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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如果沒有季秦這一出,我對季遊的提議只當是玩笑——畢竟這想法太過驚天動地,而他說得也太突然了——雖然我們在棉城時他時常鼓勵我把自己當作一個國君來處世,但是我從來只覺得這僅僅是一種訓練能力的方式。
況且他也只是提議,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具體的方案,以至於我一想起這個提議,唯一的感覺就是十分兒戲,根本不值得認真對待。仔細一想,也的確如此:既然要謀逆,那麼起碼要手中有兵,可是我同季遊在一起混了那麼久,從來沒有看過他同哪些勢力有過聯繫——檀國的沒有,其他國家的就更加沒有了。莫非他以爲那些忠心於檀音的將領會臨時倒戈?還是眼睜睜看着他謀逆?
我不懂季遊。
而季遊大概也搞不懂我:他在這麼大的事情上竟然只要我的一個承諾,難道他不懂我們從小被教育到了關鍵時刻要爲大局而拋棄個人承諾? 這一點讓我覺得他實在不像念過冼家學堂的人。而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就會覺得心裡不舒服,好像自己忽略了某些關鍵的事情而又想不起來,以至於一直被人愚弄。
我從季秦那裡離去以後就將手邊的事情漸漸交給臨弦和禹從文,計劃回家去小住一兩天。鑑於這種事情不太可能完全瞞過檀音,所以事前去向他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當然,面對檀音我只說思念爹孃,他要怎麼想自然就是他的事了。
“要回去一趟嗎?我陪你好了!”
檀音不愧是檀音,馬上就作出令我最最措手不及的反應——我想了許多,也作好了他會勃然大怒的心理準備,唯獨沒有料到眼前這個景象:他高興彩烈地握了我的手,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要帶什麼禮物去我家……我被他握得一手汗,感覺有些眩暈。
我回家,自然是去了解冼家目前的狀況,他跟去幹什麼?監視我?
當然不能讓他同行,打死也不行!
所以我好言好語地哄他:“你這裡事情多,怎麼走得開?我就離開兩天,馬上回來,你不放心,派人跟着也是可以的,何必親自去?”
他被我說得一臉感動,手上的勁兒也大了不少,回答卻是:沒關係,我現在按兵不動,並沒有多少事要做,陪你回去看看你爹順便答謝他當年的救命之恩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額上青筋盡出。
好言好語不成,我只有來橫的。我說:“我們一家團聚,你跟去幹什麼?爹和娘看到你,哪還有心情和我敘話?”
他嘿嘿一笑,賊賊地說:“那也好,那麼你回去看一看,當夜就和我一起回來吧!”
我額上青筋直跳。
橫的也不行,我只有賭他對我還有幾分真情,索性挑明:“我看冼家亂糟糟的,於心不忍,所以想去看看情況,這樣你也願意跟來?”
這次他總算不跟我打馬虎眼了,沉下一張笑臉,悶聲道:“我去。”
我看他這樣堅持,心想:不如由我自己把別人會說的話全部挑明,於是便道:“就算我大哥有可能趁機對你不利,你也去?”
“去!”他斬釘截鐵地說,末了,又露出可憐兮兮的眼神來問:“如果你大哥要殺我,你幫不幫我?”
我沒好氣地回答他:“你不逼他,他幹嘛殺你?”
十分恨他拿這件事開玩笑——他跟我都知道,大哥若要殺他另立國君,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今天!反而是他現在握着冼家整個家族的命,逼得大哥不得不撤離。
他撇開頭沉聲道:“他不做得那麼過分,我爲何要逼他?”
這話也是道理。到如今我才發現冼家經過多年經營,獨佔了多少物資,而這些物資對於一個國家又是如何重要。只是我不免替自家人分辯一句:“逼便逼吧,逼得人改了便好,可千萬不要逼出人命來!”
這話既是提醒,也是懇求。他大概聽出來了,轉頭來仔細端詳了一陣,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他我卻是不敢殺的,只怕殺了他你要恨我一輩子,我也永遠比不過他了!”
他這話,說得誠懇之極,似乎真是肺腑之言,叫我一下放了心。我心中放下一塊大石,自然就開始感念起他的好處來——
“謝謝了,”我說:“我知道自己叫你爲難了,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伸手彈了彈我的額頭,道:“你要感謝便感謝自己當年的一片善念好了!”語氣十分溫柔,叫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說的是自己當年執意要跟着一無所有的他下山,便追問:“你不是說是因爲我爹纔來找我的麼?歸根結底還是要謝你。”
“是啊,我是準備接走先生的後人,只是,若你的性子不是這麼可愛的話,或許我就不會這麼喜歡你了。”他十分自然地說出這些話後,便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說:“早就想說了,坐那麼遠幹什麼?你幾時同我講究君臣之禮了?”
這話就說得有些不懷好意了。我看他笑得亂糟糟的,急忙告退,卻被他一下給逮住,抱在了原地。
“你不要掙扎,”他說,聲音有些奇怪,“你不要掙扎,我只抱一會兒,真的!你乖乖讓我抱一會兒我就放了你。”
因他說得誠懇,我便真的不動了。
他沉默地抱了一陣後,突然問:“我在你心裡算什麼?”
“什麼?”這話問得突然,把我問得怔住了。
他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你也肯留在我身邊,也肯同我玩鬧,也肯讓我親,也肯讓我抱,爲什麼卻還和他……”話到這裡便斷了,頓了頓,才接起來:“我以爲你是喜歡我的。”
我默不吭聲,心想:這是在說什麼?他又是誰?
他等了一等,見我始終沉默(其實是一直沒想出來),便繼續自說自話:“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你只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見他說得十分傷心,終於忍不住打斷——
“等等,你先告訴我這個‘他’是誰?”
他見我這樣,猛然推開我瞪大眼睛。
“別告訴我,你一直不知道我說什麼?!”他說得嘴角抽搐。
我很不好意思,頻頻摸後腦勺。
他氣得臉都青了,只不好怎麼發作我,所以來來回回地踱步,最後,終於忍不住衝我大叫:“我剛剛說的‘他’是你爹!”
“哦!”我摸摸鼻子,自動把這個回答代入他剛剛說的話中,然後,我的臉也青了……
“我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相信自己這下嘴角抽搐之劇烈程度不下於他。
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爹,連我和大哥之間的事情也告訴檀音!
“該說的都說了,”他臉色陰沉,似乎因爲回想起我爹當日的話而不自覺地生氣,“他說我們不可能,是不是真的,尋道?我在你心裡算什麼?”
算什麼?
“朋友吧……我想。”
我想了很久終於說出這個答案,在看到他十分難過的神情後,怎樣都不敢把“對了我從來都沒允許你動手動腳”的這個補充說出口……
經過這麼一出,他自然是沒了心情繼續纏着我。我順利地獨自回家,卻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忐忑,而且十分掛念那個神色傷心的傢伙。到家後,見到爹孃,打起精神來詢問冼家近況,所得結果又大大地刺激了我一把——
鹽礦和鐵礦全部被檀音趁亂收走,而且由於冼家已經被深深捲入岐國的黨爭,所以在岐國的所有商鋪全部被迫關閉,不到黨爭結束決沒有開張的一天。
我一聽到這些就明白了大哥爲何會下全面撤離的決定:岐國的商鋪是冼家流動資金的來源,而檀國的鹽鐵兩礦則是產生資金的源頭,這兩方面受到的打擊十分致命,直接影響到冼家的整個生意。
於是我又忍不住暗罵檀音:他下手倒準,簡直好像有十分了解冼家內幕的幫手一樣!
我又問:“大哥說要撤離,怎麼個撤法?往哪裡撤?”
爹說:“說要我們兩天後經由密道去別莊,然後撤往鄭國。”
鄭國毗鄰岐國,既有利於冼家避禍,又可以使大哥兼顧岐國的黨爭,的確是不錯的地方。
我問爹:“那麼你們如何回覆的呢?”
爹吞吞吐吐地說:“我以爲不至於走到那個地步,你大哥年級尚輕,經驗不足,偶爾判斷失誤也是有可能的,所以……”
“爹,你知不知道現在形勢有多嚴峻?”我揉揉太陽穴,一點一點地算給他聽:“首先,現在檀音身邊最得寵的錢伶是碧雲宮的人,他們對冼家懷的什麼心思,相信爹一定早就知道;其次,檀音守在檀城外按兵不動,使人摸不清他什麼心思,以至於以往同我們交好的權貴根本不敢在他面前隨便說話,所以如果有萬一,他們決不會爲冼家而向檀音進言;再來,我們大筆的銀錢全部壓在岐國的鋪子裡,黨爭一天不結束,這些銀錢就一天不能取出,缺少這些錢會使我們後面的活動無以爲繼,而鹽礦和鐵礦的丟失又使我們失去了重新補充大量銀錢的機會,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爹?這意味着冼家的整個行商活動不久就會因爲這樣的失誤而全部結束!”
“這也不至於吧?”爹不以爲然地看着我道:“我手中還有一些絲,這是最好賣的。等我把這些換成銀錢,雖然不能補齊整個家族的損失,但是至少也能使我名下的產業勉強維持下去。”
“以前我們都將絲賣給誰?”
“賣給——”爹說了一半,陡然噎住了。
我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禁苦笑:“你想說賣給王宮不是嗎?時局變了,這一條路已經行不通,過去使我們暢通無阻的道路,如今都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那也不能就這樣輕易撤離呀?”爹拍案而起,“這裡的產業、人脈都是冼家辛苦經營了幾代的成果,難道就這麼隨便拋棄不成?”
“當然不是隨便拋棄,爹。但凡有一絲希望,大哥也不會下這樣的決定——可現實是如今我們已經沒有別的出路了呀!我們已經成爲了別人的眼中釘,即使檀音不殺我們,錢伶恐怕也不會放過我們呀!”
“不是還有你麼?”爹仰起頭驕傲地道,“區區一個錢伶哪能跟你比?!”
“不要小看碧雲宮的人,”我苦笑,“錢伶本來就心機不差,何況還肯……以身邀寵……”
“什麼?”爹瞪大眼睛怒罵了一聲,然後急急忙忙地問我:“你就沒一點兒信心比過他麼?”
“我其實……”
對上爹期待的眼神,我還真說不出“我其實因爲志不在此,所以一開始便輸給了他一大截”一類的話。
爹見我一直沉默,眼神也慢慢黯淡了。
他重新坐下,沉默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揮手說:“算了,這也不能怪你。”頓了頓,又道:“只是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走的,誰來勸也沒用,你也不必再說了!”
他竟這樣固執,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正沒轍的時候,廳外突然傳來一聲嘆息——
“真的是誰來勸也沒有用嗎?”
我眼睛一亮,起身往外探看,來人竟然真的是大哥——大哥竟然真的來了!
“大哥,你快幫我說服他!”我高興地迎上去,卻發現大哥見我如此,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怎麼了?”我一怔,停下腳步。
大哥摸摸我的頭,溫和地道了一聲“沒什麼”便恢復常態,上前兩步客氣地同爹行禮。兩人一番禮畢,大哥又問:“真的是誰來勸也不能讓您改變心意了嗎?”
爹長嘆一聲,看了我一眼,道:“我們單獨談一談吧。”說完,便將大哥拉入內間。我等了好久,才見兩人重新出來。爹出來後,看都沒看我一眼便離開了,我只好問大哥談得如何。大哥沒有回答,反而撫着我的臉嘆了一聲,低低地道:“你怎麼來了呢?”
我這纔想起那隻被送給檀音的白玉盒子,心中開始難受。
“我來幫你,即便不是冼家人,你也要容我報答冼家曾經的養育之恩吧。”我垂着頭悶悶地說,許久沒有聽到大哥的回答,這才擡頭:只見大哥眼簾微垂,雙脣緊閉,似乎正在……發呆?
他是極少會在說話間走神的人,所以我一見他在發呆便覺得新奇,也覺得珍貴,所以不自覺就屏了息來慢慢等待。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見我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笑了:“看着我做什麼?”他說,雖然已經把我逐出冼家,但是語氣還是似在山上那般,十分溫柔親近。
我看他如此,大鬆了一口氣,就談起正題:“我爹答應撤離了沒有?”
大哥一愣,然後搖搖頭。
見他愁眉不展,我大膽猜測:“你這些日子,不是在一家一家地勸說吧?”
他揉了揉眉頭,有些疲憊地道:“不這樣怎麼能說動他們放棄祖業呢?”
我心中一動,腦海裡早已成形的那個大膽的主意馬上就鼓譟起來。只怕大哥一時不能接受,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說:“大哥,你有沒有想過重新整合冼家?”
大哥自煩惱中回過神來,擡頭看了我一眼:“怎麼整合?”
我說:“我近來一直在想,想要振興一個家族,並不需要家族內所有的人全部努力。像冼家這般,若有萬一便牽連甚廣,且關鍵時刻不好調動,對一個家族的生存來說都是致命傷。”
大哥似乎聽出了一點興趣,道:“那你說該如何呢?”
我受到鼓勵,略略放心了些,便繼續道:“我看與其人人努力不如一個人努力:選個聰明人來打理全部家業,不僅不需要再費精力協調各家、傳遞命令,而且調度各家起來也方便得多——至少再次遇到類似的情況,不會發生分家因爲私心不聽調度的情況不是嗎?”
大哥微微笑了笑:“你的意思是叫我收回分家所有的產業?‘
我搖搖頭,有些遲疑地道:“如今的冼家不會允許你這樣做。可是、可是如果能夠廢舊立新,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怎麼個廢舊立新法?”
他肯聽到這一步,使我很是振奮,所以我頓時不再遲疑,繼續道:“我認爲:既然有些分家認不清形勢,貪圖富貴不聽調遣,那麼放棄就是。冼家不要鼠目寸光的人。大哥你可以帶着那些願意離開的人暫時去鄭國避禍,到了合適的時機,再潛回來化入季家。我觀察過季家,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家族,它乍看之下和冼家很像,可是除了一個族長,其餘的位置全是空的。大哥你們可以先進入季家重新積累實力,積累得夠了,再考慮更變制度、吞併季家、東山再起的事情。”
大哥沉吟了一會兒,道:“聽你這麼說,你已經掌握了季家?”
我點點頭。
大哥又低頭沉思良久,然後說:“這是很好的計劃,可惜第一步我便做不到。家訓有云:愛家如愛子,縱使有些人不成器,那也是冼家的一部分,你叫我如何能夠捨下他們呢?!”
我相信自己現在看他的眼神絕對就如同剛纔看我那個固執的爹的眼神一樣——
“大哥,非常時期採取非常策略本來就是平常的事情!且不說你現在根本勸不動那些心存僥倖的人,就是勸動了,將來這些貪戀富貴的人也會成爲你變革的阻礙!”
“那也不能夠捨棄他們,”大哥看着我,定定地道:“我從小便被教育要好好保護冼家的每一個人,在這方面,你是決勸不動我的,還是別勸了吧!”
“大哥你——”
我還是頭一回感到大哥也有這麼迂腐的地方。
大概是神情太過無奈,大哥馬上對我示以一個安撫性質的微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悠悠地說:“只是有時候,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尋道,你同你親生的爹爹一樣,是個很特別的人,你能夠質疑冼家,能夠發起改革,我和其他人卻不能。”
我聞言苦笑,道:“大哥,我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特立獨行。只是非常時期當用權益之計,這樣的計劃也是爲了更好地振興冼家。”
大哥聞言也露出一抹苦笑,道:“對我來說是沒有所謂權益之計的——有些事情對你來說可以從權,對我來說,卻是不可違背的鐵則,你還沒有發現嗎?如果可以打破這些鐵則,我早就對檀音動手了,何至於被逼到這個地步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冼家向來以最優秀的輔佐者自居,因此不免喪失了破舊立新的魄力。若大哥真的能夠打破這種自我限定殺了檀音,今日天下大勢怕是又有一番新局面了。
陡然想起季遊的話:他常常罵我不爭氣,怕也是這個意思吧?
但我真的對掌握天下不感興趣。
將這種無奈的感覺推及到大哥身上,我也明白了他爲何苦笑,於是便不忍心繼續勸說下去了。
沉默良久,大哥嘆息說:“尋道,我知你從小便同我們想得不同。冼家留不住你爹,所以過去我常常擔心自己也留不住你,如今看來,你果然還是離開冼家才能成長得快一些。”
這是什麼話?
我紅了眼睛,道:“我以爲你是覺得爹比我有用一些,才答應了爹的條件。”
“沒有的事,”他溫柔地說着,像小時候那樣揉揉我的頭髮,輕聲道:“你不知道,我是有苦衷的。你爹一定要回到冼家不可,這是上一代當家的心願。”
我一瞬不眨地盯着他,感覺他仍是喜歡我、不捨得我的了,便道:“那你呢?你的心願就可以不管不顧了?”
他連那些人都舍不下了,何況是我呢?
這麼一想,我簡直不可理解他當初爲什麼會答應爹的條件!
但是他不肯給我解惑。
他什麼也沒有解釋,只是沉默良久,定定地將我看了一陣,黯然道了一聲“你還是回他身邊去吧”,便轉身走了。
我這一次,再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追在他身後。我茫然得不敢去追他,連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