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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遊一看便知是個有故事的人,他這樣說,我和臨弦雖然知道應當小心防備,卻還是忍不住生出幾許雀躍來。

到了晚間,他果然沒有辜負我們的期待,臨出門前拿出一套奇怪的工具在我倆臉上塗塗抹抹,把我們扮成了另一個模樣。臨弦自然不如我沉得住氣,連連問他我們這是扮的誰。然而他卻只說叫我們自己猜,不肯事前透露半分。我從他得意的笑容中看出了一些端倪,只是覺得自己的猜測實在太不可思議,所以有些不敢確定。然而一待出了門,跟着他走到一處廢棄的老宅,看他轉了幾個圈,動作熟練地開啓密道的大門,我終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並因此而驚出了一身冷汗來。

他打開密道便催促我們儘快下去,我一腳把那塊石板踢回原位,拉住臨弦狠狠地瞪他——

“這是冼家的密道吧?”

我質問他,非常不快。

“你利用冼家的密道進入公卿的宅邸,又將我們扮成這個模樣,到底有什麼企圖?”

他先是愕然,隨後有些無奈:“還能有什麼企圖?正是你想的那個!我要你們暫時取而代之,治理這座城池。你放心,這密道並不是冼家挖的,是前任檀國君的傑作。我也不會暴露你們的身分,你若不放心這點,可是使他盯着我。”說着,指了指臨弦。

“你怎麼想到這種餿主意?”我一面四處察看一面壓低聲音責備他:“取而代之?你說得輕巧,萬一露出馬腳,你可知該怎樣收場?!”

“不會露出馬腳的,我早就探查過了:這城主野心勃勃狂妄自大,到了如此緊要的關頭還常常沉溺於女色不理政務。我已經使你與他面容極其肖似,若只是偶爾在人前顯身,絕對不成問題。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小動作,也沒有特殊的口音,你一定能夠勝任。”

“可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我怎麼知道他喜歡如何措辭又一貫用什麼口氣說話!你這樣實在太亂來了!”

這種膽大妄爲的主意,虧他想得出!

“你放心,這些可以用公文來彌補——若只是口述命令給我,再使我將它們寫成公文,我有自信能夠模仿得沒有一個人懷疑。”

他信誓旦旦,說得天花亂墜,我卻只覺得不可思議:“那麼其他的怎麼解釋呢?比如我像往常一樣沉溺於美色,卻突然變得勤政愛民,發佈了一大堆奇怪的法令?”

“那種事情再好解釋不過了!”他輕鬆地說,然後指着臨弦:“你以爲他是用來幹什麼的?他那張臉是屬於祭神使的!”

“這……”我一時無語。

“你在猶豫什麼?”他定定地盯着我,“是常規重要?還是達到目的重要?墨守成規有時候什麼事情都解決不了,我以爲你肯從冼家和檀音身邊逃開,正是因爲明白了這個道理!”

是了,說到膽大妄爲,似乎我已經做過了不止一件。

“好吧……我試試看……”我勉強同意。而臨弦居然早已躍躍欲試——

“這個差事有趣!”他興致勃勃,進了密道以後一路向季遊請教裝神弄鬼的訣竅。

妙得是那季遊也鬼話連篇詭計連出,直將人說得既忍不住想笑又熱血沸騰。

一路摸黑走到盡頭,我們不約而同地住了嘴又放輕了腳步。季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物件貼在頂上聽了一陣,湊到我耳邊輕聲說:“我先上去看看,若沒有問題,你們再上來。”

我點點頭,和臨弦一起幫助他爬了出去。過了不久,上面傳來暗號,我和臨弦爬出來,發現這裡似乎是城主臥房的牀下,而那位城主大人,則早已躺在了地上。

季遊把我們從牀下拉出來,見我一直盯着地上的那人,輕聲說:“放心,他沒事,只是要睡上一段時間了。”

“把他丟在哪兒好呢?”

臨弦已經開始苦惱了——他有被季遊帶壞的趨勢……

季遊說:“把他丟進密道里。”

若密道是冼家挖的,我這會兒早跳起來了;但既然不是,這密道便是廢了又關我什麼事?於是我毫無異議地搭手幫忙——咳咳,看來我也有被季遊帶壞的趨勢……

處理了正主兒,我這個冒牌貨就該開場演戲了。季遊拉着臨弦從密道退出去不久以後就有人進來通報,說有一位祭神使在外求見。我嗯了一聲,隔着紗賬故作漫不經心地叫人帶祭神使進來,竟然沒有引起旁人的懷疑。

不一會兒,臨弦被人帶進來,我的“妹婿”也聞訊趕來,我屏退旁人,這位“妹婿”馬上就微笑起來:“如何?我說沒有問題吧?”

我沒好氣地回答道:“這要多虧我機靈鎮定!”

“好了,現在你已經有了第一座城池,你預備怎麼治理它?”季遊不知從哪裡抽出一疊紗綢在牀邊的小案上鋪平,一副隨時可以開始擬定法令的模樣。我反而有些心虛——

“這麼快?”我看着他,覺得想做的事情千頭萬緒,一時不知道該將哪個放在首位。

他沒有嘲笑我的手足無措,反而用溫和的眼神注視着我,說:“你若一時想不到,也可以慢慢想。這是你第一次站在這個高度上思考問題,一時抓不住重點也是正常。”

“我該從哪裡着手呢?”

我很自然地就向他請教了。

他也很自然地開始回答:“首先,你需要問一問你自己,你想達到怎樣的目標。”

我回憶起渺京的繁華,毫不遲疑地道:“我要建設一個生機勃勃的城池。”

“怎樣的標準纔算生機勃勃呢?”

我仔細想了想,道:“允許行商,鼓勵開放集市,消除緊遷令,准許百姓四處遊歷。”

“是了,你準備制訂怎樣的法令來達到這些目的呢?”

這個問題就需要仔細斟酌了……

“首先,我可以支持季家公開行商,然後制訂法令,免除行商者一部分勞役,最後設立專門的府衙來管理商賈……”我說着,然後思路漸漸清晰起來:“我要爲商賈們建設兩條街,一條像姚城的那樣,聚集流動商販,只在固定的時間開放;另一條像渺京的那樣,聚集本地的巨賈,每天開放。我不僅要向他們收取一定的租金,還要他們將帳本交給官員定期檢查,然後根據行商所得按照一定的比例繳納賦稅——對,這樣就可以將他們的財產控制在一定範圍內,使他們有所收穫卻又無力同原有的名門望族鬥富,避免黨爭的出現!”

“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季遊一面記錄一面說,頭也不擡,“如果將商賈的收入控制在恰當的範圍內,不僅能夠避免黨爭,而且還可以避免百姓棄農從商、荒廢田地。”頓了頓,他突然擡起頭,表情奇怪:“誰告訴你要清查帳本、要根據商賈的收入按照比例繳稅的?”

我也覺得奇怪:“這個需要人教麼?新田法頒佈以後,各領地的領主都是根據田地的大小收取糧食和稅錢的,我向商賈收稅錢,自然也是這樣。清查帳目是爲了防止他們暗中搞鬼。”

“是了……制度就是在剝削者追逐利益的自然演化過程中形成的……”季遊十分感慨地自言自語,說的話使我一頭霧水。而當我追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卻不肯告訴我,只揮揮手,道:“說來話長,而且說了你大概也聽不懂!你還是繼續說你的計劃好啦!”——真使人鬱悶。

“我的計劃說完了。”

我向他攤手。

他驚訝地指着紗綢,大叫:“這就完了?”

我點點頭,馬上就被他敲了一下——

“你好笨!”他瞪着我,道:“你使人都來行商,那誰來耕種?如果你是一個要養活一家八口的庶民,行商賺兩吊錢,耕種賺一吊錢,你願不願意整天撲在同一塊土地上?”

好像確實有這個問題哦……我摸摸腦袋……原來錢伶似乎也說過這個問題,他說行商有暴利可圖,導致岐國百姓無心耕種。沒有糧食就沒有穩定的城池甚至國家,其餘一切就都是空談。

“我爲鼓勵行商,減免了商賈的勞役,的確有可能使得百姓棄農從商、荒廢田地。”我皺起眉頭,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就規定:根據開墾荒地的大小給予開荒者官爵獎勵;以田地大小將田地劃分等級,以免除當年全部勞役獎勵每年每等級中繳納糧食和稅錢最多的百姓;以錢財和官爵獎勵研習農耕而有成果的人;禁止大小官吏在收取糧食和稅錢以外的時期騷擾百姓;凡關係田地和耕種的事情,各級官吏不得拖延,必須當天着手處理。”

“這樣如何?”我問季遊。

季遊埋頭苦記,紀錄好了以後,就怔怔地盯着紗綢發呆,過了好久才擡頭問我:“你讀過岐國的新法麼?”

我心思一動,盯着他:“你讀過?”

他點點頭,將紗綢拿起來一邊打量一邊道:“新法重視推廣新的農耕之道,但是在促進農耕者的積極性上卻略遜你一籌。若能將二者結合就完美了。”

“你能把新法默出來麼?”我熱切地盯着他。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只記得大概,具體的東西只有當初參與研習新法的人才知道。”

參與研習新法的人?!

我再用無比期待的眼神看向臨弦。

臨弦退後一步,搓着自己的手臂抱怨道:“好可怕的眼神!”頓了頓,卻對季遊說:“我這裡有一些圖紙,待會兒可以給你認一認哪些是新法。”

“你怎麼會有關於新法的圖紙?”季遊神色奇怪。

“我爹爹曾是錢大人的侍從,”臨弦說:“而我則蒙錢大人教導了一段時間。”

“是你?!”季遊猛地站起來,激動地扶住臨弦。

“你認識我?”臨弦一愣。

季遊似乎意識到自己剛纔有些失態,將手收回來閉上眼睛靜靜站了一站,才略略平和了些的口氣回答道:“我曾見過錢大人,也曾見過你。”

這下連我都愣住了!

“你到底是哪國人?”我問他。這個問題在兩國正在交戰的今天已經變得尤爲重要。

他看了我一陣,十分無奈地道:“若我保持沉默,你是否就會收回對我所有的信任?”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嘆了一口氣,道:“我是檀國人。”見我們仍盯着他,又道:“具體來說,我曾經是冼家人。”

“什麼?”我瞪着他,“可是你說你姓季!”

“你也聽到了,我說的是曾經。”他將雙手一攤:“我早已脫離冼家,如今確實姓季。”

“你背叛冼家?!”我不敢置信。爲何我從未聽人提起過這件事情?

“不是背叛,僅僅是脫離而已。”他嘆了一口氣:“冼家將有大難,我無力力挽狂瀾,只有脫離。”

冼家將有大難?這是什麼鬼話!我正要嗤之以鼻,想起大哥下山的原因,又愣了一下——

似乎……還有在別的地方也聽過類似的言論……什麼地方呢?我凝神想了一想,突然從紛繁的回憶中憶起了十七叔——

十七叔曾說:冼家仍有不足。

是了,他說若能改正這不足之處還沒有什麼,若不能改正,冼家必有大難!

一旦憶起這句話,關於往事的回憶便鋪天蓋地而來,那些疲憊地落地的繁花、那清亮得近乎淒涼的鳥啼和那些附有青苔的古老石凳上的泠泠露水一時間彷彿觸手可及——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以爲自己還是小孩子,只要伸出手就能拉住十七叔的衣衫。但我終究還是很快清醒了——我畢竟不是孩子了,比之緬懷,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爲什麼說冼家有大難?”我問季遊。

是了,這是我苦苦思索了多久的問題呀!它幾乎包含了我對十七叔的全部緬懷和敬愛!

“很抱歉,我不能說,”季遊看着我,搖搖頭:“我不能說,你要自己體會到,才能挽救冼家。”

多麼熟悉的回答呀!

我看着季遊,看着他無可奈何的神色,和那曾經被我忽視了的、一直潛藏在無可奈何之下的關愛,突然間領悟到了一個重要的事實:

季遊哪裡有什麼陰謀,他將我帶在身邊,完全是爲了教導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