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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家的規矩是這樣的,當家出面接待來者,寒暄幾句,然後把那一代所有學堂子弟的盒子都捧出來供來者挑選。所有的意思是說:即便有哪個弟子早已下山,他的盒子也還是要照例捧出來的。那隻盒子如果被來者挑中,當家便會搖搖頭,說:這人因爲違反家規,被罰至少十年不能下山,或者說這人前年染了風寒,不幸病逝,先生來晚了!如此找盡理由,務必要在不引人疑心的情況下打消來者的念頭。
在這樣的規矩下,我的盒子被人挑中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早就說過,我雖不笨,無奈來本家時實在太小,所學的東西又太過高深,先生們從不因此放低對我的要求,所以我早期的課業成績,夾在一羣優秀的堂兄們中間,簡直是慘不忍睹!十七叔當年說我必定是要留在本家的,一來是看出大哥他們似乎特別疼惜我,恐怕到時候不忍我離開,二來便是因爲我的盒子實在難以拿出手,說是冼家學堂這幾年的恥辱也不爲過……當然,過了這許多年,對於這個事實我也慢慢看開,不似以前那般羞愧難當,不過這樣的盒子也有人挑中,這還真是一件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奇事!
我隨着僕從來到前堂的時候,被聞訊而來的雲飛哥給攔住。雲飛哥先是將我取笑了一番,然後說:“走,我跟你一塊兒去看看哪個笨蛋竟然挑中了你的盒子!”我們攜手來到前堂,在屏風後坐了,大哥便坐在既能看到我們又能看來者的雕花長椅上,說:“那孩子來了,大人若要考校他,便可以開始了。”
我聞言心下緊張,忍不住握住雲飛哥的手,雲飛哥低低一笑,也反手握住我。
然後便聽那人開口──
“你長得漂亮嗎?”
啊?
我和雲飛哥同時一愣,看向大哥時,見大哥也是神情怪異。大哥輕輕咳了一聲,道:“抱歉,那孩子竟沒有聽清,煩請大人再問一遍。”
來者從善如流,把那問題又問了一遍:“我想知道,你長得漂亮嗎?”
他問得流暢,雲飛哥卻是怒不可遏,當即從椅子裡跳起來怒道:“你以爲你是來幹什麼的,又是在什麼地方?!這也是配用來考校我們冼家人的問題?!”
“小飛,住嘴!”大哥喝止雲飛哥,可看向來者的時候,神色似乎也不大好看:“抱歉,大人,如果您是抱着戲弄那孩子的心情,便恕冼家不能再接待您了。”
“剛剛那隻惱怒的刺蝟就是我看中的那人?”來者無視大哥不善的臉色,問。
大哥道:“不是,那孩子──”
大哥話還未完,我便自驚訝中恢復過來,道:“請問在大人心目中,怎樣纔可算漂亮?”
雲飛哥握了握我的手,生氣地說:“你不必回答這樣的問題!”
來者笑了笑,不理睬他,徑自道:“你若長得有你大哥這樣的一半,便可稱作漂亮了。”
“你不要太過分!”雲飛哥聞言怒道,看那架勢,若不是還顧及家規,當下便要衝出去痛毆來者一頓了!這話我也不太受用,當即便沈下臉來,道:“請大人收回此言,我大哥是冼家的當家,冼家上下都對他敬愛有加,大人如果繼續用這種口氣談及我大哥,冼家便真的不再歡迎大人了。”
這話可稱不上客氣,可來者竟也不惱怒,反而笑起來,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是誠心讚美你大哥的美貌,怎麼你們竟如此反應?好好好,你們不愛聽我讚美,我便換一套便是!”說着,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敢問先生,家國天下,何爲重,何爲輕?”
他聲調低沈,看樣子竟似認真了起來。可這題也未免出得太常規了!我聞言只覺得沒勁,便乾巴巴地道:“自然是天下最大,國次之,家最次。”
說完,習慣性地看向大哥,見大哥眉頭微皺,心下一緊,暗道:不好,看來要糟糕!
果然,我話音未落,那人又笑起來,這次笑中還帶了幾分猖狂,道:“這話我倒要反駁了!天下皆知,檀州月餘前易主,正是因爲主幼國疑,檀國君的叔父定安侯趁勢作亂。如今國家易主百姓惶惑,檀國四鄰見勢蠢蠢欲動,都有覬覦之意,天下紛亂之勢初顯。仔細思量,這一切都起自家禍,可見所謂的‘最次’之家,有時竟能左右天下大勢,這恐怕是先生這類學究所沒有想到的吧?!”
檀國定安侯竊國一事,我是知道的。早在事情尚未發生前,便有消息傳回本家。我記得當時大哥還說,恐怕檀國君根基未穩,彈壓不住。後來事情果然如大哥所料,定安侯起事後,檀國君連起兵鎮壓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人殺害在內宮中,想來那定安侯也是策劃已久,所以弒君這等大事才做得如此輕而易舉。
我是同情那位檀國君的,聽說那人還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而已。所以聽聞來者說到這件事情,我不禁嘆了一口氣,道:“是我疏忽了。那位大人的事情,我略有耳聞。聽說他聰明機敏且溫和仁厚,比他那位暴虐嗜殺好大喜功的叔父強太多了。我私下常說,那位大人,假以時日,未必不是一代明主,可嘆世事弄人。如今對答,竟半點也沒有想起這件事來,也是奇怪。”
“倒沒什麼奇怪的,成王敗寇,先生私下雖同情,說起正事,到底還是看不起這樣一個失敗之人的!”
那人這麼說着,口氣輕率。
我有些不悅,道:“那位大人如果活着,成敗之數還未可知呢!”
“哦?這又怎麼說?”來者似乎很驚訝我的反應,並且生出了一絲好奇。
我原是不喜他談及別人時的輕忽之態,便如此說說而已,此刻被問及具體事宜,瞬間有些措手不及。因不願示弱,便道:“如果那位大人活着,且看得上冼家,哪怕他一無所有,我也願意爲他謀劃天下。”
“哈!這倒有趣!先生所說可是真心話?”來者大笑着,似乎非常高興。我聽到他向屏風走來的腳步聲,不由下意識把正在專注傾聽的雲飛哥推入內堂。
果然,我剛把雲飛哥推進去,那冒失的來客已經快速繞過屏風,三步兩步來到我面前──
“啊,你果然很漂亮!”
他說着,伸出手來就要摸我的臉。我慌張打開他的手看向大哥,發現大哥似乎被他用什麼手法給定在了座位上,此刻正雙目噴火,憤怒非常,不由更加慌亂,不知是該隨着雲飛哥退入內堂還是該上前去看看大哥到底怎樣了。
那人──還只是個少年呢──看我手足無措,當下便又是一陣大笑,道:“原來只是個小孩子嘛!你別慌張,我只是使了一點迷香,不一會兒就散的!你且別跑,好好和我說說話。”
他這麼說,我才略略定下神來。我看看大哥,見大哥對我做了個眼色,心下了悟,當即便道:“你不守規矩,我不跟你說話。你若要說話,須得重新退到外面去才行!”
那人不以爲然,道:“你又不是女子,還怕我看不成!我不喜歡隔着屏風和人說話。你別害怕,我沒惡意的,你看我模樣便可知道我是好人了呀!”
我看看那人,眉似新月,目似點星,果然是難得的一副好相貌,便是女子也自嘆弗如。以這副惹人喜愛的相貌,恐怕他這還是第一次被別人當做惡人吧!我想到這裡,不禁笑出來,點頭道:“你將大哥身上的**解了,我便和你說話。”
“一言爲定!”那少年聞言大喜,走到大哥身邊不知用了什麼藥物,只左手一揮便解了**。
大哥恢復自由,臉色鐵青,當即便喚來僕從,叫綁了來者,冷冷道:“檀國君,你也恁大膽了點!”
此話一出,我大吃一驚:“此人便是檀國君?檀國君不是死了嗎?”
大哥聞言看了我一眼,我看他臉色,竟是十幾年來少見的難看,當即便不敢再插話,只默默站在一邊。
那檀國君見僕從來綁他,也不躲避,只站着讓人綁。待綁好了,他忽然衝我一笑,道:“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可是爲了你才乖乖受綁的,告訴我名字也不爲過吧?”
我偷眼去看大哥,見大哥臉色更臭,當即便閉緊嘴巴,又悄悄給那個不懂看人眼色的傢伙打手勢。
那檀國君見了我的手勢,更樂,轉頭對大哥說:“你看,他願意跟着我。”
大哥哼了一聲,道:“死人何用人跟?你偷偷上山,怕是沒人知道吧?”
聽見這話,那檀國君知道厲害,終於變了臉色。
不是我說,我大哥個性溫和,難得發火,可一旦發起火來,那模樣還是很可怕的。
檀國君見我大哥滿面怒容,殺氣騰騰,臉色一沈,道:“你既知我就是檀國君,莫非你還敢殺了我不成?”
大哥嗤笑,道:“怎麼不敢?第一,你是不是檀國君,眼下還未可知。一個沒有國土的君王,怎能算是君王呢?第二,你現在無權無勢,我便殺了你,你也對我沒法!第三,你甩開隨從偷偷上山,私下也沒向任何人告知行程,我若悄悄將你獻給你叔父,於冼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何樂而不爲?”
檀國君聞言,臉色愈加陰沈。我見他嘴脣抿得死緊,未必不是心中害怕,當下心內憐憫,悄悄去拉大哥的衣服。
大哥被我一拉,看了我一眼,轉頭道:“我原是有心結交,不料你竟如此戲弄於我。你既不尊重冼家,冼家也不再歡迎你,你下山去吧!”
檀國君聞言,也不發話,只看了我一眼。
大哥見了冷笑,道:“不必看了,冼家既不歡迎你,他自然也是不會跟你走的!”說着,又喚了幾個機靈的僕從來專程“請”他下山。
那檀國君被僕從們再三催促,仍是不動,只恨恨看着大哥。我怕他固執起來,惹怒大哥,正要勸說,忽然聽他恨聲道:“我若願意道歉呢?”
“什麼?”我和大哥都是一愣。
那人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轉頭對大哥說:“我如果願意向你道歉呢?我想要他,如果你單因惱我對你用藥而阻攔他跟着我,我願意向你道歉。”
此話一出,我自是大爲驚訝,看向大哥,發現他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哥看看我,又看看那檀國君,突然道:“你可知你選中的是最末的盒子?”
盒子擺放的順序,便是個人課業成績的高低。
那檀國君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就要他。”
大哥又將那傢伙上下打量了一番,發現他不是開玩笑,當即也忍不住發起愣來。最後,大哥說:“待我再問問他的意思。”說着,便叫人捧上些瓜果來待客,他自己攜了我的手轉到後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