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潼城。
這座長安東毗的小城,在適前匈奴人來犯之時,便就淪陷,如今已然算是匈奴漢國的勢力範圍。今日清晨時分,三萬餘匈奴軍一路東撤,退至此城,便暫作休養調整。因是士氣低迷的敗軍,無數軍卒涌入城中,小小的臨潼倒有些一時擠不下這許多人,街頭巷尾,長吁短嘆吵嚷訾罵之聲時時充耳不絕,雖有上下各級將軍校尉等在指揮調派一時肅靜,但眼下已到了午飯時間,城中各處復又開始變得亂嘈嘈的。
狹小低仄的縣衙內,在外間紛亂之聲的反襯下,顯得很是陰沉靜謐。一人端坐堂上,兀自皺着眉頭沉思,正是匈奴漢國中山王劉曜。
自年少從軍以來,十數年間,縱馬大河南北,與各方各部的軍馬都交過手,敗仗雖然也吃過,總歸是少數幾次,且都是事出有因,可以理解。哪裡能夠像昨日長安城下那般,本來已經是勝券在握,滅國之功唾手可得,結果轉瞬之間,強將精兵便大敗虧輸,真正是敗得莫名其妙,敗得甚是不堪,敗得極不甘心!
隴西軍!這斜刺裡陡然殺出來的一刀,像是正正的捅在了他的腰腹之上,既準且狠,使他首尾都無從發力,只有捂着傷口,狼狽的自行逃走。或者,在世人眼中,他劉曜現在就像一隻咬到了鋼板的脫力野狗,徒然惹來訾笑謾罵。
這口氣實在難以嚥下去!若是依着他一怒而天下流血漂櫓的本來性子,就要重整軍勢,立時殺回,不計一切後果死攻長安不休,除了要抓住殘晉君臣外,還一定要將隴西高嶽等一網打盡,親手臠割方纔解了胸中惡氣。
但適才又接到軍報,東方又有波折已起。本國幽州刺史劉翰,不知是不是得了失心瘋,竟然主動投降了與之毗鄰的遼西段部鮮卑之主段匹磾,段匹磾堂而皇之的進入幽州城,不願歸順漢國。於是晉朝幷州刺史劉琨、樂陵太守邵續等,與段匹磾交相聯結,彼此盟約共同與漢國爲敵,冀州乃至河北大震。
故而眼下局勢,真有此起彼伏之勢。長安殘晉朝廷,暫且不滅,短期內料也掀不起大風浪。但山西、河北乃至幽燕之地,一旦勢起,那便是烽火連天,半邊國土轉瞬不復我有矣。此中關係,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皇帝以河北軍事付諸石勒。但石勒一味收買人心,又用人不明,那幽州刺史劉翰,就是石勒保舉的,結果轉身便叛附敵人,遂成心腹之患。且關鍵一點,石勒在河北漸稱強盛,已隱然有自成勢力的意味,疑有貳志。此中隱患,劉曜也曾秘密向皇帝劉聰進諫過,但劉聰已無心政事,反倒笑劉曜太過敏感,不可無端猜忌功臣。
無名之火在心中燒的旺盛。河北局面目前竟有焦灼糜爛之感,雖然皇帝還沒有明文下詔命令他劉曜回師援救,但若是自己主動上疏並揮軍東征,出人意料地進入東方戰場,明面上不惟可以穩定態勢,私下裡是不是也可以趁機削弱石勒在河北的兵力呢?石勒此人,始終感覺心口不一,怕是終有不臣之心,決不能坐視其迅速做大。
奈何皇帝正自
寵信,不聽勸諫,看來還是要自己主動尋找契機打開缺口才是。劉曜兀自坐着悶悶的想,眼下到底是再次強攻長安,還是趁勢進攻幷州以緩解燃眉之急,藉機除去潛在貳臣,劉曜雖然已有所比較,但終歸還是有些心有不甘,左右踟躕。
焦灼之下,劉曜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擡手便掀翻了面前案桌。“轟隆”一聲怪響,那案桌霍然撞翻在地,木屑亂崩,那桌上的煙臺筆筒還有一盞茶盞,統皆摔碎在地,碎片四濺,堂內登時亂聲大作。
外面的侍衛,聞聲都駭了一跳,幾個腦袋便從門側探進來,見此情狀,哪個還不明白大王這是心情極壞正在發泄,但遍地殘屑,又不容這些侍衛視而不見,於是幾個人面面相覷,還是咬着牙硬着頭皮,趨步小跑着進來,各自蹲伏下來,手腳麻利的飛速收拾,生怕觸了什麼黴頭,一個不小心便撞在了劉曜的雷霆之怒上。
劉曜雖然性情剛猛,但有一點好處,就是很少遷怒在不相干的部屬身上。如果是你的責任,那麼殺頭都只是眨眼之間;如果確實跟你毫無關係,那麼就算心情再敗壞,局面再焦灼,劉曜也會一再剋制自己,輕易不願對哪怕一個大頭兵發泄躁怒。
劉曜側過身子偏着頭,兀自生着悶氣。他聽得紛沓的腳步進來,不擡頭也曉得這是親兵們進來替他收拾殘局。雖然人在氣惱的時候,一般都想清靜獨處,不喜歡身邊有旁人晃來晃去,劉曜亦是如此,但他嘴角動了動,還是忍住了沒有出聲斥責,任由碎急的腳步聲和打掃殘渣的異響接連響在耳邊。
不多時,幾名親兵便收拾妥當,躬着身子退後了出去。劉曜一動未動,眼睛直愣愣地呆望牆角,腦中卻愈發有些混亂,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怏怏不樂時,又聽得外面有腳步走了進來。
“混賬!既已清掃完畢,還要擅自進來做什麼,滾出去!”
劉曜心中愈加不爽。方纔親兵們跑進來也就算了,但當下自己並沒有傳召,又有人莫名其妙擅自闖進來,非要逼着自己破一回例,殺幾個人來泄火麼。
劉曜叱罵之言脫口而出,轉過頭來嗔目怒視,正要進一步發作的時候,發現來者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心愛的世子劉胤。
劉胤趨步上前,躬身施禮,小心翼翼道:“父王,是孩兒不告而來,父王且息雷霆之怒,萬勿傷身。”
“……唔,是胤兒。”
劉曜吸了口氣,坐正過身來,眨眨眼睛,好歹調整一下心緒,勉強緩和了聲音對劉胤開口道,“你來此,有何事找爲父啊。”
“回稟父王,孩兒也並無什麼大事,只想着父王匆匆午膳後,便獨處在此,孩兒放心不下,就怕父王孑然,壓抑了心情,所以纔想着趕過來陪父王說說話,解解悶。”
“喔,好好。你倒有一片質樸的孝心,是個好孩子。”
劉曜聽在耳中,立時覺得肅殺陰冷的心間有些暖意。他打眼去瞧劉胤,卻見愛子長身玉立於堂間,雖才年方十四,卻已生的面如傅粉,眉目之
間格外清秀俊朗,且比去年間又多了一層王侯將相子弟的雍容和貴氣,真是一個既英且俊的翩翩少年!
劉曜本來堅若寒冰的面上,此刻彷彿有和煦的春風吹過,不經意間,冷硬的線條都舒展了開來。他招招手,已帶了些淡淡的笑意道:“來,吾兒坐到爲父身邊來,我父子二人好好談說一番。”
劉胤忙不迭答應一聲,就堂下自搬了把坐凳,在劉曜身旁笑呵呵的坐下來。劉胤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嗯了聲道:“還是瘦弱了些,不過比起前兩年,算是有些男子漢的模樣了。胤兒,你記着,咱們是草原的男子,是冒頓大單于的子孫,勢必要成長的威武強壯,方纔能踏着先輩的光榮足跡,跨上馬來舞起刀,去征服天下。”
劉曜粗大強勁的手,在劉胤臂膊處捏上一捏,又道:“可萬萬不能學那些漢人,醉生夢死,無病呻吟,把那本就不多的力氣,還浪費在了酒色和清談之中,惹人鄙夷唾棄。”
見父親面色嚴肅語重心長,劉胤張着清澈明亮的雙眼,點着頭應道:“父王放心,孩兒定當終身牢記父王的教誨,絕不會讓您失望。”
劉胤望着父親的眼神裡滿是崇敬,不禁又道:“所以羊兒天生就是蒼狼的食物,再強壯的山豬,也鬥不過猛虎的爪牙。晉朝雖然是自甘墮落自取滅亡,但在父王的虎威面前,就算什麼晉宣帝還活着,怕也挽救不了局面。”
“呵呵,你莫不是在當面奉承爲父?”劉曜笑了起來,雖然自覺這話說的過了,但兒子發自肺腑的崇敬,還是讓他感到很高興。
“司馬懿麼。也可算是文武雙全智謀過人的一代梟雄了。你不要看如今司馬家是一個不如一個,但真要論起他們祖宗來,還是值得讓人敬仰的,若真是司馬懿還在中原當家作主,咱們哪裡能夠做到今天這般家業!”
“胤兒你記住,若是漢人上下一心抱成團,咱們拼人、拼財、拼各種實力,都是明顯不足的。但他們自己不爭氣,把個大好國祚糟蹋的一塌糊塗,那說不得也怪不了咱們來取。”
劉胤拊掌嘆道:“這個孩兒知道。當年晉帝司馬熾被父王俘虜,押送到京師去,陛下曾問司馬熾道:“你家骨肉相殘,怎麼那般厲害?”司馬熾回答道:‘這大概不是人事,是上天的意思。大漢將應天意受命,所以爲陛下互相驅除。況且我家如能奉行武皇大業,各家和睦,陛下又怎麼能得到天下!’雖然司馬熾也是諂媚之言,但此中意味,真是讓人感慨啊。”
父子兩人又談說一陣。劉曜見劉胤言談舉止,神色之言總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又帶些遲疑,心中便曉得他必定不是無事而來。劉曜濃眉一挑便道:“胤兒心中到底有何言語,這般不爽利,難道在爲父面前,還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陰私算計不成?”
劉胤忙起身應道:“父王洞燭機先,孩兒真正敬佩不已。孩兒確實有些粗淺的意見,但事關當下的軍機大事,故而一直在猶豫當講不當講,所以遲疑,非是對父王不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