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省長提出建議後,向陽壩的空氣中似乎猛然間就陷入停頓,除了外面的雨聲,就是屋內人的呼吸聲。
這個詭異氣氛讓副省長猛然意識到自己衝動了。他在睡夢中接到大鵬礦和黑嶺山礦相繼潰壩的報告後,以最快速度來到現場。站在黑嶺山山頭看着滿溝礦渣和瓢潑大雨,他心裡明白二十五人肯定已經遇難。
帶着對基層瀆職幹部的火氣來到了陽和礦,還沒有來得及安慰僥倖逃出生天的村民,就聽說了一位鎮書記居然毆打受災村民,頓時一股怒氣勃然而生,要求“組織處理”的話脫口而出,同時胸中升起了“爲民除害’的崇高感。
可是,村民們沒有預料中歡呼,而是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瞧着自己。副省長醒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瞧見鄧建國市長沒有表情的表情,又瞧了瞧圍在身邊的村民,清了清嗓子就要繼續講話。
對於他來說,從部委到省上,都是在高級機關工作,一個鄉鎮黨委書記在他眼裡確實算不得什麼。即使把話說說衝動了,到時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誰知,副省長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憋了一肚子火氣的村支書陳民亮猛然間發作了。他從隊伍中走了出來,另一支手抓住了老樸的衣領,將老樸拖得東倒西歪。
陳民亮對着副省長罵道:“你以爲你官大就了不起,張口就要組織處理,處理你媽個。批。沒有王書記,這些人全都得死。你他媽。的要處理王書記,老子帶全村的人到黨。中央去上訪。”
他拍着胸膛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向陽壩的村支書陳民亮,今天就要罵你,不用你叫嚷組織處理,老子不幹了,就是一個普通農民。”
他擡腳又踢老樸,道:“這就是被王書記打的老樸。他死到臨頭還不肯離開家,被王書記拖出來,這樣才救了他一命。他的良心被狗吃了,爲了自己的一點利益,如瘋狗一樣亂咬人。老樸,趕緊給王書記道歉,否則老子要打你。反正老子不當支書了,和你一樣是農民,打你白打。”
王橋沒有料到形勢會突然間急轉直下,厲聲制止道:“陳民亮,不要發瘋,冷靜。”
陳民亮火冒三丈地繼續對着所有村民道:“這個當大官的不問青紅皁白就要處理王書記,你們這些災民就跟我一起,先到省委去上訪,給王書記討個公道。你們有沒有良心,敢不敢去?”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將抱着的孩子交給身邊人,道:“沒有王書記,我和我兒都跑不了,王書記就是救命恩人,哪個龜。兒子不去。”
在陳民亮大吼大叫之下,村民們樸素的情緒都被點燃。老樸想跑,被圍上來的村民踢了好幾腳。老樸老孃糊塗的腦袋又有些清醒,猛地又抱住副省長,道:“清官大老爺,他們又打我兒,你要給我們農民作主。”
杜高立和吉之洲兩位書記交給王橋的任務是將災民安置好,免得後院起火。王橋一直小心翼翼控制着向陽壩小學裡面村民的情緒,而且準備帶着他們看過現場後就分散開來,免得聚在一起情緒出問題,沒有料到一個副省長會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作爲了一位不是常委的副省長,對基層幹部沒有“斬立決”的威力,必須要通過當地走相應程序。所以一般情況下副省長對某個幹部有意見都會在心裡記一筆,而並非當場說出這種不着調的建議。
王橋從內心深處對這位草率的副省長完全沒有好感,可是職責所在,必須得維護現場秩序。他望了鄧建國一眼,見鄧建國輕輕點了點頭,便站了出來,大聲道:“各位父老兄弟,聽我說一句。”
經過這幾天接觸,王橋在九家人面前形成了極大的威信,建立了真正的‘魚水’之情,聽到他說話,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王橋道:“我作爲城關鎮黨委書記,和村社幹部一起組織大家轉移,這是職責所在,談不上救命之恩。至於打人之事,組織調查自然會弄清楚真相。目前,全省全市全縣都將精力關注在黑嶺山救援之上,你們要想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政府一起搞好災後重建工作。我希望在災難面前衆志成城,不僅要救災,還要建好一個美好家園。至於我自己的事情,我相信組織一定會正確對待。”
聽了王橋勸告,九家人這才安靜了下來。他們不再羣情激憤,但是也沒有興趣聽副省長講話,一鬨而散,回到各自的臨時休息點。
在現場只剩下被省政府工作人員拉住的老樸老孃,和被村民們揍了幾拳踢了幾腳的老樸。老樸老孃眼中只有兒子,一邊哭一邊掙扎,道:“他們又打我兒,清官大老爺,他們又打我兒。”
副省長已經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對這個誤導自己的人有了幾分厭惡,不再理睬老樸老孃。
王橋也確實沒有興趣再去面對副省長,走到鄧建國面前道:“鄧市長,等到雨停以後,村民們要去看潰壩點,然後願意投親靠友的就讓他們去,我們會隨時與他們保持聯繫。這個方案吉書記請示過杜書記的,杜書記同意了,還讓我儘快把他們分開。”
鄧建國點了點頭,道:“那就按照即定方案執行。”
副省長弄得灰溜溜的,不願意在向陽壩休息和吃早餐,轉身就走出向陽壩。他臉色鐵青,胸口不停起伏,暗自下定決心要在職權範圍內將陽和礦所有的髒事查個底朝天。一般情況下,這種大礦和地方勾結很多,他不相信那個年輕的城關鎮黨委書記會和地盤上的大礦沒有一點權錢來往。只要有一點漏洞,這個黨委書記就必然會爲今天的事情付出慘痛代價。
鄧建國暗自搖頭,跟隨在副省長後面,沉悶地往走。
王橋意志堅強,情緒穩定,沒有受到副省長更多影響,帶着衆人就去看現場。
九家人如今變成了八家人,由於老樸做出了沒有良心的事情,超出了所有村民的底線,大家都不願意跟着他一起。村民是聚集在一起生存的,有其自身的生存邏輯。如今王橋符合了他們的生存邏輯,因此他們站在王橋這一邊。
人是集體動物,凡是被孤立以後,那個味別提多少酸爽。老樸就遠遠地跟着大隊伍,狼狽得很。
每個羣體都有好人有壞人,有高尚者有卑鄙者,有聰明的有愚笨的,凡是給每個羣體貼上固定標籤者,多半是才從書齋走出來的。
現了現場,從大鵬礦到山底的那一條清水潺潺的山溝消失不見,被蓋上了一條黃褐色土層,土層從上而下,將所有阻擋者全部埋葬,別說房子,就連房子周圍的大樹都全部被推倒。看到這個現場,村民們都沉默起來,同時也明白在黑嶺山下面的二十五人,壓根就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我們去找陽和礦,討個公道。”一位村民發出了一聲喊叫,頓時得到了羣起響應。
王橋站在村民最前頭,擺了擺手,道:“你們不要亂來,現在省市縣都關注此事,肯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陳民亮道:“聽王書記的,別添亂。”
村民們安靜了下來。
在迴向陽壩的路上,陳民亮已經平靜下來,道:“我沒有料想到老樸會在關鍵時刻撤爛藥,王書記,你會不會有事?那個副省長屁事不懂,也不瞭解情況,就隨便放屁。”
王橋搖了搖頭,道:“我估計省領導是剛從現場回來,心頭有氣,所有發了火。省領導只是建議,最終還得由地方來決策,就算要免職,還得啓動相應程序。放心,我肯定沒事。”
陳民亮道:“真沒事?”
王橋道:“省領導發了火就走了,最終要交給地方處理。杜書記了解現場情況,不會做出不符合事實的決定。這位省領導從其性格來看,不是一個大度的人。這次被你罵了一頓,他肯定會記在心上。”
陳民亮用無所謂的態度道:“我就是一個沒有脫產的幹部,本質上就是一個農民,與陽和礦沒有任何瓜葛,罵了就罵了,他未必能把我啃兩口。大不了不當支書,隨便到哪個礦上去,當個副廠長沒有問題。”
王橋笑道:“這倒是實話,在基層摸爬滾打三十年,這就是財富。”
看罷現場後,九家人對王橋態度又有變化,以前說是救命恩人只是從理論上來說,如今從現場回來,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當日‘千鈞一髮’的緊迫性。
呂琪站在二樓上,旁邊是體形巨大的杜建國,以及手提攝像設備的張曉婭,他們剛從黑嶺山回來,準備採訪一下安全轉移的九家人。三人是第二次見面,不算是陌生人,就站在走道上交談,等着王橋。
杜建國在災害發生前來過向陽壩,當時還認爲王橋有些過於緊張,沒有料到居然當真會潰壩,當真會發生驚天動地的大案。
見到村民們回來,他帶着張曉婭趕緊迎了過去。聽說大部分村民們要離開,於是趕緊對村民們進行採訪。九家村民裡有八家村民都不約而同談起了副省長的威脅,談起了王橋的救命之恩,談起了災後重建的信心。
採訪完八家村民,杜建國特意去採訪了老樸和老樸老孃。老樸老孃見到大胖子杜建國,又習慣地要下跪。杜建國早有準備,伸手接住老樸老孃,儘管鼻子裡塞得有餐巾紙,還是被臭得差點把老樸老孃甩開。
經過在大報數年鍛鍊,杜建國已經成爲一個成熟的新聞工作者,按照即定策略,迅速就逼近了事情真相。當然,這也和他前期瞭解情況有關。
送走了大部分村民,已經接近了十點。王橋這纔回到二樓辦公室,新買來的T恤衫透出血跡。
杜建國看慣了王橋生龍活虎的樣子,並不認爲這個傷有多少嚴重,道:“蠻子,把衣服脫了,讓張曉婭給你來一張特寫。”
王橋道:“用不着吧。”
杜建國道:“來一張吧,這樣纔有震撼力。”
張曉婭就拿着相機拍照,透過鏡頭看着受傷的男性後背,她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受傷的爺爺。她從小就跟着爺爺成長,爺爺在夏天睡覺時,她總喜歡用小小手指在爺爺身體上的傷疤上開小火車。如今看到王橋後背上的傷口,不由得有些心悸,又想起垂垂老去的英雄爺爺。
呂琪看着愛人的傷,心裡痛得很,道:“等會我們去醫院,看來得重新處理。”王橋回頭溫柔地笑道:“沒事,這點小傷還打不垮我。”
張曉婭在王橋回頭笑時,按下了快門。
杜建國和張曉婭採訪完向陽壩當事人,又回到黑嶺山救援現場。救援現場雲集了數十臺各型機械,可是面對巨大的潰壩體,數十臺機械都沒有太大用處。
在臨時主持的工作會議上,副省長講完救援工作以後,黑沉着臉道:“目前已經過了寶貴的搶救期,本着不放棄一個生命的原則,繼續全力救援……根據省委。錢書記的指示,要嚴格追查責任,絕不估息。由省安監局局長爲組長的事故調查小組已經到了昌東,開始了調查工作。”他用拳頭擂了桌子,憤怒地道:“必須查出真相,給死難者以交待。否則,作爲分管安全的副省長,我就回家賣紅薯。”
縣。長華成耀一直在現場指揮,累了十幾個小時了,滿眼血絲,心裡充滿了強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