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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的雪遲遲不來,來了,又留戀不去。大雪紛紛揚揚,忽疾忽緩,竟連下了好幾天。

瑞雪初晴的時候,大哥身邊的侍從被人請出了莊,管家詢問了大哥的意思,傍晚時便把堂兄弟們集合起來,說要從中挑選一個貼身服侍大哥。堂兄們聞言,俱是喜不自禁。

在冼家,崇拜自己那一輩的大哥幾乎已經成了傳統。倒不是有什麼外力強迫我們如此,恰恰相反,所有兄弟們對大哥的感情都是自發而真摯的。

因爲大哥這個稱呼只給冼家的當家,而當家們都是整個冼家最聰明的人,歷代如此,從未例外。

大哥來的時候,所有兄長們都到齊了。大哥見我個頭小,便把我抱在他膝上坐。其實那個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或許是冼家子弟都活不長的緣故,冼家的孩子心智成熟得極早,如大哥這種從小着專人培養教導的,十七八歲已能撐起一個家族。

“我聽說你前些天捱了打?”

大哥見我坐在他懷裡乖乖不動,一副傻乎乎的模樣,故頗爲愛憐地低聲問我。

我點點頭,指着肩膀道:“三叔拿戒尺打我,打了兩下,很疼。”

“上了藥麼?”

大哥摸摸我的頭。

“上了。”

我說完,大哥點點頭,將目光投到兄長們身上。

“既然大家都上了學堂,我們也不用別的方法選人,我出一題,你們來答,我挑走那答得合我心意的人,這樣可好?”

這方法極是公平。我們這些兄弟,因自幼聰慧過人,無一個不是對自己極有信心。大哥見兄長們個個點頭,當下便道:“我聽說外面出了一個碧雲宮,門下弟子機關謀略武功無一不精,與我們冼家專攻一項大相徑庭。我想問大家的是,門門學問皆研習和專門研習一門學問,究竟哪一個更好?”

冼家雖所授甚多,但其實都是爲了一門學問:帝王之術。但聽大哥的意思,想來那碧雲宮竟要求門下弟子把我們日常所習的每門學問都學到專精!兄長們一聽,皆盡搖頭。雲飛哥便說:“怎麼可能門門專精。怕是門門學,門門都不精。若只比普通人強一點點,那麼花費幾年的時間和人力又有何用?”

兄長們點頭,所說的也都是這個意思。獨有課業最好的溪橋哥沉吟了半晌,方緩緩開口:“大哥既問哪一個好,我且反問大哥,何謂好?”

“若說好即指適合我們冼家,那當然是專精一門好。冼家出閒相良臣,若有些需要武功纔可完成的事情,大可交給武夫去做,若有些需要機關纔可完成的事情,我不信冼家人選的主子,找不到通曉這方面的人。一個人是否有用,是否聰慧,固然要看他會多少本領,但同時也要看他是否會選擇同伴,並竭盡手頭所能用的每一分力量。那碧雲宮對門下弟子做如此要求,其用意若是要超越冼家,壓下我輩風頭,不出十年必定失望。冼家人以聰慧博學聞名於世固然不假,但真正使冼家崛起百年而不隕落的,卻是冼家人擇人而侍的獨到眼光。”

溪橋哥此言一出,兄長們雖然失望,卻也心服口服。我擡頭一看,見大哥也是微微一笑,眼露欣賞之色,正自發呆,大哥已把目光轉回,問到了我身上——

“尋道,你怎麼說?”

我見我竟也需要做答,當即愣了一愣,又見大家都看着我,馬上一陣慌張,想了好久才說:“如諸位兄長所說,於冼家,自然是專精一門比較有利。但於天下——不,或者說於上位者來說,還是以全才的要求教化百姓才比較有利。”

“哦?這話怎麼說?”大哥好奇起來。

我道:“六叔教我們機關時曾說,造一把好劍,不僅需要一個好工匠,還需要一副好頭腦。倘若有一天,人人各有專精,設計劍身者有專人,打造劍身者有專人,裝飾劍鞘者有專人,那麼打造一把劍便由一人轉爲三人。若一把劍尚如此,整個國家更是如此,人人不可或缺,於上位者來說,雖然可掌控者變多,但可顧忌者也變多,各個職業層層銜接,若有一個環節的人謀逆,恐怕整個行業都要癱瘓。”

我此言一出,整個廳堂一片寂靜。我偷眼向大哥望去,只見大哥神情疏淡,似在思考什麼東西。我汲取上次教訓,再不敢胡亂說話,當下便從大哥膝蓋上輕輕爬下來。

不久,大哥回過神來,看看我,又看看溪橋哥——

“我輸了。”

溪橋哥淡淡地說着,對大哥行了一禮:“大哥選尋道吧。”

如此,我在大通鋪僅住了幾天,便從那裡搬到了大哥房裡。

做大哥的侍從也和平時沒什麼不同。

圈照舊要跑,課照舊要上,只是每次下了學堂,還要伺候大哥用飯漱洗。

我第一天搬過去的時候,因爲睡不慣新牀,夜間便輾轉反側。大哥聽到聲音,說:“來我牀上睡吧。”我乖乖地爬起來跳到他牀上,藉着積雪反射的月光,看到他臉上有一絲溫柔的笑意。

“快躺下來。”大哥幫我把被子掖好,然後伸手把我抱在懷裡。“前些日子爲何捱打?”

“三叔說我不思悔改。”我悶悶地說:“他說話我都聽不懂。”

大哥笑了笑,道:“他爲何說你不思悔改?”

於是我把在學堂上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不料大哥聽了,竟抱着我哈哈地笑起來。

“尋道,尋道,你可知三叔爲什麼這麼生氣?”

大哥的眼睛在映着青色雪光的臥房中尤其明亮。我搖搖頭,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馬上閃現出愉快的笑意:“我跟你說個故事。”大哥這麼說着,親親我的額頭,將故事慢慢道來——

“冼家從前有個孩子,因生得端麗無雙,又聰慧無比,被整個本家視若珍寶。他第一天進學堂的時候,教他的先生因看他小小年紀便矜傲非常,便設了一題來考他,以打消他的傲氣。”

“那一題自然就是你三叔出給你們的那一題。先生想: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沒什麼見識,能出得什麼好計!待到他的兄長們都答出你所思的第一條計時,他便可說:守城者如埋伏在正確的道理上,亦免不了一場死戰;如埋伏在錯誤的道理上,不僅白白耽誤了時間,最後攻城時又無所依怙,難免落於下風。故戰場雖無常理,到底還是搶佔先機爲妙。”

“先生想徐徐引出這一道理,或可讓這矜傲的孩子心服口服。不料那孩子聽完兄長們的回答,不待先生跳出來便說:傷敵一百自損三千也可算贏?所謂勝者,要活到最後留命享受勝利的果實才行。若我說,不如一開始就埋伏在城裡,對外佯稱棄城,趁敵人麻痹大意之時演一場離間計。”

“那孩子如此作答,先生不防,一時竟被噎得無以爲繼,不覺大窘。從此以後那孩子美名更盛,性子自然也就更加矜傲了。”

大哥說到這裡,頓了頓,忍着笑意道:“你可知我跟你說這個的用意?”

我想了想,道:“莫不是那孩子便是三叔?”

大哥終於笑出聲來:“沒錯!想不到他也有今天,當年教他的先生若能活到現在,看到你不知多麼快慰呢!”

我也悶在被子裡笑出來。半晌,我問:“大哥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大哥無意識地撫着我的背,笑容慢慢消失:“當年的先生,便是我的爹爹。”

“大哥的爹爹不在了?”

“是。”大哥的聲音低下來,響在耳邊,弄得我耳朵有些癢。

我也學着大哥的模樣伸手去拍大哥的背,因手短摸不到,便只拍在他的手臂上。如此拍了一陣,冰冷的空氣突然鑽到被子裡來,凍得我一個哆嗦。大哥又笑了笑,撐起身來替我掖了一回被子,突然說:“下雪了。”

我翻個身,只看到紙窗被積雪映得透亮,在月下散發出淡淡的瑩白光芒。不久,大哥遮了我的眼睛,輕聲道:“傻孩子,側耳細聽。”

我屏息靜氣,果然聽到細小的簌簌聲。我裹緊被子聽了一回,見大哥還撐着身子望着緊閉的紙窗癡癡地發呆,便把他拉下來,小聲道:“大哥,我可以問你個問題麼?”

大哥被我拉得縮回被子裡,倒不再急着一手抱住我。

“什麼問題?”他說。

我不知如何措辭,考慮了很久方道:“我老說錯話,你能跟先生們講,讓他們以後少讓我說話嗎?”

大哥又笑起來:“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了,不用怕說錯。”

“真的?”

“當然是真的。”

我有些猶豫:“可三叔就不喜歡聽我說話。”

“三叔不是不喜歡聽你說話,而是覺得你太像他,怕你重蹈覆轍,走上他的老路。”大哥伸手摸我的頭。

我道:“三叔有什麼老路?”

大哥又摸摸我:“小孩子不用知道。”

“那大哥呢?大哥有一天也會因爲怕我走上你的老路而打我嗎?”

大哥笑起來,一把抱住我:“傻孩子,大哥沒有什麼‘老路’,你以後若有話,只管對大哥說就是了,大哥決不會責罰你的!”

如此一說,我也安心了。我抱住大哥,高興地說:“大哥,大哥,你真好!我早就有個問題想問你了!”

“是什麼?”大哥對我眨眨眼。

我道:“你原來的侍從爲什麼要走?他走到哪裡去了?大哥這麼好,他去的地方比大哥身邊還好嗎?”

我一說完,大哥調皮的神色陡然僵在臉上。

我一縮肩膀,大哥馬上苦笑了一聲,把我攬緊:“沒關係,大哥沒有生氣。”他說着,閉了眼睛:“大哥只是不願在今天討論這個問題。不過你放心,只要你還待在本家,這答案,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大哥說完,不再逗我說話。我縮在他懷裡細細咀嚼他這番話,咀嚼着咀嚼着,也就被一片暖意烘着慢慢睡着了。

此後大哥還是常常在夜裡逗我說話,不過那問題的答案,他卻從來不曾提起。

其實也不用他來提及,大哥說得對:只要待在本家,我遲早會知道那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