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bookmark

80

“我問你,當你認出季遊時,你是覺得他就是你的先生,還是覺得他長得很像你的先生?”

檀音當時正在同人談話,見到我突然奔出來找他,已經嚇了一跳,見我又問如此奇怪的問題,眉毛馬上就皺了起來。

“你沒生病吧?”他摸摸我的額頭,道:“我自然一看就知道他是我的先生才肯認他啊!”

“這麼說不是因爲相似?!”

“當然。”他笑起來,好像覺得這是個很無聊的問題。

是的,我曾經也覺得這是個無聊的問題,所以沒有問過。但是現在,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麼重要——在密道里,季遊曾經擦去臉上的修飾,給我看過他的真面目——那是一張很俊俏的臉,和他平時的模樣有些相似,但總體來說卻是不同的;可他遇到檀音的時候,並沒有擦去這些修飾!檀音將他認作自己的先生,說明他的先生應該完完全全就是這副模樣,可是季遊實際上並不長得這副模樣!

難道說他其實不是真正的錢緒?!

我想到這裡,就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檀音的手腕——

“你有沒有覺得我爹哪裡古怪?”

檀音被我鄭重地模樣逗笑了。

“哪裡古怪?你總不會突然發現他是妖怪吧?”他一面輕輕刮我的鼻子一面取笑我,後來發現我是認真的,便怔了一下,道:“其實……勉強說來……的確待我比以前冷淡多了,只是他向來疼愛你,看到你便冷落我也是有可能的……怎麼了?”

我死死捏着他的手腕,咬牙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其實是個假的?”

“假的?!”

這下檀音徹底愣住了!

他先是將我認真地打量了一遍,而後又看看身邊還等着繼續談話的人。最終他將那人打發下去,然**住我的手嚴肅地說:“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發生了什麼事?先生醒了?”

“沒醒,我只是問問。”我下意識地這麼回答,然後繼續追問:“我爹以前是個什麼性子?”

“很頑皮,不守規矩。”

“有時候很狂傲麼?”

“不。他只是不喜歡墨守陳規罷了,有時候會被人誤認爲輕狂,但其實是個心地柔軟的人。”

“他常常有很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啊,但是最後被證明十分有用。”

“偶爾也會拿出一些奇怪的物品?”

“不,我從未見過。”

這就奇怪了!季游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錢緒?!

想了想,我決定換個方法證實。

“告訴我一兩件只有你和我爹知道的事情。”

“這種事情麼……”檀音露出很爲難的表情,道:“我小時候時時刻刻都被人跟着,哪裡會有秘密?”

“仔細想想!”我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他想了良久,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露出有些不好意思地神情吞吞吐吐地說:“想是想到了,只是不能告訴你……”

我聞言又在他頭上敲了一記,惡狠狠地說:“不知想到什麼亂七八糟!不告訴我,總可以去問問看我爹吧?!”

“現在就要去問?”他無辜地望着我。

“我替你去!”我說:“你只要告訴我問題和答案就好!”

他無奈地一笑,用寵溺的表情將問題和答案告訴了我——大概以爲我要對季遊惡作劇吧!這樣誤會也好,我於是又折回去找季遊。

推開門,發現季遊正立在窗邊,我突然一陣心虛,就問:“怎麼不躺着?”

“你去找檀音了?”

他的聲音淡得我聽不出情緒,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我暗叫一聲糟糕,就收住腳步立在門邊。

他見我不回答,也不肯走過來,冷笑一聲,道:“還真被我猜對了!你既然見過了檀音,自然知道我說了謊話,我還有什麼繼續裝下去的必要呢?”

“你不是真正的錢緒吧?”我問——看着他冷笑時給人的壓迫感,我突然不必藉助檀音的問題也能肯定他絕不是錢緒。

他又是一笑——笑得很可怕——道:“是,我的確不是他。但你也不必害怕,因爲我無論傷害誰也不會傷害你!”

“爲什麼?”我不明白。

“因爲你是他的兒子。”他說,然後露出一抹狂傲的笑容,對我伸出手——

“過來。既然你已經發現了,就讓我把你該知道的東西一氣告訴你!”

這個人的氣勢真的很強大:他明明並沒有籠罩誰,卻好像把所有人都籠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以至於我明明知道不該,卻還是下意識地遵照他的命令走了過去。

“你認識我爹。你是誰?”

我努力想要擺脫他無形的控制。

他撫着我的頭髮微微一笑——這一笑裡纔看出一點點平時待我的溫柔——說:“不必反抗我,我不是你的敵人。你平時所信賴的那些人才是你真正的敵人。”

“我不明白。”

“你的確不明白,因爲除了我,誰也不會把真相告訴你。”他說完,放下手,把目光投向我身後那片虛無。“該從哪裡說起呢?”他露出懷念的神情微微皺眉,沉思良久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就從我的身分說起好了。”

“我說我是冼家的人,這是真的。”

“我七歲那年被選進學堂,因爲不滿本家的虛僞,唸了幾年書就悄悄跑下了山。下山後,我偶然結識了你爹爹,因爲談得來,又長得極爲相似,就結拜爲兄弟。”

“那時候岐國君身患重病命不久矣,但是膝下卻無子嗣,於是只好派人四處尋找自己當年流落到宮外的血骨。你爹爹恰好就是那人,然而他卻不願揹負如此沉重的責任,只好四處躲避岐國來的追兵。”

“其時我正躊躇滿志,就對你爹爹說願意代替他進入王宮。他一開始有些不捨,後來見我意志堅決才終於同意。我們說好,我雖代替他做岐國君,但他若反悔,還是可以隨時要回自己的位置。然後我跟着那些人回到岐國王宮,因事先得到你爹爹的幫助,又確確實實同你爹爹長得極爲相似,所以很快就順利取得了王位。”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微微側頭,好像在回憶什麼。而我則倒抽一口冷氣——我事先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竟會同我說起這種驚天動地的大秘密!難怪他以前從不對我談起,這種事如果輕易泄露出去,真不知會驚起多少軒然大波!且不說別的,單說他竟然是那位推行新法的岐國君就足以使我吃驚到死了,更別提他竟然還不是岐國君真正的子嗣,沒有繼承岐國的資格!

“你覺得我們極爲胡鬧,是不是?”

大概是動靜太大,季游回憶完畢,就收回那投向虛無的目光,輕輕瞟了我一眼。

“其實我也覺得我們有些胡鬧,”他低低地笑了兩聲,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又漸漸收回了笑容。

“我繼承王位後,老老實實當年了兩年岐國君便開始覺得受不了。”

“王宮中規矩繁多,國中公卿又迂腐固執,我模模糊糊地覺得這樣不行,又不知如何改變,就叫回了你爹爹,想要將這王位還給他。”

“然後,他對我說,可以變法。”

“他說只要改換體制促進農耕,就能迎來新的局面,我醉心於他所描述的那種繁華世界,又十分自負,就冒失地同意了。等我立他爲相,真真正正地開始推行新法的時候,才發現我原來所輕視的那些迂腐的人的力量是如何地強大,而我們已經進退兩難。所幸我和你爹爹都是意志堅定的人。我們決定走下去,就有十足的決心走到底!”

“就是在這個時候,冼家找到了我們。”

“自然,他們不知道我和你爹爹真正的身分。可是我們兩人的孃親都是冼家的人他們卻是知道的,於是他們找上門來,要求我們幫助他們鞏固冼家的利益。我於冼家從來只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討厭,自然不肯答應他們。而你爹爹卻不然,他被當年的當家所迷惑,漸漸開始頻繁地同冼家來往。”

“按照我們的計劃,變法初期應該以推行耕種之法、促進農耕爲主,可是冼家人卻借行商瘋狂斂財,致使所有人都盲目地效仿。不久後我們看出黨爭的苗頭,要求冼家立刻停止這種行爲,冼家當家一口答應,背地裡卻繼續縱容分家。於是,我只好採取極端手段。”

這個極端手段是什麼,季遊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對我來說,他眼裡迸射出的冷光已經替他說明了一切。而他似乎對我的這種乖覺非常滿意,所以在神情冷峻地側頭回憶了一陣後,輕輕瞟了我一眼才繼續開始講——

“受到我的警告之後,冼家老實了一段時間。然而我們都沒有料到,這就是冼家翻臉無情的開始。”

“差不多就是在那段時間,你爹認識了你娘,而岐國的黨爭也漸漸浮上臺面。那時候我只覺得奇怪:爲什麼無論黨爭如何發展都將你爹爹作爲中心,一段時間後,終於醒悟到這不是意外,但是已經來不及:冼家設好了陷阱,而我們已經無知無覺地走了進去,朝野上下全是誅殺錢緒的呼聲,而我也在同一時間遭受到事關王位的威脅。”

“在最危險的時候,是你娘想辦法替你爹開脫。”

“你可能猜到了,她正是冼家的人,也熟知這一系列針對你爹的陰謀詭計。大概是因爲你當時已經快要出生的緣故,她終於在最後一刻心軟。只是她救了你,卻救不了自己——冼家三番五次使人謀害她,終於在她生產的時候得手——本來你也難以倖免,幸好你爹爹臨時覺出不妥,不顧衆人阻攔衝入房中這才搶回了你。只是到了這個地步冼家還不死心,總以你的性命來要挾,加上當時物議對你爹十分不利,我便安排他假死,使他帶着你遠離這個是非圈。”

“然後,我便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消息。”

“事已至此,我發現王位已成枷鎖,就退了位,創建了季家,想用季家的人脈暗中尋找你們父子——我一直都以爲我和你爹還會相見,誰知道幾年後竟然發現你被人寄養在冼家!然後我就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說到這裡,神情黯然地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他那麼喜歡你,但凡還在世上,又怎麼會讓你離開他呢?”這句話好像是對我說的,又好像是在純粹地問自己。

可以看出,雖然認定爹爹已死,可是他還是懷着最後一絲希望。

這個人應該很喜歡爹爹吧,我想。

然而聽完這許多往事,我只注意到許多疑點——

“那麼說,教導檀音的應該是我爹而非你了?”

“當然。”季遊點點頭,馬上領會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爲何會進入檀國的王宮,也使人查過,但沒查出什麼,看起來就好像他臨時起意一樣。”

“你一定漏掉了一個人。”我十分肯定地說。

他會意,苦笑,道:“你說直接問檀音?我並非沒有試過——定安侯作亂前,宮內已經十分混亂,我曾趁這個機會混進宮去親自問過他,可惜他也什麼都不知道。”

“你是扮作誰?又是怎麼問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等閒人他根本不會好好回答是吧?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方法……”他說到這裡,頓了頓,想了許久,終是輕輕嘆了一聲,搖頭道:“還是告訴你吧——雖然這可能有點兒離奇。我本來不打算對你說的:你爹他——可能有點兒異能……”

“異能?什麼異能?”

季遊聞言少見地躊躇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他說他並非這個世界的人。”

我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追問:“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他來自別的世界,好比我們說鬼啊神啊一類都住在另一個世界一樣,他也來自這樣的一個其他的世界。他有些神奇的小玩意,也懂得許多在我們看來匪夷所思的東西,催眠術就是其中一樣,它可以使人在短時間內失神,聽從施術人的命令,他把它教給了我,而我就是用這種方法去問檀音的。”

“還有這種事情?”我聽得興致勃勃,“會不會是你施展得不好?”

季遊搖搖頭。

“那個手電筒也是他給你的東西了?”

“是,”他露出懷念的神情,輕聲道:“如今能夠睹物思人的也只有這麼幾件了。”

幾件?!我注意到這個關鍵詞,於是瞪大眼睛:“還有什麼?”

他警覺起來,瞟了我一眼,道:“無論什麼,我已經給了你一件,足以使你留作紀念了!”

我訕笑兩聲,他便說:“現在你該知道冼家的真面目了吧?還不肯跟我走麼?”

“等等,讓我再搞清楚一兩個問題。”我想了想,不緊不慢地道:“定安侯謀反,你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他一怔,像是沒有想到我竟然會問這種問題一樣,半晌後,露出複雜的神情,感慨道:“你果然是他的孩子!是,此事雖然是檀音挑起的,但的確有我在幕後推波助瀾。”

“恐怕那女子用來證明自己身份的神物就是我爹給你的吧……”我望着泰然自若的他嘆了一口氣,“說不定就是你給我的那個手電筒——難怪你不准我隨意展示在人前,其實你這樣說只是希望我忍不住好奇,拿出去給別人看,然後使有心人誤以爲冼家也在整件事情中摻了一角吧?”

自然,依照我的個性,若有人問起東西是誰的,我絕不會說出他的名字。

“你比我想象的更加聽話。”他坦然道,間接承認了我的猜測。

“所以你才說不喜歡我太乖巧……”我垂下眼瞼,不知爲何,竟覺得有些遺憾。

“爲什麼這麼做?冼家對不起我爹,檀音並沒有不是嗎?”

“我不確定,畢竟他進入王宮的理由我還不知道。”

就爲一個不確定?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看向他——

“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什麼?”

“我、爹、已、經、回、去、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既然能從另一個世界過來,爲什麼不能回去?”

他後退了幾步,一臉震驚的表情。

“別這麼驚訝,我不相信你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他臉色蒼白地怔在那裡,哪裡還有一點兒方纔那種威懾天下氣勢!見此情景,我幾乎不忍心說下去。

“他把身邊的那些小玩意都給了你,又把我託付給別人,難道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我知道,你想說我可能是被冼家搶走的。可是搶走我於冼家有什麼好處?你和他都已經相繼遠離權勢,拿我來脅迫你們又能換得什麼?況且冼家一直極力隱瞞我的身份,不但替我安排了一個同胞兄弟避人耳目,而且連學堂弟子也一概隱瞞,若要拿我泄憤,他們何必這樣,又何必將我送入本家?”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爹走前已經同冼家和解,他找不到已經退位的你,只好把我託付給冼家。而冼家寧願我有一個正常的人生,不願我陷入以往的恩怨。你說是嗎?”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已然帶了幾分嚴厲——長期在大哥身邊,耳濡目染,我知道這樣的語調有着怎樣的說服力。

果然,季遊露出些微動搖地神情,隨後,低下了頭。

“讓我想一想。”他說。聲音有些虛弱。

“讓我想一想。”他喃喃自語着,站了許久,突然一下跌坐在長椅上。

我於是步出房間,關上房門,守在門口,替他營造一個清靜的環境讓他好好地想。

事實上,一走出那個房間,我的身體就開始情不自禁地發抖了。

我的話,大約還騙得住季遊吧……

說我爹和冼家已經和解,這種謊話,大概只有季遊纔會相信;想起檀音說“只是他十分疼愛你,雖然無法親自撫養,卻常常向冼家人打聽你的消息”,又想起大哥說“他雖然肯把你託付給冼家,卻到底看冼家不慣,時常要求來看你,又說要親自教導你。長輩們說他輕狂,怕把你教壞了,所以才決定瞞着你”,我就覺得一陣心痛——

不管是按照大哥所說,那人是因爲岐國的詭譎政事而詐死離去也好,還是按照季遊所說是因爲冼家的緣故也好,我只知道有一點確信無疑:我進入冼家後,那個人想見我,冼家不讓。我想着他一遍一遍地向冼家懇求要見自己的兒子、又一遍一遍地被人拒絕的情景,就忍不住心酸:那人是我爹爹啊——據說很疼愛我的、親生的爹爹!我多麼想要見他一面,真的,一面也好!

然而檀音說他已經死了。

他死了,生前遭遇成謎,死因成謎,而我、大哥、檀音、季遊還要生活下去。

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一片混亂和茫然:大哥已經不知生死,檀音的王位還遭受着威脅,我該如何處置季遊——這個直到現在還執著地追着爹爹的蹤跡、已經是我和爹爹在此世間的唯一聯繫的季遊呢?

他必定不肯告訴我大哥的下落,但是要我殺了他——殺了這個曾經教導過我的爹爹的密友,我就覺得心痛如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