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和檀音出發前往岐國,是春末夏初的事情。我們一行四人,騎馬由靈州出發,繞開岐國的大軍翻越岐山進入岐國時,正好逢上這個國家今年夏天的第一場雷雨。
雨下得十分突然:原本是清爽的天氣,突然間,天色轉暗,狂風驟起,我們勒住馬,纔要說話,豆大的雨點便撲頭蓋臉地打了下來。雨既密且急,我們全無防備,先是被打得一愣,過了半晌,才知道躲避,於是匆匆忙忙翻身下馬,找了棵百年老樹,撿了段仍然乾燥的樹根坐下來休息。
坐了沒多久,茂密的樹冠也經不起急雨的沖刷,開始淅淅瀝瀝地漏雨。待要躲避,天色又昏暗無比,於是只好不動,任雨水時不時澆淋。正好四人都沒有說話,一時間,滿世界都是刷刷的雨聲。半晌,還是禹從文打破了沉默——
禹從文說:“這大概是今年第一場雷雨了,應該不會下很久。”
奇點點頭,說:“是。只是不知最近的客棧在哪裡,天黑前又是否可以到達。”
檀音伸伸懶腰,說:“便是找不到客棧也無所謂,大不了宿在山中吧!找一塊空地,以天爲蓋地爲席,透過重重樹影仰望滿天星辰,想起來便也有趣!”
禹從文和奇聽檀音這樣說,臉上又有薄汗。我猜他們定是在心中腹誹檀音這些時不時便出現的、天馬行空的鬼主意,不禁覺得有趣。
等了一回,暴雨漸漸收歇。少了滿耳雨聲,暴雨後泥土腥味混合樹木芳香所形成的微妙氣息馬上鮮明起來。我們牽馬走了兩步,正逢上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山風。山風一過,空氣中的熱度馬上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已經是身心舒爽,再擡頭看天,隔着重重樹影,見天空潔淨冰藍,更是心情舒暢得難以言喻,我說:“若是能夠住在這山中,只看山水不問世事,不知該多麼逍遙快活!”
檀音聞言哈哈大笑,說:“好,和我想得一樣!日後我若退位,我們來這裡隱居便是!”
話音剛落,一邊的禹從文腳下一個踉蹌。
檀音看了他一眼,揚眉,剛要說話,突然前方奇停下腳步,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們見狀,馬上停下腳步。奇側耳聽了一回,回頭輕聲說:“這山中已經有人居住了,看情形,似乎還是個不小的人物。”說着,他四處尋找了一回,從及膝的草叢中拉出了一根極細極不起眼的線。
我們湊過來仔細端詳這根線,只見它模樣十分平常,不過難得的是韌度極好:一個成年男子若不使出全力,決計拉不斷它。
大家研究了一番,檀音問:“這是什麼?”
奇若有所思地沿着線延續的方向望向遠處蔥鬱的山谷,說:“這是機關的一部分。只要按照一定的路線在極貼近地面的高度佈設這種毫不起眼的絲線,再將絲線的另一端固定在一個小型的沙盤上,在每根絲線末端都綴數量不一的銅鈴,設置機關的人足不出戶,便可以憑藉鈴聲來判斷絲線範圍內來者所走的路線。”
“這機關因只能用在林木茂密杳無人跡的山中,又沒什麼惡意,所以向來被隱士拿來掌握居所附近的動靜。”
“這麼說,只要沿着絲線走,便能找到佈設它們的隱士?”檀音看起來很……呃……興奮。
“這就不一定了。”奇見他躍躍欲試,似乎想去尋找這山中的隱士,於是放下絲線淡淡說:“這要看佈設絲線的人是用什麼路線來佈設。喜歡清靜的人,能用極複雜的路線掩蓋自己的位置所在。”
當然,這種路線因爲非常複雜,已經幾近於失傳。
不過,看檀音神色,我和奇都無意補充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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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檀音此人,毅力驚人,明知循線而去,不一定能找到這位山中隱士,依然興致勃勃想要一試。這次岐國之行,時間上並不緊迫,他既然這樣執著,我們其餘三人,也只好依着他了。
於是我們沿着絲線一路朝山谷走去,越走越偏離原來的路線,而那絲線彎彎繞繞,似乎總也沒到盡頭。陪着絲線繞了一大圈,下山上山,竟又回到的原來避雨的古樹邊,檀音認出古樹來大呼上當,而奇則微微皺眉,將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在看我——眼下看來,我們運氣甚好,隨隨便便發現一座隱士陣,竟然還是最複雜的迷宮隱陣!我早就說過,這個機關因爲實在難記,已經幾近於失傳,知道的當世都沒有幾個,而在這爲數不多的知道此陣的人當中,恰好就有一個不但知道、而且還通曉如何解陣的我——
只能說一切都太巧。
認出是迷宮隱陣後,我反而對這位神秘的隱士有了些興趣,我對檀音說:“你別急,讓我來試試。”說着,折了根樹枝,憑藉剛纔的記憶在仍然潮溼的地方畫我們已經走過的路線。畫完後,我指着幾處對禹從文和奇說:“麻煩你們二人,一個站在這幾個地方將這裡的絲線扯斷,一個站在這幾個地方,輕輕拉絲線,看是否能夠將扯斷了的絲線拉過來。”
兩人記下我所指的幾個地方飛奔而去。檀音湊過來研究了一番,點頭說:“是了是了,這樣便能夠判斷哪裡的絲線只不過是障眼法,哪裡的絲線直接和居所相聯繫了——尋道真是聰明,我怎麼沒有想到呢?”
頓了頓,他又微微皺眉,說:“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破壞了人家的機關?”
我把玩着樹枝,頭也不擡地說:“你要打破人家的清靜,我便只有破壞人家的機關了——這個機關只有這一個破解方法,你若愛惜人家的心血,我們放棄便是了。”
檀音聽見這話,摸摸鼻子乖乖蹲到一邊再不言語。我們略等了一下,禹從文和奇兩人便回來了。兩人將故佈疑陣的幾段指出來,我在圖上將這幾段劃去,又指了幾個新的地方讓兩人去確定,這樣一來二去,漸漸將圖上覆雜的路線,縮減到了十分簡明的地步——因整個機關十分龐大,幾番來去下,已經費了不少時間,等得出這張新的路線圖時,日已偏西,天空中霞光由近及遠展現出紅色橙色黃色的三個層次,看起來極爲漂亮,而橫臥在這片靜靜燃燒的霞光下的山谷,則早已由青色轉爲暗灰色,看起來似乎要漸漸沉睡了。
我得出新的地圖後,丟開樹枝伸伸懶腰,一邊欣賞霞光和籠罩在霞光下的山巒一邊說“好了”。檀音最聽不得我這一聲——他等了一下午,總算等到了這個時刻——於是興奮地跳起來,說:“好好好,快走,我們去找那隱士,正好向他借宿!”
大家聽見他這樣說,想起今天早上那番“天爲蓋地爲席”理論,都有些哭笑不得。我見他心急火燎的,實在有失國君體面,便說:“你這般,便跟餓着肚子找食的猴子有何區別?!”
他見我調侃他,竟也不惱,反而一本正經地解釋說:“你因不知我以往在宮中生活多麼無趣纔會這般調侃我!你日後跟我回去,便知道我以前的日子有多麼難過了!那時候再出來,你見了有趣的事情若還能保持儀態,我才叫佩服你呢!”
我對他扮了個鬼臉表示不信,然後轉身領路。走了一半時,太陽便已經完全落到了遠處的山巒下方,天黑黑的,導致絲線十分難認。我只有彎着腰,一路輕輕提着它。這樣走了一陣,突然被人拉住,我放下絲線回頭一看,只見拉住我的正是檀音,且他目視前方,神情警惕。
我順着他的目光回頭,只見離我們不遠處,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那人長髮及地,一身白衣,手拿長劍,神情兇惡,我一愣之下,馬上一驚,跳起來便往檀音背後跑,一邊跑還一邊哇哇大叫——
“這、這、這、這不是鬼吧?!”
緊張的對峙氣氛被我破壞殆盡。奇和禹從文本來板着臉,聞言,哈哈大笑。
禹從文便罷了,他估計只當我膽小,可是奇,卻是跟我一樣知道,這種異常堅韌的絲線,是用死人頭髮混合其他東西搓成的——他明明知道,此刻竟然也笑話我!我想到這裡,趁亂狠狠捏了他一把!
一捏之下,他瞪我一眼。我被他氣勢逼人的眼睛一瞪,這才忽然記起這個人是奇啊——往日冰冷嚴肅的奇啊!我頓時一身冷汗,萎頓了,老實了……
這個時候,對面那個長髮白衣鬼,突然笑了兩聲,收起了長劍,說:“我當是誰,原來是一幫小鬼!喂,我問你們,是哪個傢伙破壞了我辛苦佈置的機關?”
我們還來不及阻止,檀音便說:“是我!”
那長髮白衣鬼聞言,目光在檀音身上轉了一轉,說:“你這小鬼,真真頑皮!你可知我曾立下毒誓,誰敢打擾我清修,我便要了誰的命?!”
她這樣一說,我和禹從文、奇馬上緊張起來。誰知還不及行動,檀音便自己上前兩步,大笑着說:“我纔不信呢!我看你機關,便知你是心地善良、與世無爭的人。我們破壞機關,雖然有錯,但是卻是迫不得已:我們一行四人,已經在山中迷路了三天,因實在想要問路,纔出此下策。我們自知有錯,所以早已打定主意,一旦問完路,便會好好補償你。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說完,檀音擺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很有……咳咳……迷惑性的笑容……
我們三人見狀,一陣冷汗。而那長髮白衣鬼,雖然兇惡,但是到底也是女子,於是……
她側頭想了一想……
竟然露齒一笑……
放過了我們……
那長髮白衣鬼說:“如此說來,我待你們,倒是太過無禮了!你們既然迷路,今夜便暫時住在我家好了,明日我親自領你們出山。”
檀音大喜,連聲說“謝謝這位姐姐”。我看看禹從文,再看看奇,分明聽見了前者心碎的聲音和後者捏拳頭的聲音——真有趣,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