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說間,見路邊有一斜挑着布幌子的小酒肆,店門口支着一口大鍋,滷味的香氣遠遠就飄蕩而來,捏緊了三人的轆轆飢腸,忙走近了一看,大塊的牛骨牛肉,還有豬耳豬尾等,統皆在鍋中沸騰的濃醬滷湯裡上下浮沉,一道道煮開的浮沫夾着蔥姜,翻滾不已。
一向深沉的韓雍,難得當面嚥了好幾口口水。楊軻也已餓了,卻對高嶽小聲笑道:“韓大將軍的冷硬心腸,此刻怕是已餓軟了。”韓雍無語的望望楊軻,又望望高嶽,用手摸摸肚子,刀削般的臉上竟然露出些窘態。高嶽哈哈大笑,當即便拍板就在此小店吃一頓罷。
這是家庭作坊式的小酒肆,一間堂屋裡六張桌子,各處收拾的乾淨爽利。胖胖的店主是掌櫃兼廚子,才十三四歲的兒子便是店中的小二夥計,老闆娘便在櫃檯後當仁不讓地做了賬房先生。店裡已有了兩桌客人正在吃飯,小夥計趕忙將高嶽三人迎了進來,引到靠窗的一桌坐下,便忙去沏茶倒水。
左右正無事,店主也笑眯眯地走過來,客氣招呼道:“三位客官,小店都是家常小菜,不過味道還算不錯,您三位可要吃些什麼?”
高嶽張口卻道:“民間禁止私自宰殺耕牛,你這小店,爲何卻有牛肉來賣?”
太平時節,平民私下宰殺盜賣耕牛的,都是犯罪,視情節嚴重與否,要坐半年到一年半的監牢。尤其如今亂世,資源相對緊缺,耕牛更是珍貴的很,不要說民間,就是官方也不會無故宰殺。眼下正值春耕,田曹正在統計籌算,曹莫上月還上疏高嶽,對農事安排做了彙報,並講到全郡的耕牛問題,要重視起來,三令五申隴西陰平二郡,決不許有非法之事。
店主聞言,笑着解釋道:“這問題真都解釋了好幾天了,不少人也擔心有干係。這是前幾天東城外雙橋村,一頭老牛摔斷了腿,沒法耕地,也醫不好,半死不活的,村正便報了官府,得了允許才宰殺的。村正是我婆娘的孃家表姑爺,曉得我家一直是開着飯館,所以特意給咱留了兩十來斤,到今日已經賣了剩下不多,我纔將豬耳豬尾下了鍋做一處滷的。”
聽着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牛肉的來源也是正當。韓雍儼然道:“那就好,怕你牛肉來路不正,被公家知曉便逃不脫官司,所以不怕多話必須要問清楚。”
“客官您放心,小店絕對是正經營生。這牛肉可是難得收到,您三位趕巧,可得嚐嚐,在下不是吹牛,味道包您滿意。”
店主見這三人,衣着整潔,儒雅英武氣度不凡,和隔壁那兩桌行腳商人,明顯氣勢不同,像這種人應該在醉悅閣之類的大酒樓裡千金買醉,怎會跑
來自家這種不起眼的街頭小店來用飯。不過怎麼說,來的都是客,管人家是什麼來歷派頭,盡心招待便是。
韓雍道:“門口的牛肉,肥瘦相間的給我先切三斤來,豬耳豬尾的,也搭一些。剩下的,揀好的小菜,上個四盤就行。”
“客官稍候。”店主忙轉身去了,小夥計已將茶水端了過來,接着便熟練招呼道:“三位客官,可要來一斤酒?本店自己釀的,客官不妨嘗一嘗。”
高嶽本不好酒,但在眼下這環境中,竟也起了一些興致,和顏悅色道:“先來半斤吧,喝喝看,韓兄有些酒量,我和楊長……先生都慚愧的緊,先生多少也來一點吧?”
楊軻閒時樂於無爲靜修,飲食清淡粗疏,少食葷腥不近酒水,對酒不感興趣。不過高嶽今晚興致出奇的好,不做陪實在說不過去。又聽高嶽有意低調不願意公開身份,便微笑道:“公子既有雅緻,在下敢不從命?”
“我便厚着臉皮,攪擾先生清修一回。”高嶽對小夥計點點頭,小夥計便自去斟酒。過得片刻,一大盤熱氣騰騰的滷味端上了桌,那醬紅色的牛肉脯碼在盤子正中,切得薄厚均勻,大小適中,筋肉相間。外沿豬耳豬尾,也切的仔細,圍着擺了一圈。
濃香瀰漫開來,不禁口舌生津。高嶽也很有些餓了,韓楊二人對他來說,又不是外人,沒有必要還假裝客氣。他一把摸起筷子,夾住兩片牛肉便扔進嘴裡,熱乎乎的綿軟又筋道,濃汁滲進肉香,味道異常鮮美。
高嶽吃的唔唔直點頭,韓雍不待他招呼,一邊催促店家快點上酒來,一邊早已經塞了好幾塊牛肉進嘴裡,然後和高嶽一起唔唔點頭,只覺得從口中到胃腸,一路舒坦無比。楊軻雖然也很是放鬆,但終究不比高嶽韓雍,吃飯也是頗有些文質彬彬,講究一個禮字。他不慌不忙,細嚼慢嚥,吃完一塊肉的時候,那兩人已經下了三次筷子了。
小夥計捧酒上來,殷勤地給三人擺好酒盅再斟滿,弓身退了下去,旋即端了大托盤上來,將四碟子精緻小菜擺上桌,道聲客官慢用,便下去再不來打擾。
美酒入口,熱菜下肚,三人吃的熱火朝天,下箸連連。高嶽顧視楊軻道:“先生今年可是二十三歲?”
“有勞公子記掛,在下正是比公子癡長三歲有餘。”
高嶽接着酒興,忽而一笑,道:“先生丰神俊朗,儒雅超羣,如何,如何還不立家室?”
韓雍在旁搖首苦笑。他雖然現下單身,但也曾有妻室,不過在首陽爲小卒的時候,他的妻子埋怨他做不得官,賺不得錢,怕是一輩子都會這樣沒有出息,後來更架不住娘
家人的攛掇,一日收拾包袱不辭而別,到如今再不得見。
這件事乃是韓雍心中一個邁不過的坎,每每想起便憤懣懊惱。隨着時間流逝沖淡,他也慢慢想開了起來,起碼在高嶽等少數幾個知情人面前,很是釋懷了。
楊軻面色不變,卻是不以爲意,開門見山一句話,“在下自幼學道,曾立誓終身不娶。”
這回,高嶽韓雍二人,聞此言都不禁一愣。又聽楊軻道:“在下雖不才,心中一生楷模,乃是留侯,仰慕先賢,來日情願效他翩然身退,情繫岐黃。”
留侯張良,漢初三傑之一。其輝煌成就毋庸細說,晚年不留戀權位,自請告退,摒棄人間萬事,專心修道養精,崇信黃老之學,靜居行氣,欲輕身成仙,後來更據說跟隨仙人赤松子雲遊,留下袍袂飄飄的倜儻身影,在世間流爲傳說。
“這,先生何必如此自苦。”高嶽聽他有幾分剖析內情表明心跡的意思,倒有些感慨起來。不過這是人家清雅志向,哪裡好去多勸什麼。於是高嶽便忙轉了話題,講到張良運籌帷幄,佐成帝業,實乃人中翹楚之傑。三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又說到了公事上。
“陳安確實是已經投奔了南陽王。”楊軻略湊近些,壓低了聲音道,“聽說此人極爲驍勇,日後倒怕是個勁敵。”
韓雍的筷子停在了半空,哼了一聲,“不知好歹,目光短淺之輩,多半也是匹夫之勇,我早晚擒之。”
高嶽覺得今晚的酒還真挺好喝,又自顧斟滿一杯,熏熏然道:“隨他去吧,南陽王身份多貴重,哪裡是我一個小小太守能夠比擬的。人往高處走嘛,我也理解。”
楊軻有些憂慮道:“我的意思,他既然新投南陽王,必然要做出些事業,立了功勞,方纔能站穩腳跟。目前想在南陽王麾下立功,最大的可能便是會對咱們隴西下手。他既號驍勇,行事便當出乎尋常,這個不能不預防。”
高嶽咂了口酒,一時沒有做聲。片刻才放下酒杯,不住頷首。
“先生所言極是,我卻一時沒有想到。明日便令內衙,專門派遣精幹,盯牢陳安,以便能及時掌握信息。”
“這個暫且不說了。”高嶽擺擺手,笑道:“說點高興的事。前日曹莫跟我說,如今經過一年的準備,春耕形勢一片大好,若無意外,今年必將是收成滿滿。曹莫說,最起碼,比去年的收成要多五成。”
“糧草充足,我的底氣也格外足些,做起事來也少了很多顧慮。等到入秋時,咱們便可在隴西陰平兩郡治下,全面募兵,只要用心挑選精壯,哪怕人少些,也是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