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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達潼城時,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了。

因車外掛着譚家家徽,守城的小兵不敢阻攔。來馬車中查看的,是潼城的守城大將禹將軍新收的士:元離。

“說來也巧”,這位元大人,竟是我們千里來投奔的大哥!兩下相見,自是驚喜異常,大哥將我們帶回將軍府,禹將軍得知,特來探看。禹將軍見我大哥竟是譚先生的後代,驚喜之餘,連連責怪大哥當日隱瞞身份,又撥了一間別院並幾個僕從,專門送給我們。

然而,待禹將軍一走,大門一關,我那“疼愛幼弟的好大哥”,便馬上將臉一板,抽了藤條來給我算帳——

“爲何來得如此之晚?你們差點便落在了檀城來的專使之後,你們知不知道!!”元離大哥——也就是奇——罵了兩句,見檀音不痛不癢,只當沒有聽到,便將目光轉到了我身上——

“你如今也是出息了!”他拿藤條指着我道:“下山不到一天,便將家訓忘得一乾二淨,竟連大哥的安排都敢不聽!你跟了一代明君,大哥都管不着你,我如今也不得訓你了,你也不必聽我叨唸,只管想幹什麼幹什麼去,只當我自己喜歡拿着藤條好玩!”

他說得這樣嚴重,我當即便紅了眼圈,後悔起來。我確不該在這種時候還跑回家看爹爹——冼家學堂百年來,不知放了多少弟子下山,卻還從未聽說過我這樣的先例!我不知過幾日大哥看到消息,會是什麼表情!單單奇今日的這個態度、這個口氣,便讓我悔不當初,恨不得立刻死了纔好!

我立時就哭了起來,且將手伸出來遞給他,道:“你別這麼說!我知道錯了!你要罰,便罰我吧,我認罰!”

哪知檀音在一邊聽了,跳起來,怒道:“什麼認罰?!你是我的人,要罰也是我罰,怕他做什麼!”又將我拉到身後,對奇冷冷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來管他?!”

我見狀大急,連連拉他,他卻不理會我的感受,只顧着和奇鬥氣。奇見他爲我橫眉冷目出口不遜,也不理會,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拉不住檀音,索性將他一放,一推,氣苦道:“你愛瞪人罵人,你且瞪去罵去,便是打人也沒有關係——只是別說是爲了我!我不要你瞎出頭!”說着,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跑入自己房中,將頭埋進被子裡大哭起來。

不一時,有人推門而入,我知是檀音,只抽噎我的,不理睬他。他略坐了一坐,也覺得委屈,當即便掀了我的被子把我揪出來,氣道:“你怎麼這麼沒用!我替你出頭,你反而踢我!你有本事踢他去,別被他三言兩語激得眼淚直流,真真是丟我的臉!”

我蠻勁上來了,耿着脖子道:“反正我就是丟臉!你拿我如何?!”頓了頓,見他氣得臉都黑了,又道:“他是我兄弟,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病了他照顧我!我不會念書他教我!我出了事他救我!我做事他幫我!如今我錯了,他便罰我又有什麼!他便是罰我,也比你強!”

“你這是什麼意思?!”檀音把我往牆壁上一推,咬着牙欺上來,真發火了:“我對你還不夠好?!我這輩子沒對人這麼好過,你還這般說我!我是沒照顧過你沒教過你念書沒救過你沒幫你做過事!這是我的錯了?你既願意跟着我,爲什麼還老念着冼家的好?!”

那當然是因爲我願意跟着你,也是爲了冼家!

我心裡轉了這個念頭,當然是不會說出來的——我這人雖沒用了點,這些事理還是明曉的。

檀音見我只是瞪着他不說話,又因爲心裡憋了話而滿面通紅,似以爲我見了他發火的模樣心中害怕,怒火倒竟然慢慢散了,態度也逐漸軟了下來——

“我知你還不信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句一句慢慢說道:“你想的沒錯,你在冼家待了十幾年,在我身邊,只待了幾天,你親近冼家,怕我日後不肯善待你,或者鳥盡弓藏、派人害你,是不是?”

他見我只是不答話,長長地嘆了一聲,鬆開我的衣襟,伸手來摸我的頭髮。“我只告訴你一句心裡話:王位的事情,你愛管便管,不愛管便不管。我原就沒有藉助別人的力量取回王位的打算!我檀音,再不濟,這點能力、這點驕傲還是有的!我既敢丟,就一定丟得起,我若想取,便一定能取回來!”

他說到這裡,眼睛亮亮的。我見他又囂張起來,小小地哼了一聲,道:“既如此,你幹嘛來找我!”

他微笑了一下,撥了撥我的劉海,道:“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只是想試試,這世界上是否有隻因爲檀音本人而來的東西。”

“我不是東西!”我瞪他!

他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道:“好、好!你不是東西!你是我檀音的第二個弟弟!是我的心頭肉!”

彼時我還不知道弟弟二字對檀音意味着什麼,只覺得他說的話恁噁心肉麻。我對他說:“我應該是你最優秀的臣子纔對!弟弟我怕當不了。”

正如檀音所說,我其實還是疑着他的——我忘不掉三叔和十七叔的下場,正如我無論多麼喜歡檀音,卻始終記得自己姓誰名誰一樣。

檀音見我如此說,苦笑一聲,道:“哪裡見過這樣的臣子!幫你出頭,卻踢我一腳;踢我一腳,卻還要我來哄;我哄便罷了,還要挨一頓罵,非要我把肺腑之言掏出來,說得自己都齒酸,才能了事……”

我見他那副模樣,兩分無辜八分無奈,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把些個委屈阿怒火阿全拋光了!

其實冷靜下來,我也有不對,我拉拉他的手,低聲道:“對不起!”想了想,又道:“我原不該對你發火,你是好意。可你老想讓我和家裡撇清關係,我卻十分生氣。我是人,不是東西,你這般把我當做東西似地獨佔,我一點兒都不高興,反而很傷心。”

“好,是我的錯!你既這麼說,我日後注意便是!”檀音說着,揪住被子來替我擦眼淚。擦了沒有兩下,又數落我:“你哪裡像十六歲的人!個子又矮,又依戀人,又愛哭——”

我瞪他:“你還想和我吵架不是?”

他這才收了聲,只是不甘心,捏我臉,輕輕掐我脖子,又抓住我肩一陣搖。我撥開他討人厭的爪子,氣息平順了,就開始發起愁來:奇還在生我氣呢!

許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檀音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道:“你去告訴他,就說是我非要帶你回家的——說來這也是事實,我就想看看你在家的模樣!”

我搖搖頭,道:“這原是我的錯。我既然下山,就不該像往日一樣,總想着天塌下來由哥哥們頂着,自己任性妄爲。”說到這裡,想到自己這般行事,說不定有天會害了檀音,便下定決心:“我也要成爲大哥那樣有擔當的人!”

“別跟你大哥一樣老闆着個臉就行啦!”檀音捏我的臉。

我鄙夷地看着他:“你懂什麼是威儀!”

如此,我和檀音的第一次爭吵,便算是雨過天晴。

當晚我去找奇,奇也正好在等我。我一見他便說:“我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你罰吧,我該罰!這次你不罰我,我也要罰自己!”

奇聞言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將藤條丟過來,看我自己抽了十下,才緩緩開口道:“你這次倒有進步。”頓了頓,見我巴巴地看着他,又道:“你也不必求取誰的原諒。你既已下山,便要對自己負責。”

我點頭表示受教了,奇便又道:“既然你已真正知錯,我們便來談談你那錯誤的處事態度導致的不良影響和補救的方法吧。”

他說着,將手伸出來一條一條數給我聽:

“首先,你不該回家,讓檀國君知道你家門所在。”

“其次,你們回家時,檀城使者已經到達永春,你們和使者必有一番交鋒。最後你們雖然平安出來,但是這卻使冼家的實力完全暴露在了檀國君面前,於我們以後大大不利。”

“第三,你們能夠平安出城,必定使用了冼家密道。這密道是冼家人救命的招數,今日暴露在外人面前,以後將無法再次使用。不僅如此,還會引人警覺招人猜忌。”

“第四,你們竟使一個身份不明的人隨行。若這個人覺察到你和冼家的關係,將使冼家的立場非常不利。”

奇數完後問我:“這四條你可心服?”

我點點頭,因知我在永春的行爲,不至於這麼快報到這裡來,奇這四條,定是全部出於他的推理,所以對他簡直是心服口服。奇見我如此,十分滿意,又道:“即如此,我們來看有什麼補救的方法。”

“第一,家門一事,無可補救。檀國禁止百姓隨便遷徙,這一條上頭便是冼家也難以例外。”

“第二,暴露冼家實力一事,雖然也無可補救,但是日後萬萬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你若做不到,我便叫大哥立刻將你關回去。冼家百年基業,不能就這樣毀在你手裡。”

“第三,密道一事,也沒有別的法子。你只能祈禱你家爹爹以後不要開罪那檀國君纔好!”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將上報大哥,試着將你由暗轉明,如此那人覺察出了你的身份背景,也不至於引起大的麻煩。”

所謂由暗轉明,是指一種特殊狀況:冼家弟子若即將暴露身份,可以向本家申請不再隱瞞,而以冼家第XX代後人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眼中。冼家聲名遠揚,便是偶爾出一兩個厲害小輩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只是這樣一來,同代其他弟子決不可再犯同樣的錯誤,因爲這法子只能用一次。

奇這麼一說,我十分羞愧,自覺絕了其他下了山的兄弟們的後路。奇見我如此,難得沒有冷言冷語,而是嘆了一嘆,道:“你既然知道羞愧,以後做事,要三思而後行,吸取教訓纔好!”又說:“往日你在家中,諸位長輩都憐你年紀小,格外偏寵於你;現在你既然願意離了他們下山,便要改掉往日那些依戀人的壞習慣——不然,不若繼續待在山上被人寵着,何必出來!”

我點頭稱是,他看了看我,竟然沒有再說什麼,揮揮手便放過了我。我劫後餘生,暗中欣喜,回去和檀音玩了一回便早早睡下。

檀音原睡不着,被我按在牀上,無可奈何地躺了半天,也漸漸陷入夢鄉……

哪知,我們睡了半夜,突然被一陣喧譁聲吵醒。檀音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往窗外瞟了一樣,罵道:“哪個不要命的東西三更半夜不睡覺,竟敢在這裡喧譁!”我聽見許多腳步聲,似有不少人涌入了小院,當即心中一跳,將他推醒說:“快起來,怕是有大變故了!”

我們忙穿了衣服出來,正遇上許多人簇擁着奇往這邊來。

奇見了我們,道:“正好!快跟我來!有緊急軍情,怕是岐國要打過來了!”

我和檀音皆是一驚,對視一眼,握住彼此的手,沉着臉跟在他身後。奇出了將軍府,直往城門而去。一路上人潮涌動,四處都是被人從睡夢中叫醒,臉上還掛着驚疑神色的百姓。他們有的一邊跟着人潮慢慢往城門方向擠一邊伸長了脖子尋找相熟的朋友;有的尋到了朋友,低聲詢問出了什麼事;有的抱着小兒女神色悽惶,只知道茫然跟着人羣走;有的口中不住叨唸:怕是要破城怕是要破城……人潮不十分靜,但是卻別有一種壓抑之感。

我們被官兵們簇擁着破開人潮,趕到城門前的空地時,這裡已經有許多人。空地前塔了一座木臺,一個長臉白鬚的威嚴武將並幾個帶刀的軍士站在其上,正冷臉看着臺下越聚越多的人羣。奇一到,便有人湊過來說:“剛接到緊急軍情,岐國太子仲彤,起大軍十萬,傾國來犯!目下已到槍頭山,明日一早便能到達這裡。”

奇十分吃驚:“怎麼如此之快!”

那人搖了搖頭,道:“幼主剛剛即位,他們便虎視眈眈,幸將軍英明,算到遲早會有這麼一仗,早早做了準備。原以爲那仲彤點齊兵馬,至少也要一個月,誰知他突然發難——不然,我們滿可以更加從容!”

奇轉頭看了我和檀音一眼,動了動脣,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正在此時,那木臺上突然爆發出一陣巨響——

我們看過去時,卻是那威嚴武將見人已聚齊,使臺後百來個軍士齊齊攢槍!一時臺下陡然安靜,擠滿了空地又綿延幾條街的龐大人羣頓時無半點咳嗽之聲。

那威嚴武將見狀,走到臺前,舉槍憤然道:“岐國蠻民屢寇我境,兇淫嗜殺,前者侵佔我城,屠民若草,聚屍堆山,以耀勇武,今又重兵壓境,來勢洶洶,城若不守,必爲所屠!諸兄弟父老可曾甘心?!”

他這聲問擲地有聲,話音未落,已激起一片議論之聲。衆人憶起從前,十分激憤,破口大罵了一陣,見那禹將軍抿脣不語,似還有話講,又慢慢平復,只沉着臉定定看着臺上,等他後話。

禹劭迎着衆人目光,放下長槍,往臺後一指,慨聲說道:“現如今敵衆我寡,我禹某兵力單薄,不望偷生,只願拼着一條老命,替衆父老拖延時間,等待援兵到來!我剛已向新君定安候送去救援信函,他若及時來援便罷,若不能速速來援,我自當領兵護送諸位破圍前去靈洲!只是這一路上甚爲兇險,故此計實乃萬不得已之計!上上之策,還是留守潼城以待援兵。今我方兵力雖弱,卻勝在早有所備。諸位父老若憐我禹某,若憐那些在我手下保家衛國的兄弟,若憐自己親人的性命,禹某懇請你們死力相助,和我那兩萬將士一起,共同守衛潼城!”

這一席話既貼心無比,又激昂萬分,直說得臺下羣情激昂,紛紛高舉手臂,大喊“死力相助,共守潼城”。

我就着跳躍不定的火光看去,見人人都是一臉堅毅,不復剛纔的悽惶,不禁向檀音靠了過去,小聲道:“此人倒是個能人。”

檀音會心一笑,望着那禹劭慢聲道:“也是個忠臣。”

他這一說,我便知道我們想到了一塊兒:這個禹劭,真是一個巧人。無論定安候是否來援,他這一席話已經把功勞全都佔走了:定安候來,是他勉力爲他爭取的時間;定安候不來,自失民心,他就是大大的好人!並且更加難得的是,他提及定安候,稱之爲“新君定安候”,這個稱呼之妙,本身便夠人浮想聯翩的了!

我想到這裡,對檀音說:“這人日後可用,可不能讓他死在這裡了!”

檀音拍拍我的手,輕輕道了一聲放心。

有時候,我真不知他哪裡來的自信!他如今可算是一無所有,說話行事,卻仍是一派國君風範。好在他這樣,反而使我放心。我寧願他這樣,也不願他悽惶無依,終日皺眉嘆氣。

我們又站着聽了一回,見都是些備戰的具體安排,便準備打道回府——那禹劭一時說要拆掉東街的屋廈,一時說要取來南門街上各家各戶家中的棟樑板柵,檀音是不解其意,我是自認幫不上忙,便趁衆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回去。

我們走時,街上熱火朝天,耳邊淨是腳步聲、興奮地討論聲、拉到房子取木材的喧譁聲,一到院子裡,關上房門,世界這才安靜下來。檀音見我長吁一口氣,直掏耳朵,莞爾一笑,道:“愛作怪!哪裡那麼怕吵!”

我不理睬他,爬到牀上,拉上被子,閉上眼睛,不一時便聽到細簌的脫衣聲,然後感覺他也輕輕地躺了過來。我翻個身壓住他的手臂,靜靜想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低聲道:“你怕麼?若打起來,我們便不能按計劃出城了。”

他用另一隻手來拍我,也低聲道:“不怕,這有什麼可怕的!至多不過我也上陣,然後戰死沙場。何況,我若真上陣,還不一定輸呢!我習過武。”

我咬牙恨恨踢了他一腳:“就知道你打這樣的主意!從你甩下隨從一人上山,我便知道你不是什麼規矩之輩!我告訴你,若你這次也任性妄爲,你就乾脆死在戰場上吧,這裡離家不遠,我正好回家!”

他哈哈笑起來,卻不答我。我見他如此,直恨自己太好心:他都不怕,我怕什麼!這麼一想,倒也能夠拋開憂慮,好好睡上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