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尤子君回房時,已是二更時分了。秦漫來回踱着小碎步,內心也是有些焦慮的。
尤子君能連續三兩天都留宿靜寧院,實在是給了秦漫莫大的面子。他見秦漫在房裡等着他,也看出她有心事,便走了過去擁住她肩頭,道:“夫人何事心煩?”
依他所想,秦漫無非是爲了學規矩的事情心煩。不過這是每個尤家新婦的必經之路,他是隻能看,不能幫。若秦漫是爲這事想向他討個清閒,那他也只好拂袖走人了。
“夫君回來了。”秦漫低聲說着,像是在提醒自己。
尤子君面色不改,心中卻是一動,這位新夫人讓他很喜新厭舊呢。他每次到幾個妾侍房裡,都是千篇一律的‘少爺萬福’,卻不曾有人像秦漫一般,說他是‘回來’。
他擡眼打量了一下還是喜慶佈置的新房,隱隱竟有些認同秦漫所說的話:他的確是回來的。
秦漫不說,尤子君也不再問了,便吩咐尤苦準備了熱水與宵夜,打算在三更前上牀歇息。
尤子君在秦漫的伺候下洗漱完畢,坐下後秦漫又在他身側陪了他用膳,他是更加確定秦漫心中有話了。一直到尤苦月成二人退出房去關了門,夫妻二人雙雙躺上大牀,尤子君也沒再開口。
秦漫心中卻是另有計量,若在不知尤子君心情好壞的情況下貿然開口,只怕事倍功半,說什麼錯什麼。而男人一旦上了牀,許多事情便要好說的許多,畢竟是耳鬢廝磨的時刻。
果然,尤子君片刻後便開始不規矩了。他對這位新夫人還是有些個迷戀的,否則也不會接連幾天不曾去其他妾侍的房間了。
“夫君……”秦漫確定尤子君眼裡已去除了從外邊帶回的疲憊,方纔開口喚道。
尤子君倒也還清醒,便望着她緋紅的臉蛋:“嗯?”
秦漫見他並未直視自己,以爲他的注意力還在其他事上,爲了避免大好時機錯失,她便一口說了出來:“夫君,妾身有一事相告,還望夫君憫恤垂憐。妾身……妾身不識字,無法將那族規熟背。”
尤子君小吃了一驚,他撐身坐了起來,沉聲道:“秦家大小姐怎會不識字?夫人莫要胡言。”他不知秦漫這麼說的用意何在,但他絕不相信曾經顯赫一時的秦家,會不讓秦漫讀書識字。
秦漫也坐了起來,整理了幾下內衫,聲音越發低了下去:“妾身說的是真,妾身的確不識字。但此事妾身不好與外人道,只能求助於夫君。”
要說秦漫不識字,尤子君的確是沒辦法相信。但他見她神情,又不像是說謊,心中便躁了幾分。若秦漫真不識字,卻是一件大事,因爲那代表着她的身份不足。即便是在女子地位卑微的尤家,姨太太們所生的女兒們也都從小讀書識字,爲的就是不讓夫家蒙羞。
“據我所知,秦家遭逢大難之時夫人年方十一,後在公公府上住了四年。秦家的地位當年不比尤家低,即便是現在也有許多庶族冒充秦家後人。按夫人當時的年紀,秦家的家風,夫人必定已熟讀女誡家規,如今又怎說自己不識字?”尤子君緊緊的盯着她,卻依舊是未發現她有說謊的痕跡。
秦漫吃了一驚,這事卻沒人提起過,原來之前的秦漫竟是一名大家閨秀。家中遭逢大難倒還能接受,只不過又怎麼入了秦府?還是說,秦青本身就與秦家有莫大的關聯?
然而事到如今,她只能編造下去,以求躲過尤子君的咄咄逼問。既然尤子君說秦家遭逢大難,想必秦家除了秦漫已無其他後人。想到此她便哽咽起來:“這原本是件丟臉的事情,箇中原因妾身也無從得知。如今妾身被逼無奈,只能……只能如實告知夫君,請夫君定奪。無論夫君如何處置妾身,妾身都毫無怨言。”
尤子君翻身下了地,赤足在屋裡來回踱步。這不是一件小事情,若讓其他人知道了去,恐怕連他也會被族長以族規處置。若是他主動將此事揭發,倒能棄卒保車,只不過……
他側目看了秦漫一眼,見她低頭無聲落淚,心中更是煩躁不已。只不過他若將秦漫扔了出去,他便要喪失第四房夫人了。這到底不是個光榮的事情,再說他留着秦漫還有另一層深意,只看她能否機緣巧合的碰上罷了。
腳底傳來的涼意讓他咳嗽了兩聲,他也未曾在意。只是秦漫卻慌忙下了地來,將他推往大牀,不由分說與他套上靴子,而後便靜立一旁等他發落。
尤子君斟酌再三,終是將秦漫拉近了:“夫人可有信心在一月內背熟族規,並識得一些簡單的字?”
秦漫大喜,急忙回道:“夫君,妾身雖不識字,卻強於記憶。若夫君能將族規從頭到尾與妾身讀兩遍,妾身自當一字不漏的背下來,一月時間綽綽有餘。至於識字,夫君若能教妾身,妾身自是用心去學,想必也不是甚麼難事。”
尤子君看了她一會兒,脣角微勾:“只怕話說得輕鬆,事卻不好做。”
“妾身哪敢欺騙夫君?夫君若不信,現在便可一試。”秦漫見他隱有嘲諷之意,便主動求試。
尤子君倒也不客氣,瞥見那族規冊子被放置於香案上,便吩咐秦漫去取了來。他將冊子打開,隨意翻到其中一頁,念道:“蓋婦女達理道者十不一二。分門立戶,說長道短,加以婢僕鼓煽其間,則嫌隙遂生,丈夫有紀綱者自不至搖奪,稍一迷暱,即爲長舌所使,兄弟從之失初矣。兄弟本……”
這一番念讀下來,竟花費了一炷香的功夫。而秦漫飛快的在心裡記着,直到尤子君停住,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她才憑着記憶將尤子君所念的那頁族規給重複了一遍。
尤子君頗覺驚訝,雖然有兩三字偏差,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已屬難得。看樣子秦漫所說‘讀兩遍便可一字不漏背熟’的話,並非信口開河。
“若此種本領能用於賬房之中,該是……”尤子君話說了半截,卻沒能再說下去。只不過他神色間有些悵然,似有什麼事情不如他意。
秦漫見狀,心想當是錢莊的事情讓他煩憂了。家大業大,一些勾心鬥角的事情自是不可避免的。只不過她實在奇怪尤子君爲何沒有跟尤老爺一樣爲官,上次問尤子君卻被他斥責,她再是好奇也不會貿然開口問了。
“好吧,我便抽了這一個月的時間來教導夫人,夫人記憶雖強,但在識字方面須多下些功夫。”尤子君重新脫了靴子,將秦漫推至牀內側,自己也躺了上去。
“多謝夫君,妾身實在……實在不知如何報答。”秦漫也見了一些日子尤家女人的處境,即便是給尤家開枝散葉了的尤夫人也那般懼怕尤老爺,所以她對於尤子君的寬容十分感激。她自是明白尤子君對她這般輕易的原諒,是給了她多大的恩惠。
尤子君雙手枕頭,望着牀頂喃喃道:“夫妻本一體麼……”
秦漫雖然受了他恩惠,但對於他這句話卻並不以爲然。他縱使是出於種種考慮瞞下了她不識字的事情,但他卻也不至於有‘夫妻一體’的這種觀念。畢竟尤子君從小在尤家這種教育下長大,又怎麼會認爲女人該跟男人並肩而立呢?
“夫君,錢莊的事情一月不理,有影響吧?”秦漫繞過了好奇,以純粹關心的口吻問道。
尤子君側過身,看着她道:“影響自是有一些,不過夫人這事若辦不好,影響便大過錢莊千萬。”
秦漫笑道:“其實夫君可以每隔一日便去錢莊,每隔一日教導妾身識字便好了。夫君不在的時候,妾身便自行練習。”
尤子君冷然說道:“白日裡我若不在靜寧院,便時時會有人前來與夫人說話,夫人這算盤怕是打錯了。”
“除了母親,還會有誰?”秦漫聽他話裡有話,訝然道。
尤子君也不多說,只道:“日後夫人便清楚了。”說完他便躺好,似有睡去之意。經過這一番折騰,他倒是對牀底之事沒了興趣,寧願好生歇息一番。
秦漫也就不再問了,不過心裡卻在思索着尤子君的話。時時有人來與她說話?她想來想去,似乎也就有那些個女人會來找她了。所以尤子君口裡說的會來找她說話的人,應該是他的那些妾侍吧?
那日在大堂上因女子均低頭,她也未曾將那些女人看的十分清楚,不過誰是誰她倒能分清。尤子君的那六位妾侍,她倒是想會一會的。
秦漫睜着眼睛好半晌才覺得有了些睏意,隱隱地,她覺得最近應該要好好補眠,將來好面對一羣豺狼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