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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房後還在琢磨這件事兒,越琢磨越迷糊。不一會兒睏意泛上來,我沒等洗漱便睡着了。睡得太早的結果就是:不知怎的,半夜裡忽然醒了,且無論怎麼翻身都睡不着了。我只好自己摸索着去找洗澡水——

剛從牀上翻起來,忽然聽到隔壁有人說話,且是檀音的聲音,我一時大奇,心想,這麼晚了他同誰說話呀?不覺豎起耳朵,湊到牆邊去聽——

模模糊糊聽得檀音說:“還頭疼麼?好些了沒?我早說叫你好好休息,你偏不聽,非要去探他口風!其實他願不願跟我們,我不一點兒也不在意:檀國那麼大,還怕找不出一個能用的人?你別多慮了!”

回答他的聲音柔和動人,似乎是錢伶的。錢伶說:“我就是擔心你。”

他語氣向來舒緩,這一聲又放得極低極柔,一時間,引得我心中一動。我不知怎的,只覺得心裡癢癢的,卻不知怎麼排遣,只知道不斷回味這一聲留下的餘韻。越回味,越覺得心裡癢得厲害,正暗自奇怪時,聽見錢伶又說——

“你別皺眉,我最見不得你皺眉了。你不喜歡我操心,我不操心便是……唉,我原是來幫你的,你卻什麼事也不叫我做,我怎麼安心呢?”

他說得十分懇切,我亦有同感,於是也不管檀音看不看得見,情不自禁地隔着牆點頭。

牆那邊沉默了一陣,忽然又傳來檀音的聲音——

檀音說:“你別這樣,你這樣,頭該更疼了。我叫你安心,就是不願見你擔憂,露出不開心的表情呀!你既然是他的兒子,便是我的弟弟,我只願你過得無憂無慮,若能夠,哪裡想叫你跟着我整日奔波——”

他話未說完,便被錢伶打斷,錢伶說:“我原不在乎這些!你將我視爲兄弟,我也因爹爹常常提起你的緣故,早將你視爲兄弟,既然是兄弟,幫你分憂就是應該的,你何必這麼說?說這樣話,豈不是生疏了?”

“唉……拿你沒有辦法……”檀音難得嘆了一口氣,說:“罷了,一切只隨你高興。只是像今夜這般帶着醉意去說服人的事,再不可做了!我們的時間多得很,足夠每件事情都做得從從容容,你若拼着趕着累壞了身體,我便不叫你幫忙了!”

錢伶說了聲“是”,聲帶笑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檀音起身告辭。我聽見開門的聲音,忙用被子把自己矇住。蒙了一會兒,突然醒悟:檀音他們看不到!於是一邊深悔自己好奇心太重,竟然偷聽,簡直不是君子行徑;一邊從牀上爬起來去燒洗澡水。

哪知手剛摸到門,便給嚇住了——

原來檀音磨蹭了半天,竟還沒有走!藉着細白的紙窗,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投下的一點兒陰影。我屏聲靜氣等了一陣兒,見他身影沒動,卻不發話,十分不耐煩。正在想:這小子豎在人家門口乾嘛呢!他忽然出聲了——

他說:“那我走了?”

聲音有些啞。

我一邊心說:“滾吧!站半天了!”一邊聽見錢伶說:“好,你去吧。”

他這聲音……他這聲音又引得我心跳快了一拍,我摸摸胳膊,見雞皮疙瘩都出來了,不禁感慨:他的聲音真好聽啊!不愧是偶像大人的兒子!

然後是腳步聲、關門聲,我又等了一陣兒,見隔壁終於無聲無息、世界徹底清靜了,這纔敢躡手躡腳地出來找洗澡水。

洗了澡,這一夜是輾轉反側,徹底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頂着兩黑眼圈去用早飯,被禹從文看到後打趣說:“咦?昨夜睡得挺早呀!去做夜盜了不成?”

我心裡有鬼,只敢瞪他,不敢出聲,同時在心裡說:誰同你一樣呀,睡得跟頭死豬似的!

喝了兩口稀粥,檀音和錢伶來了,我更加心虛,頭也不擡,只在心裡猜度:昨夜擡洗澡水那麼大聲兒,他也不知道聽見了沒……

猜度了一會兒,檀音問我:“怎麼無精打采的?”我一擡頭,他又一驚,道:“你昨夜幾時睡的,怎麼成這樣啦?”

我偷偷去瞄錢伶,見他慢條斯理地用早飯,並沒有多看我,料想自己的小人行徑還沒有敗露,於是放下心來,揮揮手說:“吃飯!吃飯!”

如此用完早飯,銘生來了。銘生說:“我已將這裡的事情全部安排好了,隨時可以啓程送你們到渺京。”

禹從文和奇聞言十分奇怪,錢伶便微微一笑,放下碗對銘生拱手道了聲多謝後,轉頭對他們說:“這位銘先生將送我們到渺京。我們人生地不熟,到渺京後,一切都要賴他多多指點了。”

禹從文雖然神色不快,卻沒有說什麼,只跟着奇一起向銘生行了個表示感謝的禮。

我們放下碗筷,正要回房整理行李,忽然,幾個人推推搡搡的,在一邊吵嚷起來。

這幾個人我都十分眼熟:被圍在中間是昨天那個傻呼呼地問“說什麼呀”的灰衣人,圍着他挽衣袖的是昨天同田殷家僕吵架吵得最兇的那幾個。

我見幾位凶神神色不善,將人圍得嚴嚴實實似要動手,不禁走過去道:“怎麼了?”湊得近了,看見灰衣人又委屈又憤怒,且看見地上丟滿了舊衣服,不禁擠進去將衣服一一撿了起來,且一邊撿一邊問灰衣人:“這是你的?”又問幾個凶神:“這是怎麼回事?”

哪知纔剛撿了幾件,便被凶神們劈手將衣服搶過來往門外丟了。我直起身,看見他們憤憤地說:“小兄弟不要多管閒事,這人不值得同情!”

那灰衣人見狀,搶救不及,只有握着拳頭恨恨看着他們大聲道:“走便走!你們再丟我行李,不要怪我不客氣!”

幾個凶神仰臉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哦?你準備怎麼不客氣?”又低頭啐了他一口,道:“你但凡有點兒血性,昨天便該對着那些小人不客氣了!在我們面前叫嚷什麼!”又瞪着眼睛望門外一指,大聲吼道:“還不走?!這地方不歡迎你!”

那灰衣人見狀,先是漲紅臉,站在原地呆了一呆,片刻後,突然回過神來,將嘴脣咬得死緊,賭氣將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撈起來往手上一搭便大步要走——

哪知走至門邊,他又突然頓住,轉身道:“不行,我還有東西沒拿,不能丟的!”

幾個人大笑起來,拿眼白看他,嘲笑說:“不是打算回了房又賴着不走吧?不然幾根破木頭也值得你惦記?”

灰衣人聞言,將手握成拳頭,開開合合好幾次,終是捨不得: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後,還是抱着衣服衝到房裡去了。

大廳內的人見狀,紛紛恥笑他。我回頭去看銘生,想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銘生不等我開口便走過來冷笑說:“你不必理睬他!這人自私自利,幾次眼見同伴有事都埋頭不理。他所研究的也不是什麼大學問,整天拆東拆西不說,還時常引發火災!他爲人又陰沉懦弱摳門,沒一點兒讀書人的氣質風采,這裡所有的人都不喜歡他!”

我乍然聽他這般不客氣地評價別人,簡直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纔好。過了一會兒,那灰衣人抱着衣服和一堆木料大汗淋漓地出來了。我見他模樣狼狽,處境又可憐,恐怕他臨時被趕走,身上拮据無處可去,於是攔住他問:“你手頭有錢沒有?”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也是。

過了一會兒,他看着我,傻乎乎地搖頭。

我身上也沒有錢幣,只好從墜珠雕花金腰鏈上取了一截遞給他。

他怔怔朝那東西望了半天,卻沒有接。我正手痠,他忽然似回過神來一般雙眼放光,一把將東西搶過去翻來覆去地看,一邊看還一邊說:“你怎麼弄下來的?還有沒有?”

我一愣。

四周一片嗤笑,都不屑他的貪婪。

我見他對那小東西愛不釋手,心說反正這東西家裡還有很多,便又下了兩截給他。

他對我下東西的每個細節都十分注意,只看得目不轉睛。東西遞過去後,他猛然擡頭,一邊急急地湊過來想拉我的手一邊說:“你跟着我吧!我有好東西給你看!你這樣的人肯定喜歡!”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眉毛倒豎,恨不得動手打他。檀音更是不快,一下插到我們中間攔住他說:“你幹什麼?要滾便快滾!他是你能妄想的人?!”

他看了看凶神惡煞的檀音,看了看一臉鄙夷的衆人,又看了看十分爲難的我,忽然失魂落魄,退了兩步,一邊搖頭一邊喃喃自語說:“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四周的人見狀,只道他瘋病犯了,都爭先恐後趕他走。

他被人推了兩把,又氣得滿臉通紅,咬牙握拳。可是他雖然憤憤不平,卻還是老老實實抱着東西狼狽地走了。

待他走遠,檀音將我推了一把,說:“回神!看什麼呢!那起小人!”又拉了拉我的金鍊子,不高興地說:“誰叫你給他的?亂髮同情心!這不,少了三個,趕明兒我替你找來補上!”

我覺得那人如此行徑未必是因爲貪財,只恨自己沒有機會仔細詢問,所以眼下見衆人一味輕視他,又見檀音陰沉着臉,不禁也不高興起來——

我說:“你這人真沒眼力!別人說什麼你便是什麼!”

檀音瞪大眼睛,將金鍊子一甩,道:“你說什麼?明明是你——”

話未說完,便被銘生打斷——

銘生對我和檀音各做了個“噓——”的手勢,含笑說:“何必爲那種人不合?”

我看看四周,見一堆眼睛都望着,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全嚥了下來。擡眼看檀音,見他雖然也閉了嘴,卻臉色陰沉,模樣可怕,我心說:這是嚇唬誰呢!便打定主意不理睬他。

於是轉頭回房,悶悶地收拾行李,悶悶地上馬,悶悶地趕路。因我倆互不言語,其他人也不好開口,所以一路都是低氣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