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鑑於在野外遇到自家人實在是很難得的事情,我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去問他他身懷什麼任務。
而他笑了一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臨弦,並沒有回答。
臨弦哼了一聲以示不屑,我則微笑起來,對那人說:“你說吧,他是自己人。”
他聽了這句話後,頓時變得有些嚴肅,開始仔細打量臨弦。臨弦被他銳利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皺眉,他立刻就說:“這人一看便知不是冼家的人。”
我點點頭,肯定道:“的確不是。”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點什麼,一時又不知道該怎樣說。漫不經心地朝篝火裡丟了幾根樹枝以後,他猛然擡起頭對我說:“你知不知道,冼家的事情,若沒有經過允許,即使是對自己的兒女也要保密?”
我當然知道。可是——
“可是對自己的妻,卻是不用保密的吧?”
他皺起眉頭。臨弦則是有些驚訝地望着我。我笑了笑,伸手去捏臨弦的臉:“幹什麼這麼驚訝?只是叫你享受這個權力,可沒叫你履行其中的義務!”
臨弦皺着一張臉打開我的手,很不高興地說:“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你們家的事情!不能說就不說好了,我不稀罕!”
“雖然這樣說,可是我答應過你要告訴你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實,我可不願失信於人。”
“就是因爲這個?”臨弦瞪大眼睛。
“是呀。”我點點頭。
“我……我當時只是隨便說說的。”他好似有些手足無措,又有些感動,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了,擡頭去看掛滿繁星的天空。
我則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不能知道全部事實的滋味很難受,我也親自品嚐過,而且現在也在品嚐中——無論是大哥還是檀音,他們都不願告訴我全部的事實,我對臨弦的抱怨如此上心,大概就源自於這點吧。
“你做事很草率呢。”
猥瑣人士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草率——豈止呢!
他看我不說話,笑了一下,一邊用樹枝徐徐撥動篝火一邊用看似不經意的態度同我閒聊——
“你下山多久了?”
我想了一想:“不到半年吧。”
“做成了哪些大事?”有些調侃的口氣。
我苦笑:“一事無成。”
“哦,這個是很正常的。”他點點頭,打了個呵欠,一副毫不奇怪的模樣。
我不滿意了:“哪裡正常?”
他顯出誇張的驚奇神色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搖搖頭說:“你還是小孩子呢!”
“可是我是冼家的人!”我不服氣。
“冼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呀!”他一臉不以爲然。
我提醒他:“是花了十幾年精心栽培的孩子。”
“十幾年全部花在書本上——”他嗤笑了一聲,態度不屑。頓了頓,忽然問我:“你是跟誰下山的?”
我不知道應不應當把這種事情告訴第四個人——家訓裡沒有說允許,但也沒有說不允許。而我對這個傢伙——這個猥瑣又氣死人的傢伙有一種本能的親近感,所以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吐出了檀音的名字。
“他啊!”他伸着懶腰感慨着,好像同檀音很熟一般。頓了頓,忽然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他不好搞定吧?”
“啊?”
我正琢磨着“搞定”是不是“好好相處”的意思,他又說——
“他這人任性得很,你跟着他一定很辛苦吧?”
我想起檀音在戰場上亂來的一幕,點點頭。
“任性倒也罷了,關鍵是他這人還驕傲自大、一意孤行!什麼事都是他說了算,你要幫他,他只會叫你一邊歇着去,不肯讓你插手,又不告訴你他全部的計劃,實在可惡!”
我想到在岐國的種種,又點點頭。
“他偶爾還會有一點莫名其妙的獨佔欲,把人跟東西似的看着,煩得很!”
想起在潼城吵的那一場架,我猛點頭。
“煩人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有許多歪點子,真叫人防不勝防!”
我想起他拿我試驗那些奇怪的事情,大力點頭,心裡對這人已經不是一點崇拜了——“你認識他?”
忍不住好奇。
“認識!”他爽快地承認,“我以前因爲任務,不知在他身邊遭了多少罪!”
我笑起來,道:“他有時候真似個孩子。”
“不過更多的時候,卻是個合格的君主。”那人說着,突然語氣意味深長。
我一愣,因想起許多往事,頓時心緒煩悶起來。而那人也再沒有說話,一時間,只聽見篝火燒得嗶嗶剝剝的聲音。
過了好久,那人突然問我:“你想不想同他並肩?”
“什麼?”我一愣。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頓地說:“和檀音並肩。在他有意向你袒露實情以前,就能猜到他想幹什麼、正在做什麼。”
我聞言失笑:“那怎麼可能呢?”
我挺有自知之明:只有大哥才能做到這個地步。我麼,我不過是個最不成器的弟子,怎麼可能?
“爲什麼你不可能?”他看着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倒覺得你比你大哥更有天賦。”
“別開玩笑了……”我勉強一笑,說不出心裡的那種躁動和不安是爲什麼。
“我沒有開玩笑。”那人認真地說,“相信我,我能使你做到。”
這句話在我心裡激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瞬間,我領悟到:這人其實並不是冼家的人!我立刻警覺起來,因不願陡然發作打草驚蛇,只好伸手去握臨弦的手。臨弦原來正津津有味地聽我二人談話,見我如此,倒也沒有任何驚訝,反而悄悄握住我,湊到我耳邊對我說:“我覺得這人挺誠懇的呀,你爲什麼不試一試呢?”
我不好言明,只有苦笑道:“我若追求這個,就不會從他身邊逃出來了。”
“我知道,你想研究新法嘛!可是你不想一想,就算你研究出來了又如何呢?你還是得找人來實現你的新法呀!你沒辦法迴避這些,不如索性學到底、學到透,學到任何人都不能在你面前玩弄詭計。”
“這是你的想法?”我有些發愣:他何時有這麼入世的想法了?
他捏了捏我的臉,道:“經驗之談。”
這一次語氣再不帶任何譏諷之意,反而讓我有些不習慣。
我低頭思考了一陣,心裡有點亂。那人見狀,笑道:“你已經冒了一次險,從冼家和檀音那裡逃了出來,何不再冒一次險,相信我一次?”
這人竟然連這個都知道——這麼說,是確確實實衝着我來的了?
不知道爲什麼,一旦確定這個事實,我心裡反而安定下來。話到這個地步,雙方似乎已經沒有了彼此隱瞞的必要。所以我問他:“你不是冼家的人,你是誰?”
他大笑,然後對我眨眼:“我是誰很重要麼?我以爲我將要教給你很多東西,這纔是最重要的。”
我仔細凝視他,然後搖搖頭:“不,對我來說,知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能從這件事情中得到多少好處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關於這個,”他對着我狡猾一笑,“你以後可以用我教給你的東西自己判斷。我已經不加掩飾地告訴過你了,這是一次冒險:或者你讓我利用,或者你利用我,端看你敢不敢選擇。”
敢不敢?我問我自己。
我優柔寡斷、粗心大意、不負責任、一事無成,我是否還能夠承受由自己的錯誤帶來的損失?
我的回答是——
是。
即便這樣,我還是要嘗試。
我不想臨到頭上才被人通知冼家遭遇危機,不想人已經死了才從別人口裡聽到檀音有什麼安排,不想等到新法遭遇冷落才知道錢伶在檀音面前說了壞話——我想要掌握自己的生活,不再隨波逐流、身不由己。
“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問他,下定了決心。
他一笑:“放心,暫時只是要你跟着我。”
“可是我要首先去確定一個朋友的安危。”
“季秦?那小子精明得很,三個月內,不用管他他也不會有事。況且你現在急急忙忙地趕過去也不能起什麼作用,反而使當初的逃亡白白浪費。”
我皺眉:“關於我的事情,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你遇到我們,根本不是巧合吧?”
他微微一笑,道:“不要生氣。這其實是很公平的:因爲關於我的事情,你也會在以後慢慢了解。”
是麼?
希望如此。
我隔着火光去搜尋那人臉上的表情的時候,如此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