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bookmark

40

玉環是用來尋求幫助的。

冼家每代學堂弟子都有類似的東西,差別只在玉器上的符號。學堂弟子下山後,若有什麼事情需要藉助家中勢力,與本家聯繫畢竟要耗費許多時間;這時候,若出示信物調用分家勢力就要方便得多。

冼家的勢力分佈極廣,所以我敢肯定,這姚城內必定有認識這隻玉環的人。

但我還是等了四天才等到有人來同我接觸。

——自然,在牢內結結實實待了四天,早就超出了田澧的意外。前兩天他還十分有興致,一個勁地逗我說話想順便套問我的家世來歷,到了第三天,他被人請了出去,回來時人就有些不一樣了。

那時臨弦見他意外的沉默,還難得放下手中的圖紙輕聲詢問他出了什麼事。然而他雖然心事重重,卻並不十分情願同我們說——

“沒什麼特別的,我爹爹因急事外出沒空管我們,家中僕從怕我住得不舒服,特意過來看看。”他笑眯眯地這樣說,“若爹爹不幫忙,恐怕你們還是不能出城。所以我自作主張拒絕了他們要弄我們出去的提議,你們不介意多住幾吧?”

他雖然口氣滿不在乎,但是神情卻不十分自然。

臨弦不會看人神色,聽見他這麼說,自然是放了一百二十個心。他每天在牢裡有吃有喝,更有我和田澧在身邊隨時陪他討論學問,似乎已經心滿意足。但我不相信田澧的說法,我問他:“已經開始全城搜查了?”

他嚇了一跳,詫異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

我低下頭,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按理來說,既然懷疑城中藏有流寇的奸細,搜城也並不奇怪。但是我不知怎的,始終不能徹底放心。我又問他:“近來還有關於流寇的消息嗎?”

田澧仔細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銳利。他說:“我早就想問了,你似乎急着出城?爲什麼?”

我將他視作朋友,所以既不願隱瞞他又不願欺騙他,只好說:“我出來的十分匆忙,沒有同住在渺京的兄弟打招呼,因怕他擔心,所以急着回家。”

田澧當時只是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沒有說話;入夜後臨弦睡着了他才推醒我,神色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沒有完全說實話,我也不逼你。只是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又答應讓他跟着你,就不要幹些奇怪的事情妄送你們的性命纔好。”頓了頓,他看了看臨弦的睡臉,又嘆了一口氣,用近似自己對自己低語的聲調說:“他這麼相信你,你不要害他。”

我自然是點頭說好。只是他出去一趟,卻不願出牢房,且回來之後還突然說這些話,簡直就像是證實了我的預感,叫我知道外面的情況不妙。好在我正苦於無法接觸到外面的消息,冼家的人看到玉環馬上就找了過來——

那人藉口清掃牢房,派人將我們暫且請到郡縣府去吃飯洗漱。趁三人在各自房中洗漱的時候,他悄悄過來找我。兩人相互行禮後,他自報身份,然後說:“情況實在不妙。先是官府不知爲何,陡然關閉城門;再是當天夜裡就一面搜城一面徹底清查每個人的身份;現在又聽說他們要找幾個檀國人——當初新法推行時,檀國流民眼見我們岐國國泰民安,不知遷了多少過來!如今才說要找幾個檀國人,恐怕就是衝着你來的。”

他一面說,一面急得團團轉,好似很怕我在這裡出事,且好幾次開口想要問我到底犯了何事引來如此軒然大波,又忌憚家規不敢真的說出來。我見他如此,心想:畢竟是一家血脈,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他卻如此關心我——頓時感到一陣親切溫暖。我安慰了他幾句,又請他繼續打聽,尤其注意渺京和渺京來的消息。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又問我需不需要別的東西。我倆於是又說了幾句話才匆忙告別。

因爲擔心暴露我的身份,整個見面的過程我倆都是小心翼翼且匆匆忙忙的。但能在此時此地遇到自家人,我已經覺得安心不少。

這就是冼家:整個家族都休慼與共,所以纔能有今天。

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念到這一點。

大哥,大哥——

我突然想到:這就是我大哥辛辛苦苦支撐的冼家……我感到驕傲!

不久後,三人重回牢中,田澧的心事似乎又重了幾分。我靠在牆上打量他的時候,發現他似乎有些憔悴,且臉上還有傷痕。不過他一直縮在陰影中閉目養神,我不十分確定,要和他說話,他又擺出極倦的姿態。我不願勉強人,所以也沒有細問。

又在牢中待了兩天,那人找機會同我見面,說城中搜查已經停止,雖然這樣,但氣氛仍十分不好,又說渺京似乎也受到影響關閉了城門。我問他官府是怎麼解釋渺京也關閉城門的,他含含糊糊,說上面的許多人也不十分清楚。我聽說這樣,頓時知道不好!

莫非檀音潛入岐國的事情被發現了?

若是這樣,那可十分不妙!被岐國人抓到,雖然不會有性命危險,但是我們原來的計劃肯定就要放棄了。檀音能不能順利回國也會成爲問題。

雖然朝中有王后暗中相助,但是若檀音在這裡的消息泄露出去,我恐怕即使是王后也會拿那些興奮的朝臣沒有辦法。

何況還有個早就對檀國虎視眈眈的太子!

我回到牢裡,越想越覺得不妙,又苦於不在檀音身邊,頓時焦躁起來。

我想臨弦若注意,他就會發現我和田澧是相映成趣的一對苦瓜臉。但臨弦一直爲平白無故獲得這許多空餘時間安心研習學問而欣喜,他每天低着頭拿硬硬的石子在地上畫,短短几天已經叫人送了十幾次石子,哪裡還注意得到我們!

這個幸福得叫人嫉妒的人!

又等了兩天,我已經心浮氣躁。晚上睡不着,白天在牢房裡轉了幾十圈,我終於忍不住,問田澧說:“你爹爹何時會回來?”

田澧因每天無所事事,早叫家僕送了玩物進來消遣。只是我看他時常走神,不然就光明正大地觀察我的神色,不像心放在這些東西上的人。

此刻見我問他,他悠悠放下手中的銅獅子,不答反問說:“你這幾天心情似乎不十分好。”

我嘆了一口氣,說“彼此彼此”。

他竟然也嘆了一口氣。

他嘆完後,突然一腳踢開地上的那些精緻玩物,擡頭一瞬不眨地看着我的眼睛問我:“譚兄,我是不是該把你當作朋友?”

我吃了一驚,反應過來的時候,早已遵從自己的心意十分乾脆地點了點頭。

他於是大笑說:“好、好、好!既然你這麼說,我就相信你一回!”然後他圍着我轉了一圈,陡然停下腳步對我說:“外面的人都說我們岐國混入了檀國的奸細,但我相信你不是奸細,所以我願意保你出城!只是兩點:一,我目前已經同爹爹翻臉,做這件事情不十分有把握,你若被人發現,恐怕要冒被人當作檀國奸細的危險,你可願意?”

我自然是願意的!我若在家,遇到這種好事還要舉起手臂來歡呼一聲呢!只是我還沒有開口,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臨弦已經擡了頭來,他說:“要冒風險?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倆嚇一跳,低頭望去,只見他正蹲在地上皺眉望着我們,一副十分擔心的模樣。

田澧回過頭指着他說:“這就是我要說的另一點:我不願他跟着你冒風險,所以他要陪我留在牢裡,直到風頭過去,或者我爹爹願意幫忙送他出城,這樣可好?”

我看向臨弦:他一個勁地搖頭,似乎很怕我丟下他。

我只當他是被人騙怕了,於是也蹲下來對他鄭重發誓我以後一定會來接他。他聽我說了半晌,只是低着頭不言語。最後還是田澧勸他說“若他不來接你,我將你送過去就是。這岐國,有什麼事情瞞得過我?他無論搬到哪裡我都找得到他!”,他才緩緩點頭。

“你答應過我你會照拂他的吧?”最後,他還帶着固執的神色看着田澧。

我只覺得他於學問之外,真是別有一股小孩子的犟氣,於是微微一笑。田澧卻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於是我終於得以告別地牢,在田澧的安排下潛回渺京。

潛回的過程之驚險刺激已經不說——那些悄悄放我出城入城的人,真真便似提着腦袋替我開城門一樣!我原來還覺得他們過於膽小怕事,回到渺京後一看,嚇一大跳,這才知道事情的確是十分嚴重——且簡直嚴重得大大超過我的想象了!

短短几天外出,渺京似乎又是一番模樣了!那些熱鬧的鋪子全部關了,所有的彩旗也全部收了起來。店鋪都是如此,更別說路邊的那些推着車沿路叫賣吃食和小首飾的小攤!街道由此看來似乎寬了一大截,只是空蕩蕩的,把撒在這條街面上的五月熱鬧的陽光都襯得冷清起來!

進入巷子,又發現那些總會在自家門口曬着太陽看着衣服做着針線活的老婦全部不見,家家閉門閉戶避禍,偶爾見着一兩個人匆匆而過,也是一副沉默謹慎的模樣——這、這哪裡是我記憶中繁華悠閒的渺京——這種可怕的肅殺的氛圍到底是怎麼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