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正早已趨出。經過石虎身邊的時候,他面無表情的迎向了石虎的目光,然後微不可察的又像是點頭,又像是低頭,接着垂下眼瞼,迅速的出去了。石虎暗暗獰笑一聲,大踏步走了進來。
聽他已經不稱陛下,而竟然開口便是叔父,縱使是平庸主子,也曉得事情變得險惡起來,更何況石勒這種雄傑君王,當下便明白了,雖然還不清楚事情經過,但石虎這明顯是想要行大逆之事了。
石勒迅速掃了一眼寢宮內外,果然,半個熟悉的侍衛都見不到,入眼的,皆是陌生面孔,看樣子明顯是石虎的部下。危難當頭,石勒反而迅速使自己鎮定下來,他眯起灰黃色的瞳仁,死死盯住石虎,片刻才突然兜頭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石虎當然曉得石勒的意思,不禁冷笑道:“叔父連日昏迷,我既然總掌軍務,難道撤換些許侍衛還做不到麼?眼下叔父的這座寢宮,裡外全是我的人,所有王公大臣,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也不準進來。還有朝中文武,想保命的,自然要對我唯唯諾諾;至於冥頑不靈的,要麼已經被我送去見了閻王,要麼就身陷大牢、遲早要被我送去見閻王。”
石勒大憤,捶擊着牀沿嘶吼道:“畜生,畜生!徐光、程遐等,從前屢次苦口婆心勸朕將你剷除,朕總是於心不忍,孰料當真是養虎爲患!”
石虎大喇喇地徑直走到石勒臥榻之前,竟然一屁股坐在御牀上,衝着石勒森然道:“誰讓你不聽他們的呢?叔父這可怪不得別人。”
石勒再也忍不住,從被褥裡直直撲起來,然後用盡全身力氣,一拳打在石虎的面上。但他渾身軟的如同麪糰,那拳頭彷彿被霜打蔫了似的,最後只無力的挨在了石虎的肩上。石勒無法,只有切齒大罵道:“畜生!朕待你如同親兒,榮華富貴讓你享盡,時時處處都想到你,卻不料你性同梟獍,竟敢反噬君父,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年紀老邁,病逝沉重,這一拳其實並沒有什麼多重的分量。但石虎猝不及防,被他嚇了一大跳,又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當下惱羞成怒,竟然直起身來,猛地將石勒推倒在牀,邊指着石勒當面低吼起來。
“待我如同親兒?我不過是你豢養的一條狗而已!因爲我咬人厲害,所以你才用些虛名籠絡我,讓我給你更加賣命。”石虎瞪着通紅的眼,直欲將心中積累多年的怨懟盡情發泄出來,“高興的時候,就賞我幾根骨頭,逆了你的意思,你當衆又打又罵,這就叫時時處處都想着我?”
“這麼多年,我流了多少血多少汗,殲滅無數強敵,爲你三分天下,鑄
成大趙帝國。你能安安穩穩坐着皇帝的寶位,任意發號施令生殺予奪,是我石虎的功勞!你死後,皇位理所應該交到我手上,但是你卻立了你那連刀恐怕都提不起來的親兒子做儲君,既然你這樣讓人寒心,又根本不懂得自覺,那我只好自己動手,來拿回本就應該屬於我的東西了。”
石勒被石虎重重搡倒,渾身的骨架似乎都要散了。他多麼想迅速跳起來,乾淨利落的拗斷石虎的脖子,甚至都不用召喚侍衛。但他的身體,似乎連根腳趾頭都無力再聽他的指揮了,他徒勞無功的竭力掙扎了一會,終於絕望的放棄,他清晰的感覺到,無論石虎下不下手,自己都恐怕是再活不到明天了。
“要篡位,你就篡吧!不過好歹留大雅(太子石弘)一條性命,說到底,我們畢竟是血脈相同的一家人啊!”
石勒先是空洞的盯着天花板,繼而慘笑了起來。這一瞬間,他心如死灰,長嘆一聲罷了!便艱難的扭過頭來,懇切地望着石虎。
石虎眼中閃着異樣的光芒,這一刻,從前壓在他頭上多少年的不可仰視的存在,竟然第一次那樣虛弱的向自己低聲下氣,這讓他立時便有種狂熱的快感。
“叔父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願意當面隱瞞一個將死之人。”石虎獰笑道:“不論石弘還是石恢,叔父所有的兒子,我都不會放過,必然會全部殺掉。換句話說,”石虎慢慢低下頭去,湊近了已經嗬嗬直喘的石勒耳邊,一字一句道:“從此以後,叔父你不會再有直系後代存活於世了。”
石勒猛地瞪圓了眼,他的身體呈現出異常的弓起。瘋狂地喘了半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摳住了石虎的臂膀。石虎毫不猶豫,一把抄過厚重的枕頭,順勢便按在了石勒的面上。石勒發出了低沉的悶叫,開始猛烈的扭動掙扎,石虎面色陰沉冷酷,別開腦袋,按着枕頭的手上,力道越來越大。
整個陰暗靜謐的寢宮裡,全都充斥着石勒垂死的淒厲悶叫。這聲音迴盪開來,顯得是那麼的詭譎陰森。不多時,石勒終於渾身一僵,再也沒有動靜了。
石虎兀自不鬆手,又等了片刻,才慢慢拿起枕頭掃了一眼,繼而立時厭惡地皺起了眉頭,但卻長長的鬆出一口氣來。他似乎有些乏力,將費老槐喚到近前。
費老槐立即趨步近前,大禮下拜,朝着石虎口誦道:“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石虎愣了一愣,繼而喜上眉梢。他對十分上道的費老槐很是讚賞,便交待道:“將這裡收拾一下,將先皇帝好好安置在榻上。然後將此前的御前
侍衛盡數殺斃。今晚你別睡了,帶足人手,把皇宮和襄國城內外都給我看守好咯,過幾天等差事辦妥了,我升你做平西將軍。”
說着,石虎掀髯大笑起來:“朕不會虧待你!”
當日,石虎在宣告了石勒駕崩之後,便劫持太子石弘讓他到殿前,收捕右光祿大夫程遐、中書令徐光等從前反對之人,全部處死,並讓自己兒子石邃,帶兵入宮宿衛,文武官員大爲恐懼,紛紛逃散。但石虎用武力強行逼迫衆人聚集大殿,擁立自己爲帝,並當衆廢黜太子石弘爲庶人,暫且禁錮宮中,不幾日便將太后、太妃、太子及石勒諸子盡數殺害,果然讓石勒再無嫡親血脈。
壓服穩定朝中之後,石虎開始將目光瞄向外鎮的諸路藩王,便下詔讓幷州牧石堪、司州牧石生、幽州牧石朗等從前與他有仇怨的宗王回京。幽州與襄國路途最近,長平王石朗自恃身份和功勞,認爲石虎並不敢真得拿他怎麼樣,結果他第一個抵達襄國後沒幾日,便被安上謀反的罪名,斬首示衆了。
得聞此訊,行到半路的石堪魂飛魄散,當即掉頭飛奔回駐地晉陽,決心反抗石虎。而石生本就心存疑懼,壓根就沒離開虎牢,當下聽聞石朗被殺,更是夏出一身冷汗,僥倖自己沒有聞召即回。於是石堪、石生聯名傳檄天下,痛斥石虎乃是篡位逆賊,號召趙國境內,共討石虎,並堅決拒絕承認石虎的帝位。
但任何事情,只要走上爭端,最後決定勝負的,都離不開懸殊的實力。石生多了個心眼,暗想石堪的幷州軍,兵力不過就三四萬人,也談不上多強大;而他自己被秦軍數次擊敗,實力大損,現下兩人就算心比金石的聯手,估計也敵不過石虎。且石虎最恨的宗室藩王,便是他石生,到時候真要落入石虎手中,能夠像石朗那樣被斬首,就算是格外幸運了。
石生通宵未眠,暗忖他如今西有高嶽,東有石虎,自己被夾在中間,只憑恃區區虎牢關及滎陽郡一帶棲身。但無論是趙軍還是秦軍,只要下決心強攻,沒有打不下的道理。然後他被石虎抓住,必死;被高嶽抓住,也是死。不過落在石虎手中,是絕無倖免的道理,甚至會痛苦的慘死;而落在高嶽手中,生死可能還算五五之數。既然再無活路,倒不如孤注一擲,死中求生。
於是石生想了一日一夜,便痛下決心,親筆寫了封悽婉哀傷的信,呈交高嶽,說明自己如今的窘境和苦楚,請高嶽格外寬宥,說願意獻出虎牢及滎陽略作賠罪。又道高嶽如果不予原諒,那麼他將自縛來請罪,表示自己就算死,也絕不願意死在石虎那種篡國禽獸手中。
(本章完)