讓自己變得糊塗，很少提及桓家。現在，我知道昌明他將要做一番大事了，他讓你訓練新軍不只是一個心血來潮之舉。在這種緊要時候，他若還在猜忌桓家的話，那麼，勝利便會遠離他了。而且，我相信你也很明白，桓衝刺史絕對不是桓溫，最起碼，桓衝刺史從不對昌明有過咄咄之語。
今日，我不是想要去激怒昌明，我是想要讓他能清醒過來，讓他可以意識到，若無桓家，他就絕無勝算。苻堅對樑、益二州之心昭然若揭，他們正在一步步地掠奪我大晉的西部之地。若是昌明繼續去猜忌桓家，逼得桓衝刺史心寒、謀反或甚至叛秦，一旦失去了荊州，大晉，便很快就會亡國了。”
謝玄正色道：“福兒，你說的其實都對。可是，日後當你再想對陛下進言時，你能否再委婉一些？否則，他聽不進一字一語，你的心血豈不是都要白費了嗎？”
“沒辦法呀。但凡是我提及了桓家，昌明從來都是不肯聽的，宛轉或是直白，我都是不得不硬着眉頭說出來，所以，我只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說啦！要殺、要砍就痛快過後再顧慮吧！”
我說罷便衝他調皮一笑，謝玄也是莞爾，他道：“朝事談罷了，說說我們自己吧。你過得如何？”
“正如你現在所見，很好啊。”
他笑笑，說：“真的是很好嗎？不日，我的長子即將要娶妻了，可是，我何時可以去你們府中喝一杯你與獻之子女的滿月酒呢？”
我嗔道：“你喜交友，你的友人必然是不少的，你還缺我們府中那一杯滿月酒嗎？”
謝玄聽言不置可否，他繼續負手朝前走着。不久，他準備離宮，而我則轉入後宮回去見太后等人，我們相約要在謝瑍的婚禮之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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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六，謝玄之子謝瑍娶妻，新婦乃獻之甥女劉淑珍。
早兩年我倒是見過淑珍的，她曾與媖之到烏程來小住過幾日，真是一個靈秀的女兒家，很像她的母親。王家一門皆善書畫，媖之雖是女子但也不例外，寫得一手好字。淑珍自幼得媖之親自教誨、指導，也是一個富有才情的女子。
淑珍今年十五歲了，年長謝瑍三歲。謝玄常將‘阿子不慧’這句話掛在自己的嘴邊，或許劉家的人多少也曾聽說過吧。但見他們仍應下了這一門親事肯將淑珍嫁給謝瑍，或是他們覺得謝瑍此人忠厚老實，或者是他們願意與如今炙手可熱的謝安攀親罷了。
謝玄有七兄一弟，除卻早亡之人，今日與謝玄一道在前院內招待賓客的親人就只有五哥太常卿謝靖與六哥中護軍將軍謝豁了。謝道韞本是謝家的女兒，又是王凝之的夫人，所以她不僅是謝瑍的姑姑，她又與我一樣都是淑珍的舅母，此時她也與自己的幾個妹妹幫着謝玄等人招待前來的女客。
謝道韞忙中偷閒，她對我說：“阿弟爲着女賜着想，就說趁早讓阿水與淑珍成婚，好圓了女賜的心願。”
我笑說：“應是如此啊，羯哥哥可當真是一個好夫君。剛纔我聽愛姬說謝長度回來建康了，怎麼，今日侄子成婚，他這堂伯不過來觀禮嗎？”
謝道韞微皺眉，她低聲對我說：“胡哥的身子一貫極差，如今他的臉色都不如女賜好看。”
我驚訝地問：“竟已差到走不了這短暫距離過來羯哥哥府裡了？”
她傷心地說：“怕是，怕是就快不行了！唉，你沒有注意到麼？徽之他也不在，他與胡哥二人相善多年，二人真是比親兄弟還要親啊。現見摯友或將離世，徽之如何會棄他？如今徽之對胡哥真是一步不離，不分晝夜。”
我亦覺傷感，便對她說：“那麼我也去探望胡哥吧，算來我與他相識已有二十餘年了，總該要見一面的。”
她道：“也好，你便去吧，我這裡脫不得身。”
“無妨，我一人去就好。”
我一人靜靜地離開謝玄府邸朝烏衣巷最深處的那一座簡樸大宅走去，它本屬於謝玄父親謝奕的二弟-----謝據。
入了謝朗的府邸之後，他因病重自然是前來無法待客的，他的夫人李氏又亡故多年，二人只有一子，名爲‘重’，如今尚未至束髮之年，待客時卻也彬彬有禮、不失分毫。
“你父親如何？”
謝重難過地對我說：“多謝公主掛念。我父親大人疾病繞身多年，如今沉珂未去，卻又添傷寒，我們皆是束手無策了。”
我道：“還請小郎珍重。我與汝父相識多年，而今理應見顧。”
他道：“父親極少與親友會面，他隻日日會與王家的子猷叔父相見。叔父此時正在父親大人的起居院之內，我且去與父親通稟，公主還請稍等。”
“自然，小郎請。”
。。。。。。。
謝朗的起居院內很安靜，他雖已病入膏肓了，可我不知爲何這院內竟沒有一個服侍他的僕人，難不成子猷哥哥要親自爲謝朗做這一切嗎？
我方要敲門，卻聽屋內傳來了一聲極其壓抑的哭聲，隨即有一個男人說道：“王子猷，你不要哭。或許，我不久就要離世了，可是經六道輪迴之後重生人世，我們必當會再見的。”
哦，或許是謝重離開來請我過來之後謝朗與子猷哥哥二人說到了一些傷心之事，子猷哥哥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聽到子猷哥哥嗚咽說道：“謝長度！你若去了，我王徽之餘生，必瞭然無趣！”
“呵呵，王子猷，不想，你竟把我謝朗看得如此之重啊。”
接着謝朗的聲音變得卻很柔，他低聲對子猷哥哥訴說，猶似情人之間的秘語。
“子猷啊，你還記得我們二人初見之時的情景嗎？”
“我如何捨得忘？長度，那一年，你我皆還是總角孩童，因我父親宴請四方名士，你與你父親一道前來。你我初見之時，桃花灼灼，繽紛絢爛，你站在一株盛開桃樹之下，着一身雪白的雲錦。我當時就說，呵呵，‘好一個漂亮的妹妹啊’。。。。”
又是一聲哭泣，謝朗虛弱地笑說：“你怎麼又哭了？你繼續說下去啊，我很想聽呢。”
“然後，你父親卻笑了，他說‘若胡兒是女子，某必將其配爲五郎之妻’。我這才知，你是男子。你衝着我笑，那牙齒要白過上好的無暇玉璧，你對我說‘王家哥哥，你長得比我要高，你爲我摘來一支桃花吧’。
那一支桃花送到你的手中之後，你我的情誼便自那而始了。雖知你是男兒身，可我總。。。。我總是禁不住會想，若是，若你是女兒家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一起讀書、我們一起廝耍、我們一牀安寢、我們二人的默契要好過成婚多年的夫妻、我們的喜惡從來都一致。。。甚至，我們打趣對方時的說辭竟也都是一樣的。
你長至束髮的那一年
，第一次，一個娘子對你心生愛慕之意，看着你紅着臉倉惶地拒絕了她，我本來疼痛的心亦逐漸不再疼了。長度，我真的，我不想看到有第二個人喜歡你！
你父親過逝之時，你一個人躲在書房裡大哭大鬧，全然如一個孩童。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就對你說過，我王徽之是你永遠的依靠，可你卻對我說‘可以依靠你的那個人，應是你的夫人，不該是我謝朗’。我以爲你傻，你不懂我的心。
後來，你出仕了，你去了東陽，你距離我是那麼遠了。我以爲，你是在避開我，所以，無論我有多麼的想你，我都不敢去東陽看你。你知道，我本對公事不上心，甚至常常會拋了自己手中的公事去和別人喝酒、賞竹。有好多次，我曾乘舟離開南昌順流東去前往東陽，可往往船至半路後，我便不敢再讓船家繼續撐竿了。因爲，即便是見到了你，我也不只該與你說什麼。
多少次，午夜夢迴，我常因自己夢中你的糟糕遭遇而擔心不已。給你寫過的那些信件，想要多一些關心，可卻怕會讓你爲難，最後便都只是一些草草簡單的問候之語，而你的回覆，亦客氣竟至敷衍般。我有多難過，你又能知道嗎？”
聽了這一段對話後，我感動至淚下，透過房門留出的細小縫隙，我看到謝朗那隻枯瘦不堪的手正撫上子猷哥哥動容的淚顏。
謝朗哭喊道：“子猷，我恨，我恨啊！恨我今生不是女兒身，恨不能日日伴君側、恨不能朝朝與君顧！你以爲我的心中就沒有你嗎？你以爲我對你就無意嗎？你娶妻那一日，你曾怪我不來觀禮，你怎知道，我在自己家中喝得爛醉如泥，杯杯都是屬於你我二人的合巹酒！哈哈，我怎敢讓別人知曉我對你有意？我怎敢讓陳郡謝氏蒙黑？”
子猷哥哥難過地說：“別再說了，長度，別說了。這一生，你我終究是錯過了。我亦被我這姓氏所困，若我不是琅琊王氏的王徽之，我會帶你走。”
“不，子猷，請讓我繼續說下去吧。若是今日不說的話。。。。”
那兩瓣蒼白的脣被另一對亦無血色的脣輕輕吻上了，我看不到子猷哥哥此時的表情，只是他的肩在不停地顫，而躺在牀上病重的謝朗，他的眼中有清澈淚水連連落下，那枯瘦的手稍稍握起，似是他想要握住這舉世的一刻。
這一刻，他們竟用了一生來等待。
因爲上蒼的玩笑，讓一對互相欽慕的戀人皆生爲男兒之身。命中註定他們要相遇，而後雙雙會墜入對彼此的想念、留戀、愛戀之中。幾十年中，他們隱忍不說，怕的是世人們的指責與詰難，而只有在生命結束之前，他們方敢對彼此說出心中真情。可惜，這不可多得的一刻亦無法可以長久，他們可以情不自禁，卻不可不懂地收手。
我悄然轉身離開，亦如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